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這是薛海的第一反應。
而小皇帝似乎也完全沒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施施然擡腳,與顧琮一道,沿着溪水向下走去。
雖已經被迫上了席瑾瑜的賊船,可他畢竟是禁軍統領,塵埃落定前,總不能叫小皇帝真在自己手裏出事,薛海無法,只得硬着頭皮跟住。
避暑行宮這樣的地方,自是安全得很,莫說猛獸,連只稍大點的狐狸都見不到,漫無目的地七繞八繞,對方好像真的是在散步,從始至終,提着一顆心的薛海都沒等來小皇帝對自己施壓。
反而在這禁止任何人擅闖的山裏,聽到了不屬於他們的交談聲。
其中一道音色很耳熟,是薛海前幾日才見過、甚至大罵一通的“準女婿”,安王席瑾瑜,另一道,他亦有印象,在來行宮的路上。
萬萬沒想到自己精心挑選的密會地點露了餡,席瑾瑜正一臉溫柔,伸手去扶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影:“你受苦了。”
“主子言重。”
內心憋着股怨,裴一難得忤逆,避開了對方:“尚未恭喜主子即將迎娶新嫁娘,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吉祥話,卻品不出一絲祝福之意,酸味撲面而來,濃重得幾乎有些嗆鼻。
席瑾瑜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頭。
禁足靜雪軒的日子,肉眼可見地,讓對方憔悴許多,人瘦得不像話,嗓子也啞了,與早先王府裏那個蹲在樹上、悄悄摘花偷看他的漂亮暗衛大相徑庭,更沒有往日乖巧,瞬間將席瑾瑜本就不多的柔情消去三分。
但他仍舊耐着性子:“權宜之計罷了。”
“一切都是爲了救天下於水火。”
“只苦了我的小裴一,”指腹輕輕拂過青年臉側,席瑾瑜溫聲,“瘦了。”
印象裏,在自己沒進宮前,主子也常有這樣與他親近的時候,倏地,梗在裴一喉間的那口氣忽然散了,鼻尖酸酸的,眼眶也泛了紅。
“怎麼哭了?”最擅利用自己這一副多情皮囊,席瑾瑜明知故問,安撫,“再等等,本王很快便接你回府。”
回府。
這無疑是裴一此刻最渴求的事,可深宮裏的磋磨,終究讓他不再天真:“很快?主子要動手了嗎?”
自打知曉此行只有禁軍伴駕,裴一心裏便隱隱有了猜測,然而,弒君奪位,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保皇黨一脈絕對會極力反撲。
席瑾瑜又何嘗不明白這是下策,若有的選,他怎會讓自己落人口實?無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拖下去,除了動搖軍心毫無好處,幾百年間,宸朝從未有女子稱帝的先例,只要席冶一死,讓先帝一脈絕了後,其他的,都可以再商量。
“是,”仗着環境隱祕,席瑾瑜頷首,“但將全部賭注都壓在薛海身上,我多少仍有些忐忑。”
頗有距離感的本王變成了我,裴一頓了頓,擡頭:“若主子信得過屬下,屬下願替主子分憂。”
席瑾瑜:“如何分憂?”
裴一:“自然是提劍殺了那暴君,還天下太平。”
咚咚。
心臟跳得飛快,薛海只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麼都沒聽到。
可這到底是奢望。
半明半昧的暮色中,一襲紅衣的小皇帝回過頭,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沒有震驚,甚至沒有憤怒,彷彿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若屬下殺了暴君,主子可否答應屬下一個要求?”
不經自己之手殺了席冶,是此事最好
的發展,亦是席瑾瑜冒險與裴一見面的原因,耐心地,他應:“你說。”
“屬下想永遠陪在主子身邊,無論主子是何身份都一樣,”緊緊地,裴一攥住了席瑾瑜的衣袖,“暴君沒有碰過屬下,屬下依然是……”乾淨的。
本能地順着對方的力道起身,後面的話被意料之外的擁抱堵在喉嚨中:“你的心意,本王又怎會不清楚?”
巨大的喜悅將他淹沒。
試探般地,裴一望進男人深情款款的眸,大着膽子,湊近對方:“那與薛小姐比呢?”
席瑾瑜:“她如何能與你比較。”
接下來,交談聲漸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點模糊的水聲和悶哼,未等席冶蹙眉,一雙大手便適時捂住了他的耳朵。
在場皆是成年人,縱然隔了段距離,又有樹枝灌木擋着,依然不難猜出發生了什麼。
薛海面色漲紅,脖頸青筋鼓起,牙齒也緊緊咬着,好在理智尚存,等席冶帶頭、趁着主角攻受意亂情迷原路折返走遠了,才一拳打在樹幹上,指背流了血,葉子簌簌掉落滿地。
偏席冶故意火上澆油:“如此緊要關頭仍不忘與情人私會,薛統領還真是找了個好女婿啊。”
薛海嗓音嘶啞:“陛下早就知道?”
話剛出口,他便想起了那日朝堂上、被自己拋在腦後的古怪。
——左右都一樣,又有什麼差。
“看來薛統領的記性不錯,”暗暗對想要將他護在身後的顧琮擺擺手,席冶上前一步,任由自己暴露在危險中,“恰巧四下無人,薛統領可要先下手爲強、趕在那裴一面前立功,爲自己的女兒搏個皇后噹噹?”
