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落在屏風上的影子一直沒動,席冶整個兒被熱水包裹,屈指,勾脣,壞心眼地在浴桶上敲了敲。
這種類似暗號或提醒的交流方式,瞬間讓顧琮回了神,不自在地咳了聲,他走向牀,幾乎有些同手同腳。
這完全是兩回事。
顧琮想。
青年和他麾下的那羣潑猴,皆爲男子,卻好似兩個世界的生物,讓他以往應對同性的經驗都作了廢。
尤其是對方披散着長髮,僅着裏衣,從搭着吉服的屏風後走出來時,龍鳳喜燭的燈花噼啪爆了聲,他終於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此處是婚房。
而自己坐在牀上,於對方眼中,大抵像極了要履行丈夫的義務。
——椅子那麼多,他剛剛爲什麼沒坐。
但很快,他就沒空再想這些沒邊沒際的事情,少了攙扶,可以明顯看出青年的腳仍跛着,一瘸一拐,也不知是怎麼靠自己進出浴桶。
當即將一衆糾結拋到腦後,顧琮上前,扶住對方:“藥呢?”
青年頓了頓,指向喜服。
隨着對方的動作,淺淡清冽的香氣縈繞鼻尖,好似落了雪的樹林,離得近了才能聞到,顧琮本以爲是薰了衣物,卻未成想,青年洗過澡,這味道居然還留着。
鼻尖無意識多動了兩下,顧琮將人扶到牀上坐好,正打算去對方的喜服裏翻藥,衣袖便被一隻手拽住。
輕輕搖搖頭,青年空着的手向兩個並排挨在一起的軟枕後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個比女子掌心還要小上一圈的圓罐,造型精緻,打開,亦是質地瑩潤的膏狀。
就是這味道,多少甜膩了些。
褲腳捲起,青年左側的腳踝明顯腫了一圈,鼓鼓的,像個小饅頭,這位置獨自上藥總歸麻煩,顧琮本想幫忙,可一瞧對方那比牛乳更細膩的皮膚,再瞧瞧自己掌心指腹各處的繭子,他默默將手背到了身後。
雖說都是男子,青年的腳卻明顯比自己小了兩圈,修長,細瘦,彷彿從未走過什麼遠路,趾頭圓潤,甚至透着一點淡淡的粉。
明明是單純想看着對方上藥,偏莫名生出幾分心虛,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向桌上的喜燭,顧琮沒話找話:“錢伯怎麼會提前準備這個?”
有他扶着,應當沒誰能瞧出席冶的腳扭了。
呼。
似是連呼吸都放慢了,房間裏一下子變得格外安靜,半天沒等到對方在自己手背寫字,顧琮回頭,只見青年緊緊捏住了那個小圓罐,未被青絲遮住的耳尖,由上至下,暈開一層紅,蜿蜒進頸後。
敏銳察覺到自己的視線,對方的脣動了動,照舊沒發出什麼聲響,而後,破罐子破摔般,擡手,探向了他的腰帶。
顧琮立時懂了。
懂得不能再懂。
儘管在今日抵達席府前,他從未想過要與對方真的成親,更沒了解過男子和男子該如何……但雄性動物的本能,依舊讓他瞬間領悟了個大概,而後,想都沒想地按住了青年的手。
“我沒有那個意思,”擔心這話又會被對方誤解成嫌棄,顧琮隨口找了個理由,“等你傷好。”
差點以爲自己要進小黑屋的1101長長鬆了口氣。
房內沒有紗布,席冶耐心等到藥膏被吸收才躺下,自然而然地,他拉過顧琮的手:【將軍不更衣嗎?】
將軍。
似乎除了意外摔倒那次,對方再叫自己,都是這個和其他人一樣的稱呼,但他這一路,應當沒有做錯什麼。
單手解掉腰帶,他脫下喜服:“迎親時,你如何能開口?”
“是因爲受了刺激,或是那喜婆教的?”
