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卻沒如他想象那般酒勁上涌,搖搖晃晃,反而站得穩極了,眼神亦清明,盯着他手裏那杯未喝完的酒。
顧琮一時很難分清,對方是想催他完成儀式,還是想再來一口。
久違地升起點對戰局之外的好奇心,顧琮試探地,將自己的酒杯遞到青年脣邊。
似是有些疑惑,青年擡眸,不解地眨了眨,但還沒等顧琮再說話,他便學着對方剛剛的樣子,就着男人的手,低頭,輕輕抿了口。
而後,又伸手,把酒杯推了回去。
瞧着似有些抱歉與窘迫。
顧琮一時怔住。
雖然對方全程都很安靜,無法像常人一樣交流,他卻好像理解了青年的意思,對方大概是誤會了什麼,以爲你一口我一口才是將軍府喝合巹酒的規矩。
可事到如今,再解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尷尬,將錯就錯,顧琮一口飲盡杯中剩下的火辣液體,爽快地,連眉毛都沒動。
直到他的餘光掃見杯子另一側,被青年含過的,小小溼潤水痕。
軍中條件有限,喫大鍋飯也是常有的事,偏偏就這一次,顧琮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本該被忽視的酒勁兒也一股腦在胸口燒灼起來。
眼見青年又要去斟酒倒滿先前被對方一口悶掉的那杯,再來一次,將“儀式”補完,顧琮連忙將酒壺按住,清清喉嚨,搖頭:
“夠了。”
席冶配合停了手。
小號的失語,最開始是突逢鉅變刺激過大的心理因素,後來,長年累月地沉默,更是讓他的嗓子如棄用許久的機器般乾澀,饒是換了他這個本尊,也只能艱難地,零星蹦出幾個字來。
和上個世界的偏頭痛一樣,失語是小號自帶的劇情設定,除非熬過死亡節點,否則再怎麼折騰都難痊癒。
所以,席冶乾脆便不折騰。
沒喫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活了這麼多年,他當然知道該怎麼喝合巹酒,但偶爾裝無辜逗逗顧琮,遠比過程正確更加重要。
恰似此刻,臥房裏沒有紙筆,他拉過男人的手,在對方掌心一字一句寫道:【將軍有話想說?】
顧琮確實準備了一肚子話。
然而,這合巹酒都喝了,還是自己主動,再說什麼劃清界限分房住,總覺得有些出爾反爾翻臉不認人的混賬。
就在他沉默的這一小會兒,青年的手又動了,對方的指腹很軟,掃過掌心,癢癢的,像羽毛:【將軍不必勉強。】
【我會去客房。】
明月樓。
後知後覺地,顧琮總算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
席府敗落,唯一因婚約保住性命的席冶,身爲男子,卻因種種利益糾葛,被送去教坊司,斷了科舉之路,儘管那明月樓也算半個官家經營,席冶亦是清倌,可在外人眼中,終究是尋歡作樂的地方。
他剛剛的猶豫,落在對方眼中,無疑是嫌棄。
腦子還沒徹底轉過彎,他的手已經自動握住了青年欲要抽走的指尖,見對方眸中閃過一抹驚訝,顧琮淡定:“忙了一天,休息吧。”
都是男子,同榻而眠,自沒什麼所謂,亦能在某種程度上打消老皇帝的猜疑。
將軍府的婚房,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管家佈置的,去掉了尋常人家會用的紅棗桂圓花生,僅留了合巹酒和一對需要燃到天明的龍鳳喜燭。
擔心青年誤會那酒是存心刁難,顧琮主動解釋:“錢伯,也就是府裏的管家,他沒有旁的意思,燒刀子是我父親和祖父的最愛。”
所以纔會替他也準備。
小號年幼時,因得兩位母親關係親密,常跑去將軍府玩,只是那時顧琮已經被顧父帶去了邊城,他從未見過對方,反倒和顧老將軍成了朋友。
再後來,顧父戰死,消息傳回京中沒多久,顧母亦鬱鬱而終,老將軍生了病,小號幾次想去探望,卻都被父親攔住。
漸漸地,兩家人便斷了往來。
這也是當初沒誰覺得顧琮會救下小號的原因。
現在想來,席父大抵是早早看穿了龍椅上那位的多疑,一文一武,隨着席父步步高昇,避嫌纔是減少猜忌、對兩家都好的方式。
可誰成想,兜兜轉轉到最後,兩家的小輩,依舊被那戲言似的婚約綁在了一塊。
【是隻有刀痕的舊水囊嗎?】細細翻出小號兒時的回憶,席冶在顧琮掌心寫,【難怪他總不讓我碰。】
明明是本尊完全能感同身受的舊事,甚至比劇情操縱下渾渾噩噩的小號更加能共情,席冶臉上卻沒什麼物是人非的消極神色,而是勾脣,輕輕笑了笑,單純的,彷彿往後的一切都未發生,很懷念似的。
於是顧琮也笑:“當然,小孩子不能亂喝。”
“……但我趁他睡着時偷偷嘗過,辣得直吐舌頭。”
在這一刻,他忽然很慶幸,自己沒有因外界的評價,就對青年冷言冷語,說什麼要用錢買對方安分的渾話。
否則還有誰能和他並肩聊這些、已經逐漸被世界淡忘的人和事。
【我想沐浴,】氣氛一下子變得緩和,不說話也沒什麼尷尬,過了一會兒,青年又道,【方便嗎?】
【之前在席府,】寫了又劃掉,對方更正,【在你接我來的宅子,只有冷水。】
顧琮沒忍住蹙眉:“丫鬟婆子呢?”
