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被他問到的青年約莫也很驚訝,長而捲翹的睫毛眨了眨,張張嘴,卻沒再發出任何聲音,而後又像突然意識到什麼,噌地從他懷裏直起身,整整衣襬,比了個手勢,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道謝。
——又或許兩者都有。
顧琮雖未有過什麼和失語之人交流的經驗,但對方眼神生動,也很好懂。
他聽力好,且離得近,這才聽到了那聲磕磕絆絆、比幼貓叫聲還輕的“夫君”,其他人則只看到席冶平地一摔,摔進了顧琮懷裏,見過太多後宮後宅手段的喜婆沒忍住,偷偷在心裏啐了聲狐媚。
不愧是明月樓出身。
但等青年站直了,眉眼周身,便透出股大紅喜服也壓不住的端方溫潤,乍一瞧,倒真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氣度,偏偏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何來歷,連臨時充當迎親隊伍、顧琮麾下的親衛,對這位即將板上釘釘的“主母”也冷着臉。
在他們心裏,自家將軍又英俊又勇武,領兵多年,鮮有敗績,作爲顧府僅剩的獨苗,對方未曾躺在功勞簿上喫老本,而是十年如一日地鎮守邊城,這才換來草原和中原近些年來的太平。
如此功績,莫說什麼京城貴女,便是連公主都娶得。
可現在呢?那老皇帝卻給他們將軍指了這麼個人,雖說有父輩之間的約定在,可一樁連性別都弄錯的娃娃親,有什麼好遵循?
怕不是在報復將軍十年前忤逆聖意,救下一條不該救的命。
更何況,陛下賜婚,外加故人之約,若想堵住外界的悠悠衆口,他們將軍怕是要絕後,再想娶個妾都難。
這勞什子京城就不該回。
然而,他們這般替將軍憤憤不平,那邊將軍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平靜地,問:“還能走嗎?”
儘管只是短短四個字,也無甚溫柔可言,落在跟隨對方多年的親衛們耳中,簡直堪稱破天荒的體貼。
那說不出話的青年則點點頭,自己向前挪了幾步,一瘸一拐。
他們都是戰場上回來的人,受傷多了,經驗也多,一眼便能瞧出對方是扭了腳踝,在軍中,這點傷,——甚至都稱不上傷,怎麼看都沒什麼可幫忙。
誰成想,正當親衛們猜測這位席公子要用多久才能挪到喜轎前時,他們將軍,竟長腿一邁,輕鬆追上對方,彎腰,伸手,打橫抱起了青年。
被抱起的青年沒法說話,連驚呼也發不出,只得順着本能,緊緊攀住男人的肩膀。
顧琮心裏忽地涌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這次居然沒叫人。
難道不是因爲被嚇到?
“太慢。”瞬間找了個十分合理的藉口,顧琮三步兩步將青年抱上喜轎,又穩穩放下,讓對方在靠裏的座位坐好。
大概是他剛剛的話過分冷硬了些,像是責備,青年微微垂下了眸,略顯抱歉的模樣,一點也沒有倒在他懷裏時的精神。
顧琮一時辨不清自己在想什麼。
今日來迎親,全然是因聖旨難違。
他既把一衆兄弟帶進了京,自然也要好端端地將他們帶出去,婚事,於他而言實在太遙遠也太無關緊要了些,他沒有喜歡的人,亦不想留下子嗣,娶誰皆是一樣,攤開來,各活各的便是。
可望進那雙尾端微微上挑的鳳眸後,他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改變了,非要形容,就像身體、或是腦子裏沉睡已久的某部分,突兀地醒了過來。
古怪。
及時收攏思緒,掀開簾子,他轉身出了喜轎。
1101幸災樂禍:【嘻嘻嘻,你也有今天。】
到底是死人堆裏走出來的大將軍,你釣任你釣,就是不上套。
誰知,它這高興了還沒有五秒,喜轎的簾子便又被掀開,一個堵着軟塞的瓷瓶被遞了進來:“傷藥。”
“若疼得厲害,就自己在路上塗一塗。”
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男人皮膚的顏色遠比常人要深,與席冶一比,則更加明顯,簾子再度放下時,還能聽到外面隱隱的抱怨:“將軍,那可是御賜……”
後面的話聽不清了。
慢吞吞把玩着手裏質地細膩、紋路淡雅、明顯是官窯所出的白瓷瓶,席冶勾脣:【你方纔說什麼?】
1101:……打擾了。
是它天真。
雖說這樁婚事,長了眼睛的都知道里面有貓膩,但明面上,它依舊是聖上御賜的喜事,能被百姓瞧見的面子功夫自不會少,顧琮也是個實在的,既答應了,便沒怠慢,聘禮給的夠多,充當嫁妝帶回時,特意換了新的紅綢,一箱箱繞街而行,瞧起來,頗引人豔羨。