“或許看在孩子的份上,席瑾瑜會願意一直演下去。”
不得不承認,在某個瞬間,薛海腦中確實閃過了類似的念頭:席瑾瑜再無恥,終究是他女兒腹中骨肉的父親,若就此殺了小皇帝,推給顧琮,有自己撐腰,席瑾瑜便是騙,也要陪他女兒演一輩子恩愛夫妻。
但很快,他又冷靜下來,如今席瑾瑜僅是安王,就敢在他這個岳父坐鎮的山腳下、揹着即將過門的妻子與下屬偷情,且是個硬邦邦的男子,若對方真當了皇帝,還有什麼醜事做不出來?
禁軍統領能如何?小皇帝的生母出閣前曾貴爲相府嫡女,後來過的是什麼日子,宮裏長眼睛的都明瞭。
最重要的是,小皇帝今天把自己單獨引到這裏來,撞破安王和裴一的姦情,真的僅是貪玩造就的巧合?
“砰。”
半分鐘,或者是更久,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薛海做出了決定:“臣願將功折罪,只求陛下能饒小女一命。”
賭贏了。
席冶悄悄鬆開藏在袖口暗袋裏的匕首。
他當然不會將自己和顧琮的身家性命全盤壓在一個外人身上,若經此一遭,薛海仍執迷不悟,饒是那薛家小姐再可憐,他也會提刀殺了對方。
羣龍無首,本就靠薛海在其中牽線的禁軍,自沒法再和席瑾瑜完美配合。
所幸,小號生母的遭遇夠深入人心,沒讓薛海被皇后二字衝昏頭腦,否則,他免不了又要在顧琮面前暴露一次殺生的醜陋。
“朕可以讓她活着,如果她願意,甚至可以留下腹中的骨肉,”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鳳眸微眯,席冶調轉話鋒,“但這一切,都取決於薛統領以後的表現。”
“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薛海卻搖頭,定定:“臣斗膽,請陛下以顧內侍爲諾。”
毫無預兆地,前一秒還平靜如常的小皇帝忽然冷了臉,如同被觸碰逆鱗的龍,眼底淡紅的
血絲如蛛網般蔓延,瘋狂而又可怖。
一把冷冰冰的匕首抵上了他的喉嚨。
開了刃,稍稍用力,便有溫熱粘稠的液體流出。
——旁的事情,席冶都可以不在意,可想拿顧琮威脅自己、做談判的籌碼,這薛海倒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最後,還是被動當了回禍水的顧琮站到兩人中間,握住小皇帝的手,半哄半勸地取了匕首,這纔沒讓薛海血濺當場。
因得這事,半個時辰後回到住所的席冶,直接把人關在了門外頭。
入宮後便一直風頭無兩的顧內侍第一次失了寵。
其他婢女內侍瞧着薛統領脖子上那條明晃晃的血痕,更是戰戰兢兢,莫說走動,連呼吸都放到最輕,生怕惹了陛下心煩。
唯有顧琮是個膽大的,門被鎖了,他還有窗。
“咔。”
隱約聽見一聲輕響,倚在軟塌上假寐的席冶擡眼,瞥見外頭一抹黑影,未等張口,一隻犄角尖尖耳朵軟軟的腦袋便擠開窗戶,探了進來。
是下午那隻小鹿。
也不知被誰弄的,它腦袋上還頂了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半點不怕生,對上席冶的眼睛也沒躲,呦呦叫了兩聲,像是在找東西喫。
圓成球的白兔子亦配合地伸出爪子,看模樣,平日沒少碰瓷。
席冶住的地方,時時刻刻都放着最新鮮的果子,起身,他隨意挑了顆,擱在掌心,走到窗邊,好脾氣地攤開五指,只差沒喂進小鹿嘴裏,卻被對方用鼻尖推了推,示意他先給頭頂的兔子。
席冶不自覺勾了勾脣。
“陛下終於笑了。”
斜後方的黑暗裏,有人出了聲,一鹿一兔卻毫無受驚之意,彷彿早就知道對方的存在。
席冶想冷臉,卻已來不及,月色、小鹿、白兔,山間的清風,還有少年手中被啃出兩排牙印的果子,都將他襯得無比柔軟。
顧琮順勢挪了挪位置,藉着小鹿推開的窗,瞧到了自己想見的人。
席冶亦不知自己在氣個什麼勁兒。
大敵當前,顧琮替薛海求情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反倒是他,衝動得有些過,像剛穿越時頭痛發作那般。
誰料,到最後,竟是顧琮比他更明白:“臣知錯。”
“臣只想着大局,卻忘了考慮陛下的心情,”誠懇而柔軟,他迎着月色,垂頭看向席冶,眸子如最澄澈的山泉,“陛下疼臣,怕失去臣,爲此不惜與薛統領動怒。”
“臣高興得厲害。”
“但同樣的,臣也要投桃報李,不讓您時時刻刻繃着一根弦,”鄭重地,他將藏在心底的話都剖白,“無需陛下事事衝在前頭,臣會保護好自己,更會保護好您。”
“陛下可願相信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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