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風起青萍之末
江上弄潮生每個月都會購進一批近些年出版的書籍，或精讀，或跳讀，或泛泛而讀。
與她同時代的作家要麼封筆要麼故去，要麼大隱隱於市，神龍見首不見尾。江上弄潮生不會搞這套神祕主義的把戲。她有自己的官方網站、官方論壇和書迷會。除此之外，江上弄潮生還有一個親自經營的微信公衆號和一個親自經營的微博號。
用江上弄潮生的話來說，她想和年輕人們說說話。
武俠已經老了。
江上弄潮生時常如此感嘆。
愛看武俠的年輕人少了，武俠劇和武俠電影也已經沒落多年。那個輕裘縱馬、狂歌痛飲的年代，那個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年代，離人們越來越遠了。
江上弄潮生的公衆號和微博都很冷清。來來去去幾個熟面孔，江上弄潮生早看得熟了。
《鳳戲游龍》不比別的武俠作品，屢次翻拍反哺原著——雖然每部小說改編的作品都褒貶不一，但影視化確實是保持小說討論度的最佳法門。《鳳戲游龍》一次又一次地錯過了武俠影視黃金期，如今沒落，也屬正常。
儘管如此，江上弄潮生還是每天懷着期待之情，打開自己的公衆號和微博，對自己的書迷們分享一些日常趣事。她喜歡和她們說話。
最近這幾天，江上弄潮生上公衆號和微博的興致更高昂了。因爲，在她的書迷羣體中，忽然多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新朋友。
時間還要回溯到幾天前。那一天，江上弄潮生打開公衆號後臺，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讀者留言，卻愕然發現，後臺竟然彈出了一百多條消息！
這是怎麼一回事？
江上弄潮生定睛一看，不由啞然失笑。原來，這一百多條消息，有七八十條，都是同一個人發的。
那人的頭像是個畫得很精緻的女孩兒，江上弄潮生眯眼看了半天，發現那原來是蕭鳳闕的同人圖。她在微博還轉發過呢。
微信暱稱也有意思，一長串，叫什麼“愛三五的葵葵♡鳳寶本命”。
江上弄潮生見過幾個類似的ID，據她的印象，取這種ID的，一般都是年輕人。
看起來，似乎是個新找上門的小讀者？
江上弄潮生頗爲好奇地點進了聊天框，然後就被滿屏的字吵到了眼睛。江上弄潮生又向上滑了滑，險些被一望無際的消息嚇得暈倒。
——毫無疑問，這是個十分自負的讀者。
這位讀者發來的聊天裏，長篇大論地論述了《鳳戲游龍之天機樓》的不足，並提出了數不清的修改意見。語氣相當自信、狂傲，完全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勢。
【如正文第十一章，阿鳳從塔上落下，被謝岸攬住腰一節——完全地媚俗！小女兒小男子之態，與舊時鴛鴦蝴蝶話本里的才子佳人如出一轍！刪去！】
【正文第三章也不好！太過贅餘，全刪！】
【謝岸太蠢——若我是謝岸，早在兩章之前就該發現端倪。死者有愛慕纏足的畸形癖好，平日裏寫字都要握着愛妾的小腳暖手。眠眠一雙能歌善舞的大腳板，死者喜歡她什麼？明明只是低下頭看一眼腳面就能排除的嫌疑，謝岸做什麼墨跡三章？】
【阿鳳這時反應不妥！阿鳳心懷悲憫是好事，但這裏反應太過平淡……】
嘰裏呱啦，嘰裏呱啦。
這位小讀者滔滔不絕地說了小几萬字的“心得體會”“修改意見”，中間輔以數不清的語氣詞和“如果不這樣改這本書要完”“我喜歡鳳寶二十年了”之類的句式。鑑於《鳳戲游龍之天機樓》只有十五萬字，這種體量的書評實在是過於驚人了。
江上弄潮生覺得很有趣。
她的讀者尊重她的閱歷、地位和年紀，與她說話時三句一個“您辛苦了”，五句一個“注意健康”，十句一個“老師，久仰大名”，搞得她時常自疑自己是否即將入土。第一次見到情緒這麼激動說話這麼直白的讀者，她覺得很有意思。
