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百零二章
從短暫的錯愕中回神,陸金偷偷瞄了眼將軍的臉色:眉眼平靜,一切如常,好像對方早就知道席公子藏了這麼一招。
反觀那三王子,表情再沒了最開始的悠哉從容,嘴角的假笑差點沒繃住,目光一錯不錯,只差沒親自下場。
看臺上的衆人在想什麼,除了顧琮,席冶皆無暇理會,這具身體沒受過專門的訓練,能達到剛剛的效果,全靠自己對每一塊肌肉精準完全的控制,好比現在,馬兒雖安靜下來,他的掌心卻已被繮繩磨得通紅。
旁邊一羣約莫剛剛成年的少男少女也在好奇打量這位新的對手,他們中,有幾個早早得到了三王子的暗示,特意最後選馬,留下一匹相對來說脾氣最躁的,卻沒想到,青年一沒有滑稽地爬上去,二沒有狼狽地被甩下。
反而還贏得了場外幾聲驚訝的稱讚。
1101亦不解:【幹嘛這時候自爆?】
剛剛可汗一直仗着座位稍遠裝聾作啞,但若真把顧琮惹火,對方必定會站出來和稀泥,把一切推到小輩的玩笑上。
如今,沒有一點鋪墊,實在不是什麼掉馬的好場合。
【我的人,豈能隨便叫人欺負?】不假思索地,席冶回答。
既然三王子想看顧琮、將軍府、乃至整個燕朝的笑話,那他就讓對方睜大狗眼仔細瞧瞧,到底誰纔是蠢貨。
今日比的是快馬,十餘條賽道,並設有相同的障礙,誰先抵達終點,便是誰贏。
越是直白的規則,就越是與運氣無緣,旗幟揮下,塵土飛揚,席冶身旁的紅袍少年率先衝了出去,其餘人緊隨其後。
數秒後,賽場上那朵唯一潔白的“雲”被落在最末。
正準備揚眉吐氣一把的陸金,心瞬間揪了起來:這這這……席公子到底會不會騎馬?別是只練了個賞心悅目的花架子,萬一被摔下,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好在,沒過幾息,像是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節奏,青年的速度逐漸快了起來,而且是越來越快,如冬日席捲的疾風,超過一名又一名的對手。
青絲飛揚,露出青年沒有任何遮擋的靡麗面容,他的動作仍舊優雅,繮繩稍稍一提一拽,馬兒便聽話地四蹄騰空,越過障礙,再穩穩着陸。
舉重若輕。
遊刃有餘。
與青年擦肩而過的瞬間,學過些漢話的紅袍少年,腦袋裏突然冒出這麼兩個詞來,彷彿瞧見了灌木叢裏一朵帶刺的野花。
危險又漂亮。
可他到底還記得三王子交給自己的任務,去年他已經贏過一次,今年怎麼會當着族人的面,輸給一個燕朝來的公子哥?
狠狠地,他揚鞭:“駕!”
“咴——”
被遠超正常力道抽疼的馬兒嘶鳴一聲。
然而,無論他如何提速,與他賽道相鄰的青年始終能領先自己半個身位,近在咫尺,偏又遙不可及。
會輸的。
這樣下去絕對會輸的。
或許旁人都覺得,三王子是溫和可親,整個王帳最好說話的那位,但他卻清楚,若自己真的弄砸了對方吩咐下來的事,縱然表面被放過,私下裏也一定會受罰,說不定還會連累到家人。
思及此,紅袍少年咬牙,一手握緊繮繩,一手用最重的力道揚鞭。
“啪!”
皮開肉綻。
被疼痛刺激的馬兒仰頭,失控般地前衝。
1101又急又氣:【他瘋了?!】
比賽而已,對方怎麼捨得?況且這樣,實在太危險了些,很容易最後剎不住閘,整個兒被甩脫。
努力壓低身體穩住重心,紅袍少年依舊無法自控地左搖右晃,他騎了十幾年的馬,還是第一次沒有任何開心的感覺,僅剩恐慌。
清楚對方再這樣下去,沒等到終點就會跌落,1101急急喚了聲:【宿主!】
席冶本不願管這種閒事,每個人都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可一想到顧琮這會兒正在臺上看着、想到對方面對此情此景會如何做、想到那句讓他哭笑不得的“陛下是個好人”,席冶挑眉,無聲嘖了下。
於是,在無數或焦急或意外的目光中,一襲白衣的黑髮青年幅度極小地調轉方向,一邊提速,一邊向紅袍少年的賽道靠攏。
太危險了。
顧琮想。
因受傷發瘋的棕馬,早已沒有理智可言,只知道發泄般地橫衝直撞,此時湊過去,一不小心,就會被連帶着整個兒頂翻。
然而,此刻的席冶又是那樣耀眼,縱然一身素色,也如同灼烈的火,讓人無法移開絲毫的注意力,不由得去相信對方。
果然,在場外的陣陣驚呼聲中,青年與發瘋的棕馬慢慢拉近了距離,腰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柔軟彎折,左腿勾住馬背,幾乎側掛在外側,躲過棕馬頭部的頂撞,而後,猛地立起,坐直,在兩匹馬並駕齊驅的剎那,伸手:
【系統!】
“喀。”
一瞬間的身體強化,席冶用力拽過搖搖欲墜的紅袍少年,甩到自己的馬背上。
受到此等刺激,發瘋的棕馬終是徹底失了方向,衝出賽道,幾秒後,白衣翩飛的青年率先衝破代表終點的紅綢,身下的馬兒雖氣喘了些,卻仍在對方的操縱下,穩穩停住。
短暫的靜默後,便是一浪又一浪、鋪天蓋地的歡呼:
草原崇拜強者,更別提對方剛剛救下了他們的兒郎。
偷雞不成蝕把米,三王子的臉色立時難看得要命,再沒法用那副溫和的假象遮掩住。
旁邊的烏其格則毫無眼力、又或者單純是想給讓自己沒法和顧琮比賽的三王子添堵,大口飲盡一壺酒,高呼:“好!”
