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崔小圓婚禮的第二天,沈絨照常前往公司上班。
自從三年前她大學畢業後,就在這家公司做文員工作。工資雖不算高,但勝在工作壓力不大,下班之後還有閒暇時間兼職掙錢。
她以前讀的大學很普通,學的又是一個實用性不強的文科專業,在這座就業競爭激烈的一線城市裏,能找到如今的工作已經算是出路不錯。
但最近這份工作也遇到了麻煩,原因在於一個名叫餘利的男同事。
這天早上,沈絨剛到公司,便又聽到餘利在向其他同事吹噓自己的女友——
“哎,我家小娟家裏的房子可多了,我正愁該選哪套房子做婚房呢……小張啊,你還沒搖到車牌號嗎?我家小娟家裏都有兩輛車了,不過車牌號都是雙號,逃不開限行。要是一個單號一個雙號就好了……”
用最近的網絡流行語來說,這話可真是老凡爾賽了。
現在公司裏誰不知道,餘利傍上了一個名叫的小娟的富婆女友。這個女友是本地的拆遷戶,家裏開公司做生意,據說賺了不少錢。
自從餘利甩了前任女友、追到現任,就忍不住整天吹噓,引來不少人的羨慕嫉妒。
沈絨充耳不聞,徑自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開始工作。
她不想找麻煩,但麻煩要來找她。餘利趾高氣昂地來到她身邊,把一個文件夾扔到她手邊:“沈絨啊,這是王總監安排給你的工作。記住,今天必須完成。”
沈絨拿過文件夾,打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項瑣碎麻煩的工作。這種工作,做好了也算不上功勞,稍不留神犯錯了卻要挨批,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做。最近一個月,沈絨已經多次被分到這種工作。這當然不是巧合,是餘利故意的。
說起來,其實餘利還是沈絨的大學同學。畢業時這家公司去學校招聘,餘利和沈絨都被錄用。沈絨不喜餘利的爲人,與他關係平平,但也井水不犯河水。
兩人關係惡化是在一個多月前。當時有一項重要的工作,餘利因爲粗心大意而出了岔子,導致公司損失不小,正在追責。
部門裏正好有個來實習的小姑娘,餘利欺負她性子軟弱、不敢爲自己申辯,便故意讓實習生背黑鍋。
沈絨實在看不下去,在大領導面前說出真相,還提供了證據。於是,餘利被大領導訓斥了一頓,不僅年終獎泡湯,還失去了一次原本十拿九穩的晉升機會。
從此,沈絨就成了餘利的眼中釘,被他針對。
沈絨與餘利的直屬上司姓王,人稱“王總監”。其人雖然能力不足,但據說有裙帶關係的背景,才能坐到這個位置。王總監頗爲自戀,屬於典型的“中年油膩男”,尤其喜歡被年輕下屬吹捧,享受衆星捧月的感覺。
沈絨自然不屑阿諛。因此在同部門的幾名同事中,她最不受王總監待見。而餘利向來兩面三刀,擅長奉承,因此很得王總監的青睞。得到上司偏愛,他便能仗勢欺人,比如這次,把難做的工作扔給沈絨。王總監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此時,沈絨掃了一眼工作內容,淡淡道:“今天就要完成?這工作量太大了。”
“沈絨,如果你工作效率低,完不成,就熬夜加班吧。否則,你這個月的績效就沒了。”餘利得意洋洋,甩手走開。
午餐時,一名平常與沈絨關係不錯的女同事私下爲她感到不平:“那個餘利,最近都把最麻煩的工作推給你做,他還攬下功勞,真是厚臉皮。”
沈絨沒說什麼。如果餘利實在過分,她會毫不猶豫地辭職。暫時還屬於可以忍受的範圍,她便懶得計較。
女同事低聲建議:“餘利是狐假虎威,靠着王總監纔敢這麼做。其實你可以試試和王總監搞好關係。很多人都這麼做,說點好話,或者送點東西。”
沈絨知道對方是爲她着想,於是表示感謝,但委婉謝絕了。
同事嘆口氣,不再說什麼。她總覺得沈絨和普通人不太一樣,雖然衣着打扮都很普通,言行舉止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但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話不多,也不愛與人交往,更不參與辦公室的派系糾紛。
餘利在背後議論沈絨是“假清高”,嘲笑這種人往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但這個同事覺得,沈絨的“清高”不是虛僞做作,而是真的不在意。
不過,沈絨的經濟條件應該是很普通的,消費水平低於大部分同事,應該也沒什麼背景,那她的這種態度底氣從何而來?
應該只是錯覺吧。同事心想。
——————————————————
忙完工作,終於又到週末。沈絨通過房屋中介找到一處價格合適的房源,以最快的速度租下,並聯系搬家公司。她不想繼續留在之前與許宣然同住的房子裏。
打包好所有自己的東西,看着搬家公司的工人一件件搬走。
雖然是租來的房子,但當初搬到這裏時,所有傢俱、家電和陳設都是許宣然和她精心挑選的:壁紙是重新鋪的,桌子是在小黃魚APP上淘的二手,沙發是從傢俱城買的……小到喝水的杯子,都是他們一同在超市選購。
許宣然那時工作很忙,卻仍能在百忙中抽出時間,認認真真,親自挑選。
“這是我們的家啊,不能馬虎。”他笑道,順勢擁住她。
其實她看得出來,他是在根據她的需要和喜好挑選。
那時,她覺得自己很幸運。有這樣的戀人,還能再奢求什麼呢?