字跡停了下來。
然而,無論對方說與不說,他都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分明都是人,皇宮裏出來的,倒總有種鼻孔朝天的架子。
臥房夠寬敞,屏風後便是浴桶,沒再追問,他起身叫了小廝過來添水,守在院外的親衛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神古怪:
將軍他……這麼快的嗎?
等瞧見對方問過錢伯,朝那臨時安置喜婆和兩個婢女的屋子走去,他們又感覺自己悟到了什麼:那兩個御賜的丫鬟,是挺漂亮的。
可總歸比不上那位席公子吧。
儘管他們對後者同樣沒什麼好感,然,新婚之夜,總歸是特殊的,選在這種時候給下馬威……迎親時的種種果然是錯覺,自家將軍照樣鐵石心腸。
被兩位婢女伺候着捏肩的喜婆也沒料到顧琮會在此時來。
眼珠一轉,她心裏有了盤算,立刻使眼神叫兩個婢女整理好衣服,臉上堆滿笑,打開門:“這個時辰了,將軍怎麼有空?”
這次她學聰明瞭,沒直接說席冶的不是,但話裏話外,總帶了幾分暗戳戳的嘲諷和陰陽怪氣。
男人嘛,到底是喜歡香香軟軟的女子,陛下約莫也是料到了這一點,纔會送兩個千嬌百媚的美人來,安撫對方奉旨成婚的不悅。
等將軍有了通房,自己又生不出孩子,那乖張無禮的席冶,定會被這後宅磋磨死。
誰料,顧琮卻完全沒接她的話,連餘光都沒往兩個婢女身上多瞄一下,身後跟着錢伯,他吩咐:“儀式已畢。”
“派人請三位離府吧。”
離府?
聽到這話,喜婆條件反射搬出身份來:“顧將軍,老奴乃貴妃娘娘親口指派,這兩個丫頭,亦是陛下賞賜……”
“陛下賞賜?”顧琮不耐,“有聖旨嗎?”
喜婆瞬間噎住。
宮中行事,許多時候講究個心領神會,她自是沒有聖旨在身上,甚至連口諭都無,那將軍府的管家年歲雖大,竟也是個愣頭青,三下五除二,便叫人收拾好了包袱,擱在自己面前:“嬤嬤,請吧。”
兩個丫頭更不中用,來時雄心壯志,被顧琮冷着臉一嚇,又瞧見周圍護院亮出的刀劍,就忘了主子的交代,鵪鶉似的躲在她身後。
宮中作威作福慣了,喜婆麪皮漲紅:“將軍這是何意?威脅老奴?”
面相和善的錢伯笑眯眯,替顧琮答:“護送三位出府罷了。”
“來人吶,送客。”
宮裏安插的眼睛,當然不能留。
趴在牆上、蹲在樹上的親衛們更是一個個伸長了脖子,親眼瞧着王府裏的普通護院把喜婆和兩位嬌滴滴的美人送出了府。
——說是送,其實和趕也差不多,大半夜的,宮門早落了鑰,京城治安雖好,出不了什麼岔子,卻免不了喫一番苦頭。
湊到最前面的娃娃臉男生則被直接點名:“陸金,跟上。”
“等她們進了宮門再報。”
湊熱鬧湊出份苦差,名叫陸金的親衛頓時將眉毛皺成一團,雙腿倒聽話地應聲而動,其他人也火速跳了牆下了樹,老老實實地站回原處。
本以爲月上中天,今夜這亂七八糟的洞房就算是完了,未成想,他們將軍竟又一擡腳,繞回去,重新進了那席公子的屋。
明明昨晚還特地讓錢伯把書房收拾得能住人來着。
顧琮亦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可看那喜婆神色,新婚夜,他單獨把席冶拋下,哪怕是爲了正事,仍容易引人話柄,說不得還要惹對方多想。
軍中洗漱,至多半盞茶的功夫,着急時,拿涼水兜頭沖沖便過,是故,當顧琮推開門,聽到屏風後的水聲時,他整個人明顯地頓了下。
而後想都沒想將房門關好。
戰場養成的習慣,顧琮行走坐臥皆無響動,裏間的水聲卻一下子停了。
——紅燭高燃,他的影子落在了屏風上。
“譁。”
未等自己說話,浴桶裏的青年便擡起胳膊,伸長,確認般,極有節奏地、虛虛描摹兩下。
接着,安了心,放鬆脊背,重新趴了回去,泡在水中。
——夫、君。
恍惚間又想起對方白日裏意外脫口而出的叫法,顧琮本該移開目光,偏着了魔一樣,無禮盯住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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