《鳳戲游龍》這些年自然也受到過不少批評，年輕時江上弄潮生沒少爲這個和人打嘴仗。如今年紀大了，看着這些可愛的批評，她竟也覺得不妨一看。
《鳳戲游龍》是五十年前的作品，文中的某些思想和情節在當時看起來很超前和新穎，但在如今這個泛娛樂時代，卻是沒那麼新鮮了。這也是江上弄潮生一直在改劇本的原因。
如今有個現成的年輕觀衆提出寶貴的意見，雖然語氣稍稍不客氣了些，但心意總是好的。
江上弄潮生向下翻着愛三五的葵葵♡鳳寶本命發來的串串消息，看着看着便覺得有點眼暈。爲什麼她從一片文字中感受到了吵鬧？
江上弄潮生決定暫時歇一歇，便關掉了公衆號後臺，打開了微博。
一看微博——嚯！了不得！往日門庭冷落的消息欄，未讀消息數目竟然變成了“……”，這意味着新消息比99+還要多。
江上弄潮生用滿布皺紋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不會吧？難道愛三五的葵葵♡鳳寶本命，在微博也把那些消息發了一遍？
江上弄潮生對年輕讀者的旺盛精力歎爲觀止，哭笑不得地點開消息欄。
好消息，愛三五的葵葵♡鳳寶本命沒有把發在公衆號後臺的幾十條消息搬運過來；
壞消息（不知道算不算壞消息），幾十上百個讀者，不知怎麼回事，竟然破天荒地在同一天私信了江上弄潮生！
除此之外，今天的微博@（轉發或在某一條微博中提到江上弄潮生）提示也尤其多，往日頂多只有三五條，今天卻有幾百條。
江上弄潮生心下疑惑，直覺突然暴漲的私信數目可能和突然暴漲的@提示有關，便先點進了@提示的消息欄。
看到這幾百個@的來源之後，江上弄潮生：“……”
愛三五的葵葵♡鳳寶本命，十小時前發佈微博：
【#蕭鳳闕超話#♡#鳳闕龍樓連天碧蕭蕭梧葉送卿聲
羽毛們，《鳳戲游龍之天機樓》最近又要翻拍了。
大家也知道，阿鳳的翻拍運選角運一直不太好，無論是85版魔改電影，還是95那版男人味十足的演員，以及02版的劣跡藝人，都是鳳迷們心中的痛。就連風評稍好的90版電視劇，在我看來，也沒有還原出阿鳳萬分之一的風采。
我時時刻刻都在關注阿鳳的消息。最近。我得知，《鳳戲游龍》即將再次翻拍電影，選角未定，劇情還原度未知。
蕭鳳闕，這個武俠小說史上最有魅力的角色之一——甚至在鳳迷心目中，這個“之一”也可以去掉，即將迎來又一次影視化。
我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什麼。也許是驚喜，也許是又一次的苦痛。
無論是討論度、產出數量、超話人數、話題熱度還是國民度，蕭鳳闕這個角色，在武俠小說女角色中，都是斷層第一；無論是相貌、才藝、武藝還是智力，蕭鳳闕在武俠小說中，都是一流梯隊中的人物。
然而，因爲影視化的拖累，蕭鳳闕這個角色，長久地揹着“詛咒”“翻拍黑洞”“不夠美強慘”“人設單薄”等種種污名和洗腦包。鳳迷們表面上一笑置之，其實心中焉能不痛？
我知道鳳迷們都很佛系。就像我，雖然愛了阿鳳二十年，但之前卻很少在各個平臺上爲阿鳳發言，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愛着她。然而這樣沉默的愛，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魔改、刪減、移花接木、劣跡藝人……蕭鳳闕受到的傷害，堪稱紙片人之最。
沉默是無用的。沉默是對我們所愛的角色的傷害。
因此，我在此懇請鳳迷、羽毛們，至少在這一次，我們不要再沉默了。
《天機樓》的選角、情節還沒有敲定，一切還有迴旋的餘地。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部戲的創作者們知道我們對阿鳳的愛。