但如今看來,感情也有保質期。一旦過期,就面目全非。
她的東西都搬完了。沈絨最後看了一眼這處這個她居住了一年多的地方,然後頭也不回地關門離開。
新的居所在一棟老式公寓樓裏。樓房共六層,沒安裝電梯。她住四樓,一室一廚一衛,套內面積大概勉強能有三四十平方米,標準的“蝸居”。傢俱齊全,卻是廉價老舊之物。
這天下午,在新入住的居所,她用電磁鍋爲自己煮了一次麪條,慶祝自己的生日。
麪條熟得很快。撈起來,加點醬油,少許糖和醋,幾滴芝麻油,便是簡單而家常的味道。細長的麪條襯着碧綠的青菜葉子,再加上一顆煎得恰到好處的雞蛋,拿筷子一戳便流出金黃的蛋液。
看上去賣相不錯,雖然她也只會做這類最簡單的食物。
雖然只有崔小圓記得她的生日,發來祝福,但沈絨不會虧待自己,還是要小小地慶祝一下。
她用手機對着這碗麪條,拍了張照片,隨手發到微博上。配的文字也簡單:
“恢復單身,入住新居,生日快樂。”
沈絨的這個微博賬號,只關注了寥寥幾個大V。它的主要功能,是作爲沈絨偶爾記錄一些零碎感想的日記本。既然是私密的日記,自然要對所有生活中認識的人保密,就連崔小圓和許宣然都不知道這個賬號。
發完微博,沈絨便不再關注。畢竟這個賬號上只有她的自言自語,粉絲數量只有十幾,而且看上去都是一些網站派送的殭屍粉。不會有人評論,也不會有人點贊。
——————————————
吃完麪條,沈絨想起還需要購買一些基本生活用品,便下樓去了附近的便民超市。
當她提着購物袋從超市出來時,不期然地在路上迎面遇到了同事餘利。餘利和一名年輕女子並肩走着,情態親密,餘利還幫女子拎着女用手袋,顯得特別體貼殷勤。
沈絨當然沒有與餘利交談的興趣,只想裝作沒看見,但對方卻發現了她,還主動打招呼:“哎,真巧啊,這不是沈絨嗎?”
沈絨只好停下來:“嗯,是我。”
“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你不是住在東橋區嗎,怎麼來這邊了?”餘利的目光掃過沈絨手裏的購物袋,問道。
“我搬到這裏了。”沈絨道。她很少在公司說自己的生活,不清楚對方是怎麼知道她以前住哪兒的。
“就是這個小區?”
“嗯。”
餘利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這個小區啊,比較老了,地段不好,基礎設施跟不上,房租也便宜……”
沈絨當然知道這裏房租便宜,她剛付了半年房租。只聽對方繼續道:“說來也巧,小娟她家在這小區裏有好幾套房子,我們是順路過來收租的。對了,還沒介紹呢,這是我老婆小娟。老婆,這是我以前的同學、現在的同事,沈絨。”
餘利身邊的女子不鹹不淡地與沈絨打了個招呼,眉目間帶着驕矜之色。
沈絨淡淡迴應。
餘利見沈絨神情平淡,又道:“當然啦,我們可不住在這裏,我們住在西橋區,世紀花園。”
“世紀花園”是個中產階級小區,環境和配套設施都不錯,房價是這裏的三倍以上。沈絨聽出了對方語氣裏壓抑不住的炫耀之意,心中卻不起一絲漣漪。
餘利見沈絨不搭話,繼續刺激她:“對了,我記得你有男友吧。你們什麼時候買房結婚啊?我家小娟的房子多,可以幫你參詳一下。”
“不用了,我沒錢買房。”沈絨說得很平靜,一點沒有不好意思。
她過得節儉,週末和假期常常還做些兼職,都是爲了攢錢。但攢錢的目的不是買房,而是還債,還清霍家對她的養育之恩。
餘利故作驚訝狀:“你的男友也沒錢買房嗎?那真是太遺憾了。這年頭,沒房子怎麼敢結婚啊?”