此話一出,坐在對面的陸金只覺得,三王子的臉簡直像抹了一層鍋底灰那般發黑,滑稽極了。
至於原本坐在看臺上的顧琮,早已沒了蹤影。
整個人打橫趴在顛簸的馬背上,紅袍少年胃部翻江倒海,卻忍住沒吐,艱難地偏過頭,從下至上,望向救了自己的青年。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在什麼時候哭了,眼前模模糊糊,風一吹,臉上也溼溼涼涼。
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語或是笑容,對方左邊胳膊彆扭地垂着,似是察覺到了他的偷瞄,冷冷看過來,活像在警告,“哭歸哭,別弄髒我的衣服”。
不算客氣的態度,卻讓紅袍少年安心極了,鼻音濃重地道了聲歉,又說了聲謝謝。
顧琮遠遠瞧着,只覺得此情此景十分礙眼,所幸那紅袍少年很快就被其他人七手八腳地擡走,端坐在馬上的青年,則一動沒動。
大步上前,顧琮擡手,箍住席冶的腰,二話沒說,將對方從馬背抱下。
雙腳落地,席冶偷偷把右手往後藏了藏。
但還是晚了,顧琮早已注意到繮繩上的那抹紅,還有青年明顯脫臼的左胳膊。
大手握住對方的小臂,他毫無徵兆地用力向上一頂,隨着咔吧一聲脆響,錯開的骨頭復了位。
低低地,席冶倒吸了口涼氣。
顧琮繃着臉:“知道疼了?”
語調雖兇,手上的動作卻溫柔起來,從懷裏掏出張乾淨帕子,扯過對方被繮繩磨破的手,細細包住。
發瘋的棕馬被制服,紅袍少年也被後面趕上來的同伴緊緊擁住,這其中,很多人沒學過漢話,但仍衝到席冶面前,鞠躬,行了草原的禮,嘰裏咕嚕地講着什麼。
顧琮:“他們在說,謝謝你救了他們的朋友。”
顧琮:“把脾氣最差的馬留給你,是他們錯。”
席冶倒不是很在意這些,反正就算道了歉,他也不會大方原諒,剛成年的“小孩子”又怎樣,他這具身體也才二十多。
肌肉超負荷使用的副作用愈發強烈,他明明可以忍受這痠痛,卻仍靠進顧琮懷裏,鼻尖親暱地在對方頸側蹭了蹭。
像是撒嬌。
顧琮的冷漠再撐不住。
驀地,他記起最後一次上朝時,燕北臨對自己說過的話。
——“席冶是個很危險的人。”
今天發生的事似乎也證明了,對方有很多祕密瞞着他。
可此刻依賴着自己的青年,卻顯得柔軟極了,捲翹的睫毛微合,放鬆地,把所有的脆弱都暴露給他。
顧琮確切感到了滿足。
比賽的結果有目共睹,沒等裁判宣佈,他就利落勾起青年膝彎,抱起來往外走。
人都傷了,自己與王帳,還有什麼面子可講?
而從顧琮拂袖離席的那一刻,三王子便知道,自己的計劃砸了,不僅沒看到顧琮和燕朝的笑話鼓舞士氣,反而還丟了草原的臉,馬背上長大的人,居然用盡手段也沒贏過一個瘦弱的公子哥,還叫人家給救了。
簡直是最差的結果。
暗暗瞄了眼父汗的神色,三王子正想說些什麼補救,未等開口,便聽對方失望道:“你,下去吧。”
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三王子張張嘴,卻又不敢真正反駁,只得灰溜溜地下了臺。
另一邊,略有脫力的席冶直接被顧琮抱回了帳篷。
那達慕大會是草原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大部分人都聚集到了慶典上,一路上安靜極了,帳篷外亦沒了侍女守着,顧琮彎腰將席冶放在鋪着氈毯的矮榻上,自顧自翻出了隨身攜帶的傷藥,而後,蹲下,脫掉對方的鞋子,又轉而向上,勾住對方的腰帶。
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痛,估計是磨破出了血,擔心露餡的席冶下意識用手按住。
“我鼻子很靈。”陳述事實般平淡,顧琮擡頭,不容拒絕地,對上青年的眸:
“還是你自己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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