《天機樓》作爲@江上弄潮生老師的第一部作品，情節上其實還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這些都是老生常談，我也就不贅述了。@導演易天照是這部戲的總導演，易導演口碑很好，很少魔改拍戲。
趁着還沒開拍，羽毛們可以向江老師和易導演反映一下我們的訴求。鳳迷的要求真的不多，只要選角符合阿鳳的形象、不魔改刪減阿鳳的高光、不找劣跡藝人來演阿鳳，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點卑微的願望，是一個二十年鳳迷最後的請求。謝謝大家。】
本條微博的配圖十分豐富。
有從華國電影總局上截的《天機樓》立項截圖；
有摞成一摞的各版本《鳳戲游龍》；
有各個版本的蕭鳳闕的影視截圖；
有各版本《鳳戲游龍》的綠瓣評分，以及底下各式各樣的玩梗評論和刻薄評論；
有蕭鳳闕在各個平臺的粉絲活動截圖，比如貼吧關注人數、微博超話粉絲數、抖音話題參與量、糧倉APP粉絲產出數、微博#蕭鳳闕#話題總閱讀量、pilipili視頻網站tag關注數；不僅有蕭鳳闕自己的，還有其他不同作家、不同作品中的武俠角色們的同款截圖——可以看到，後者的粉絲活躍度遠遠少於前者。
還有一本陳舊的《鳳戲游龍》，書頁中夾着一張發黃的紙，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着“永遠喜歡蕭鳳闕”，看樣子，似乎很有些年頭……
真摯到幾乎偏執的情感幾乎溢出了屏幕。評論區哭成一片，新老蕭鳳闕粉絲在評論區抱團取暖，辛酸淚灑出了二里地。
轉發區同樣熱鬧。作爲經典武俠角色，蕭鳳闕在微博也是有自己的粉絲主頁的——
蕭鳳闕主頁轉發了這條微博，轉發文案是：
【二十餘年如一夢，獨聽江上弄潮聲。一位老鳳迷的獨白，希望大家看看。[哭泣][愛心]】
作爲蕭鳳闕粉絲和書迷的聚集地，蕭鳳闕主頁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許多鳳迷紛紛轉發了這條情真意切的微博，連一些愛好武俠小說的路人也來湊熱鬧了。
【寫得真好……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愛慕之意。】
【天哪，二十年！比我的命都長！】
【代入一下真的很崩潰，自己喜歡的角色一次次被翻拍卻一次次受到傷害……】
【蕭鳳闕！童年女神啊。在書店看過盜版連環畫。】
【我勒個豆啊鳳戲游龍這本書我爺我奶愛看，我爸我媽也愛看，居然又要翻拍了？】
【媽耶……當年的娛樂圈戰神，一部劇送走了六個頂流，我割六棵韭菜都沒那麼快啊啊啊】
蕭鳳闕這個紙片人的路人緣很好，國民度也很高。屬於是即使沒看過《鳳戲游龍》，也聽過她的名字的那種角色。
女角色的粉絲一般都比較長情，紙片人的粉絲就更不用說了。因此，這條微博得到的大多數反饋都是良性的。
當然，也有一些畫風不太和諧的轉發和評論。
【不是，沒人在意其他被拉出來的武俠角色嗎？誇蕭鳳闕就誇蕭鳳闕，帶別的角色幹嘛？】
【看了一下原博的微博，從來沒玩過微博，是爲了蕭鳳闕纔來的，根本不懂什麼帶不帶的吧。不要太敏感了。】
【我敏感？合着被拉踩的不是你喜歡的角色唄？站着說話不腰疼】
【呃呃呃火氣這麼大喫點藿香正氣滴丸調理一下吧，列數據就叫拉踩，咋的非給你家正主臉上打馬賽克你就滿意了？】
【不知道，反正拍四次糊四次的不是我正主。祝第五次翻拍暴死~】
【右邊死人一個，原博是很好的寶寶，不用理它。//不知道，反正拍四次糊四次的不是我正主。祝第五次翻拍暴死~】
【這就破防了？蕭鳳闕剋死四個項目不是事實？小鳳瘸是你的名，糊逼是你的命。】
【破防的是你吧？蕭鳳闕剋死四個項目長紅五十年，你正主翻拍十個版本現在依然查無此人~】