沈絨淡淡看着他,彷彿在看某種小丑的表演,臉上依然沒有多餘的表情。
餘利本來十分得意,但她的反應實在掃興,讓他有種“給瞎子使眼色”的挫敗感,悻悻然攜女友離去。
————————————
當沈絨回到居所時,夜色已經降臨,樓道里的燈光有些昏暗。她在門前放在購物袋,掏出鑰匙開門,摸索着按亮燈,換上拖鞋。進屋沒走幾步,忽然頓住腳步。
只見廉價的塑料餐桌上,放着一枝紫色玫瑰。花下壓着一張珠光卡片。
花枝很新鮮,彷彿剛剛從園中摘下。天然的淡紫色花瓣,嬌柔如絲綢,層層疊疊綻放甜美芳香。
這樣的花朵與卡片,看上去就很華貴,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彷彿灰姑娘的陋室裏憑空出現了一雙水晶鞋。
她深吸一口氣,合上眼,再睜開。花枝與卡片仍在那裏,不是幻覺。
這種被她稱爲“紫水晶”的雜交玫瑰品種,普通人不認得,她卻很熟悉。
霍家祖宅後的一座花園裏,每到春末夏初,就大片大片地開滿了這種無刺雜交玫瑰。那時,每天都有園丁精心打理這些花,剪去累贅的枯枝,以確保花朵保持最完美的色澤。紫玫瑰向來難養,稍不注意護養就容易蛻變爲暗淡的棕褐色。
這種極爲嬌嫩、需要精心打理的花卉,曾經是沈絨最喜愛的。
但那早已成爲“曾經”。時至今日,她已數年未見這種玫瑰。如今它的突然出現,不能帶來絲毫喜悅,反而讓她的神色驟然變冷。
她深吸一口氣,打開玫瑰下的卡片,上面的鋼筆字跡龍飛鳳舞,鐵劃銀鉤,落筆看似隨意,卻並不潦草——
“姐姐,生日快樂。回家吧。”
寥寥九個字,卻像烈焰一樣灼疼了她的眼睛。
署名她不必看,便知道是誰寫的。而最後三個字,果然是他。
蘇,嘉,明。
如果可以的話,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她不願見到,比如餘利,比如許宣然。但其中她最避如洪水猛獸的一個,無疑是蘇嘉明。
於是,玫瑰花與卡片被丟進垃圾桶,啪一聲蓋上蓋子。
盯着垃圾桶的蓋子看了三秒鐘,沈絨還覺得不夠,拎起垃圾袋,出門扔掉。
眼不見,心不煩。但這天晚上,她還是做了一個夢,夢迴幼時。
那時的她才八九歲,還是霍家的大小姐,錦衣玉食,擁有世界上她能想到的一切,包括滿花園的紫水晶玫瑰。
有一天,父親帶着一個五歲的小男孩,來她面前。
“絨絨,這是蘇阿姨的侄子,叫嘉明。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弟弟陪你玩嗎?嘉明是個好孩子。”頭頂傳來父親低沉的聲音。
看着這個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樣的男孩,她很滿意。
幼時的她喜歡一切漂亮的東西,什麼都要最美的。所以,她的弟弟也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孩子。
她愉快地把一朵含苞的紫玫瑰遞給這個漂亮男孩,眨眨眼:“嘉明弟弟,這個送給你。”
男孩低着頭,垂着視線。他似乎略有遲疑,最終還是接過玫瑰,攥在手裏。
她忽然湊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男孩的睫毛又密又長,讓她幾乎想貼着他數一數。視線往下,他薄薄的嘴脣形狀那麼好看,透出淡淡的粉色。
她忍不住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好嫩的皮膚。
“你真好看啊。”她感嘆,忽然問,“天啦,你真的是男孩子嗎?”
男孩僵了一下。
她有些遺憾:“哎,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我把我最喜歡的裙子都給你穿。你穿上一定特別漂亮。”
男孩依然沉默。
“嘉明弟弟,你怎麼不說話呀?”她好奇,忽然擔心他是個啞巴。
父親的話打消了她的憂慮:“他不愛說話,但他會聽你的話。”
“這樣啊。”她又開心起來,因爲她喜歡漂亮的東西,更喜歡漂亮又聽話的東西。
就像她養過的那些小動物,無一不是既美麗又溫馴的。便是小獅子,不僅被拔去了爪牙,還被馴獸師的各種手段訓練得像一隻最溫順的貓,絕不會傷到她。
那時候,她絕不會想到,這個看似溫馴無害的男孩,將來會變得比猛獸更可怕。
“嘉明弟弟,走吧,我帶你去玩。”懵懂的她主動去牽他的手。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觸及他的剎那,眼前一切如幻覺般灰飛煙滅。
她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靜靜躺了一會兒,卻再也睡不着。她索性不再睡,取過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卻發現一條信息提示:她的微博賬號收到了新的評論。
怎麼會有評論?她意外地點開,只見幾小時前她剛發的那條微博下面,破天荒地多了一條留言,只有四個字:
“生日快樂。”
留下評論的id名爲“摩耶”,在她的粉絲列表裏。這是誰?她點開這人的主頁,卻發現他不僅沒有填寫任何資料,頭像是一片空白,連一條微博都沒發過。
她不禁懷疑,這或許是微博水軍的殭屍機器人?但機器人爲什麼要給她留評?難道是系統自動捕捉到有“生日”之類的關鍵詞的微博,就會自動發送一條“生日快樂”?
無論如何,她還是回覆了這唯一的留言:“謝謝。”
這道謝真心實意。即使是機器人,這也是她這個生日除了崔小圓的祝福之外,收到的唯一祝福了。
這次,她發出的消息如石沉入海,對方再無迴音。
也許真的只是機器人評論吧。她想。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