……儘管他一開始,僅是想用身外之物買“席冶”安分。
身着喜服騎在馬上,饒是再鮮豔的顏色,也化不開顧琮眉眼間的冷硬肅殺,偶有幾個藏在雅間裏的貴女因對方英俊的容貌紅了臉,想想滿門忠烈僅剩一根獨苗的將軍府、再想想說書人口中邊城苦寒的日子,也似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冷了心腸。
更多人,則在討論這席冶到底是走了什麼狗屎運,十年前能留下一命,十年後又能離開那明月樓,尋一座新的靠山。
當然,無論外人如何評說,迎親隊伍終是趕在吉時前到了將軍府,並非京城裏流行的、暗藏園林山水的精巧,而是大開大合,至繁至簡,兩座頸間繫着紅繡球的石獅子鎮守門前,一眼便叫人覺得威武又氣派。
等在其中的賓客亦不少,聖意難測,聖旨上的內容卻總是真的,哪怕明天陛下就要拿將軍府開刀,他們今天也得擺出慶賀的樣子來。
“到了。”顧及着有外人在,顧琮沒再像先前那樣,直接把人抱下來,而是站在喜轎外,屈指,輕輕敲了敲作支撐的木樑,同時,伸出了一邊胳膊。
一隻白皙修長、骨架纖細的手掀開了轎簾。
半天沒找到機會插話的喜婆急匆匆:“慢着慢着,這蓋頭還未遮,新嫁娘不懂規矩,將軍……”
莫怪。
最後兩個字生生憋在喉嚨裏,本想借機給席冶些難堪的喜婆,毫無防備地,正對上男人那雙與衆不同的眼,立時寒毛直豎,活像被定了身,僵在原地,頗爲滑稽。
她是看到對方將席冶抱上了轎,卻只以爲對方是嫌後者走得慢,怕誤了陛下定的吉時。
擲地有聲,顧琮道:“他是男子。”
況且,軍中之人沒那麼多講究,便是女子,若不願,也沒有理由一定要蓋。
這話帶着明晃晃的強調,換做旁人,難免顯得刻意,偏顧琮態度語氣無一不自然,席冶彎彎眼,扶着對方的胳膊下了轎。
這具軀殼的容貌確是極盛。
縱然出自一個本源,可因未受病痛折磨,不管先前賓客們在想什麼,青年進門的一刻,他們皆不由自主地,被吸去了視線。
心裏不住犯嘀咕的親衛們亦看傻了眼。
之前對方被將軍擋着抱着,他們僅瞧見了一小半側臉,如今窺得全貌,只感覺,對方雖明顯是男子,卻比他們回京後見過的所有女子都漂亮,是一種矜貴卻不高傲的、與邊城塞外截然不同的美。
格格不入,偏生又叫人覺得,該好生呵護纔是。
但還沒等他們再多瞧幾眼,將軍那充滿威壓的眼風就遞了過來,因得要扶人的關係,對方和那席公子親親密密地挨在一塊,乍看,倒真像一對璧人。
這其實是一場在大多數人眼中沒什麼值得祝福的婚禮,兩位主角卻完成的很認真。
雙方皆無長輩,主婚的,便是聖人派下來的大太監,聲音比前一世的李德忠尖銳許多,好在,嘴裏的話還算討喜。
“夫夫對拜。”
大抵是顧及將軍府的顏面,那因年邁而愈發多疑敏感的老皇帝總歸沒有再作妖,弄出什麼妻啊妾的稱呼來。
彎腰,行禮,席冶虛虛牽着打了“同心雙結”的紅綢,另一端,則在顧琮手上,他還是第一次正正經經地與對方成親,眼裏不經意就流露出些柔軟的笑意來。
像月亮。
顧琮想。
邊城相較京城,民風更爲開放,他也曾被許多女子大膽熱辣、笑盈盈地盯過,卻沒有哪一次,如此刻這般,僅僅是眼尾微微彎起的一抹弧度,就讓他聯想起許多以前從未刻意留神的美景,連心跳,也脫離原本平穩的節奏,快了兩拍。
接着,是一聲更高亢的
“送入洞房——”
禮成。
偏顧琮忘了鬆開手中的“牽紅”,直到綢緞那頭的青年提醒般地輕輕拽了拽,略顯疑惑地望向他,顧琮纔回過神。
他有酒量,卻很少喝,畢竟戰場上的不清醒隨時可能釀成大難,賓客裏,也沒有幾個敢勸他,等回房時,天色剛剛擦黑。
陰差陽錯與他拜了堂的青年就坐在牀邊等他。
姿勢很規矩,喜婆和陪嫁婢女不知去了哪,房內僅有對方一個人,關好門,顧琮大致在心裏過了遍事先想好的說辭,比如成親只是逢場作戲應付聖旨,比如離京後自己會替對方買個院子,放對方自由,井水不犯河水。
可這些話還未出口,青年便起身,端起桌上的銀壺,拂袖倒了兩杯合巹酒,一杯給自己,一杯遞到了他面前。
比自己身上這套更穠麗些的紅,將對方膚色襯得極白,鬼使神差地,顧琮忘了要說的話,低頭,就着青年的手抿了口。
這顯然是一個錯誤的方式。
看似規矩的青年卻沒抗議,而是配合地順勢擡手,將自己那杯飲盡。
……接着,被辣得蹙眉,活像只想吐舌頭吸氣又忍住的貓,緊緊抿着脣,臉頰晚霞般,飛快染上兩抹緋色。
剛入口便察覺到不對,顧琮也未想到對方會如此“豪爽”,沒禁住,接過自己面前那杯,晃了晃,低低笑出聲來
“燒刀子。”
“可夠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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