此條微博獲得了幾百次轉發，江上弄潮生和易天照也就被@了幾百次。除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吵架罵架之外，粉絲和圍觀羣衆的反應大多數都是驚訝、感動和感慨。
連江上弄潮生都動容了。
無論如何，得知自己筆下的角色這樣被人喜愛，滋味總不會太差。
江上弄潮生的私信爆滿，大多數都是對電影《天機樓》提意見的，還有一些表達安慰和喜愛的。江上弄潮生沒有選擇忽視，而是一條條點開看了下去。
另一邊，103看着嗒嗒嗒敲手機屏幕的商葉初，沉默了。
系統很少有驚訝的情緒——但此時此刻，眼睜睜看着商葉初只花了三天時間就成了蕭鳳闕書迷圈子的“大粉”，“二十年老粉”，並且在圈內興風作浪，甚至操縱粉圈風向，引導粉絲組團去向原作者提意見……
103，就連每天存在感爲零幾乎像死了一樣的103，也不得不感到驚訝了。
也許是商葉初平日裏拼命拍戲的形象太深入人心，103一直以爲商葉初是個醉心演技的戲癡。現在看到對方在互聯網上攪弄風雲的樣子，103竟然產生了種陌生的怪異感。
商葉初一邊切換小號拱火，一邊感嘆道：“果然啊，微博還是這麼容易吵起來。”
“你在幹嘛？”103忍不住道，“你在用小號跟自己吵架？”
“準確地說，我這叫虐粉。”商葉初糾正道，“告訴你一條真理吧——最值錢的粉絲，都是虐出來的。”
“……”
103道：“你——你不是想走實力派路線？”
“是啊。怎麼了？”商葉初頭也沒擡。
“這些東西，和實力派的關係是——？”103機械的語調帶上了一絲罕見的疑惑。
“實力派也需要展現實力的機會吧？跑一輩子龍套誰知道你有實力？”商葉初點擊發送，“我現在就是在給自己爭取表現實力的機會。”
“操縱粉圈，算計別人的角色，算計原著作者和導演、甚至算計別人的‘愛’？”103語調漠然，“你爭取機會的手段，是不是稍微不擇手段了一點？”
“……”商葉初詫異地看了虛空兩眼，忽然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商葉初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已經很久沒這麼開懷大笑過，甚至連切小號跟人打架都顧不上了。
“你笑什麼。”等商葉初停下笑聲後，103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愛這個字……噗，在你口中說出來太可笑了。”商葉初拭了拭眼角，“你懂什麼是愛嗎？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比李懿說自己會演戲還可笑！”
103頓了頓：“我確實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這不妨礙我覺得你的所作所爲醜惡不堪。”
蕭鳳闕是一串字符，而103是一串數據。二者在本質上很相似。因此，對於商葉初利用蕭鳳闕粉絲的感情來倒逼導演、原作者這一點，103稍稍感到了共情。
“我就喜歡你這點。”商葉初絲毫不在意103的貶低之語，“你只說實話——你就像一面鏡子。”
真實地照映着我的醜惡。商葉初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再告訴你第二條真理吧。”商葉初一邊繼續打字，一邊道。
“在這裏，愛是商品、導演是商品、編劇是商品……我也是商品。大家都需要被計算，然後擺上貨架。”商葉初目光澄澈如鏡，笑意宛然。
“當然，在貨架上，愛更高貴一些。比我們這些人貴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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