席冶無辜眨眼。
現在的他,想說話,努努力還是能做到,可費了半天勁兒才能擠出幾個字的感覺實在太累了些,沒有甜頭,他纔不應。
顧琮卻把這沉默當成了青年對自己的肯定,饒有興趣地坐到牀邊,張口,字正腔圓道:“席、冶。”
席冶彎了彎眸子。
他喜歡對方叫自己的名字。
顧琮本就只是試試,見青年笑開,心情也跟着輕鬆起來,將僅有一牀的被子推給對方,他坦蕩:“睡吧。”
下一秒,大紅的錦被又蓋了回來。
……
大眼瞪小眼地對視幾秒,發覺自己拗不過席冶的顧琮,只得向裏湊了湊,在同一牀被子裏,和對方挨在一塊兒。
身邊躺了個剛認識一天的“陌生人”,饒是成了親拜了堂,顧琮也沒覺得自己會睡得多踏實。
但事實證明,他不僅睡着了,還一夜無夢,再睜眼時,甚至錯過了平日起牀練劍舞槍的時辰。
胸前的衣襟被蹭開了些,清淺的呼吸打在其上,不知何時,原本規規矩矩和自己隔着一拳距離的青年,已經躺進了他的懷裏,從顧琮的角度向下,正巧能瞧見對方捲翹的睫毛,於眼下投出抹淺淺的影。
而他的胳膊,正牢牢箍在青年腰上,怎麼看都是自己先把人拖了過來。
從未與誰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刻,顧琮剛想鬆開手起身,稍一動,他懷裏的席冶便睜開了眼睛。
被抓了個正着。
好在,對方約莫尚未徹底清醒,上挑的鳳眼掃過他,又合上,活像昨夜,知道是自己,就安心了似的。
顧琮不清楚對方這份毫無道理的信任是從哪來,可不得不承認,他很受用,如同冬夜裏喝了碗熱騰騰的羊湯般舒服。
席冶是男子,雖沒什麼肉,骨架卻纖細,與他相比,抱起來仍是軟的,顧琮又耐心等了許久,直到有人在外面做賊似的叫:
“將軍,將軍。”
用最快的速度扯了外袍,顧琮下牀出門,把人拎到了遠處。
熬了一宿的陸金委屈撓頭:“分明是您叫我見到那老婆子回宮就來報。”
“而且這都什麼時辰了,”悄悄伸手指了指天,陸金嘀咕,“您居然沒在演武場。”
美人鄉英雄冢,古人誠不欺我。
“少貧嘴,”作勢踹了對方一腳,顧琮沉聲,“說。”
“也沒什麼有用的消息,就是您房裏那位,拿簪子把喜婆的脖子給紮了,瞧她那咬牙切齒的模樣,免不了要去貴妃那告狀。”熟練往旁邊一躲,陸金正了正神色。
他竟是沒想到,這位看似文文弱弱的席公子,還有如此膽量。
顧琮蹙眉:“他戴的是玉簪。”尾端圓潤,談何傷人。
“將軍觀察得可真仔細,”聳聳肩,陸金順口道,“估計是被欺負狠了吧,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不過這倒挺對兄弟們的脾氣,要是他被欺負了只知道忍只知道哭,等到了桑乾城,可有的受。”
桑乾城,位於朔州境內,亦是他們這些年駐紮的地方,出城向西北不遠,便能瞧見大片大片遼闊的草原,近幾年戰事漸歇,城內多了好些來做生意的草原人,民風粗獷,任誰去了,都不可能光憑身份得到認可。
提起這茬,陸金不禁追問:“將軍,陛下免了您三日早朝,是不是等您謝了恩,咱們就能回去了?”
“這京城熱鬧歸熱鬧,可規矩太多,人笑得也假,待久了渾身都彆扭。”
“昨天來給您賀喜的那些大臣,我暗地裏瞧着,一個個跟會變臉似的,和他們打交道,我寧願上戰場。”
顧琮不置可否。
此次受召歸京,無非是將軍府的功績已賞無可賞,若他同意迎娶席冶、讓顧家就此絕後,將一切權勢止於此身,那自然皆大歡喜,至少也能換來幾年的相安無事粉飾太平;
若他不願,便是抗旨,八成要步當年席府的後塵。
心寒難免是有的,但這些年,老皇帝愈發多疑,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打壓,顧琮早就做了準備。
眼下邊境瞧着太平,卻是雙方多年試探、博弈權衡的結果,少了自己鎮守,戰火必定重燃,光是這點,就足以讓龍椅上那位放他回去。
“等着吧,”見陸金耷拉下一張臉,顧琮道,“應該快了。”
“還有,下次別大早上蹲在我門口。”
被教訓的陸金再次擡頭望天:……早?這還算早嗎?
成了親的人果然不一樣。
左右已經起身,顧琮本就不喜被伺候,乾脆自己打了水,洗漱一通,回來時,牀上的青年同樣醒了,換上錢伯事先留在臥房內的常服,反倒是他,還披着那件喜慶的大紅外衫,像個燈籠。
“昨天那老婆子和婢女都被趕走了,”一邊換衣服一邊解釋,顧琮問,“你有什麼相熟的婢女嗎?我可以幫忙贖回來。”
席冶搖搖頭。
小號一心想要復仇,自不會與人深交。
顧琮微怔:“朋友呢?”
席冶亦搖頭。
若非在京城、乃至整個燕朝無牽無掛,小號也不會孤注一擲投向敵營。
“……那便隨我去桑乾城,”甚少安慰過誰,顧琮憋了半響,才擠出一句話,“在那裏,沒有人認識你,是個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掌心有溫涼的觸感劃過:【很遠嗎?】
顧琮誠實:“很遠,像是到了天邊一樣。”
字跡停了。
就在顧琮以爲對方是懼怕未知仍想留在京城時,那細軟的指腹又動起來,一筆一劃,無比認真,似是極苦惱:
【可我不會騎馬。】
行軍哪來的轎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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