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李懿
李懿的奶奶是二十年前極負盛名的作家,因爲作品題材的緣故,比江上弄潮生這個武俠小說作家地位更高,更有名氣。李懿的爺爺從政,父母從商。既不缺錢,也不缺權。是真正的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天龍人。
李懿沒什麼夢想。這是很自然的,因爲從小到大,一切對他而言都唾手可得——這樣的人是很難理解夢想或者理想的。
從五歲起,李懿就被家人領着練習武術。家裏人給他請了很多名師——外人根本沒有路子找到的名師、武師,寶港圈子裏那些老武行,在李懿看來,都是家常便飯般的存在。
李懿不討厭習武,只當是家裏人想讓自己強身健體。直到略懂事的時候聽家裏人閒談,才知道並非如此。
原來奶奶有一位老友,叫作江上弄潮生。兩人同爲文人,卻不相輕。關係很好,堪稱莫逆之交。在數年前,江上弄潮生凝聚畢生心血的代表作《鳳戲游龍》影視化再次失敗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據說那部影視化作品從男主角女主角到男配角,通通違法了一個遍,這個項目就此永久雪藏。江上弄潮生爲這個項目嘔心瀝血,幾乎投盡了全部精力和兩岸三地的人脈,全部付諸東流。
江上弄潮生心中鬱郁,李懿的奶奶便常常去安慰她。兩個老人在玩笑間,李懿的奶奶便指着李懿道:“你要是不嫌棄,就讓這小子長大後給你做男主角!瞧這水靈的,不比那勞什子違法藝人強?”
正是這句玩笑話,讓李懿的人生從一條通天坦途,稍稍打了個彎兒。
當時在場的人裏,其實誰也沒當真。李懿的父母哈哈大笑着,江上弄潮生哈哈大笑着。懵懂的李懿瞪着大眼睛看着長輩們,不知道這些大人在笑什麼。
李懿的奶奶說完這句話後不久,便給李懿請了武術老師。沒想到李懿居然在這方面天賦異稟,每個老師都誇他是個好苗子。家裏人這才認真了起來。
即便不去拍戲,會點武術防身也沒什麼不好。因此,最初無心插柳的舉動,到後來竟慢慢佔據了李懿大部分的空閒時光。
十二歲那年,李懿的父母離婚了。
父親母親的關係早就惡劣到了極點,各自在外面都有了新的小家庭。能拖到那時才離婚已是奇蹟。李懿的父母雙方都表示不介意養這麼一個拖油瓶,但也不想多看到這孩子一眼。
李懿的爺爺那時已經去世多年,奶奶索性把這個孫子接到了自己身邊撫養。
在奶奶身邊的那段日子,是李懿人生中少有的快樂時光。江上弄潮生作爲奶奶的摯友,時時來家裏做客,和李懿的關係也很不錯。
可惜,幸福總是短暫的。李懿十七歲那年,江上弄潮生的女兒因病去世,老伴則因爲傷心過度鬱鬱而終。沒過多久,李懿的奶奶也壽終正寢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沒有打垮江上弄潮生。這個老太太接過了撫養李懿的重擔,對李懿視如己出。又過了幾年,大學畢業的李懿得知了《鳳戲游龍》要影視化的消息。
人活着的時候,說出口的話到底是可以收回的。但人一死,玩笑話便重得如同山一樣,成了板上的釘、落地的遺願。當年的那句玩笑話沉沉地壓過來,迴響在江上弄潮生此刻的耳畔。
江上弄潮生也老了。她已經七十多歲,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像李懿的親生奶奶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李懿知道,這很可能是這位可敬的老人,人生中最後一次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作品影視化了。
望着江上弄潮生隱含着期待的目光,想起那位已經走了多年的老人,想起這些年來一直對自己不聞不問的父母——
李懿露齒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兩顆虎牙:“奶奶!我這些年就等這一天呢!”
李懿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不喜歡商葉初。
受生長環境的影響,李懿從小見過太多像商葉初一樣的人。皮笑眼冷,野心勃勃。第一次見到商葉初時,這人正坐在角落,暗中觀察着導演易天照等人。她做得很隱蔽,但瞞不過李懿的眼睛。
最初與商葉初聊天,其實只是對她的窺探起了一點好奇罷了。但在與對方初步交談之後,李懿發現了一個讓他不解的事實。
商葉初很討厭他。
李懿無比確定自己與商葉初是第一次見面,但對方卻表現出了一種極爲熟稔的牴觸和厭惡——當然不是在臉上或者表情上,而是在含而不露的、若隱若現的情緒上。就好像早就認識過李懿,並且對他很熟悉似的。
習武者必須對其他人的情緒敏感,而李懿又是其中尤其出類拔萃的那一個。即便商葉初面上做得滴水不漏,那股子不想打交道的厭煩感還是被李懿感受到了。
李懿覺得奇怪。他好像長得也不算讓人討厭,待人也很隨和。對方這副態度是怎麼回事?
出於更深的好奇,李懿在第一次與商葉初對臺詞的時候,故意表現得磕磕巴巴、十分差勁。
他想看這個人動怒。憤怒的人會暴露出很多東西。只要有幾秒鐘的憤怒,李懿相信自己就能解開這個疑惑。
再次出乎李懿的預料,雖然他表現得像個蠢材,但商葉初卻毫不喫驚,反而一副“我早知道你是蠢貨”的樣子,對他給予了莫大的容忍。
——那是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忍讓。
這種感覺讓李懿很不舒服。從小到大,只有他向下兼容別人的時候份兒,還沒有別人對他抱有這樣的姿態。
憑什麼。
一個一無所有的小龍套而已,憑什麼。
商葉初憑什麼覺得她比他強?
在日後的交際中,這種不適感越發明顯起來。除了在第一次展露一手打戲後,商葉初對他表現出過些微轉瞬即逝的興趣之外,這個人一直在用一種向下兼容的態度對待李懿。
在商葉初得到蕭鳳闕的角色那一天,是李懿對這種向下兼容體會得最直觀的一次。商葉初可以演好蕭鳳闕的每一個瞬間,但卻偏偏爲了照顧李懿的演技,選取了李懿最“擅長”表演的憤怒。
那一刻,連李懿自己都很難說清,謝岸的憤怒到底是表演出來的,還是他發自內心的怒意。偏偏在場衆人恍若未覺,就連最疼愛他的江上弄潮生,也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對商葉初讚不絕口。
李懿能夠感知到身邊每一個人的情緒和對自己的態度。
江上弄潮生對他,是全心包容、全力兜底;易天照對他,是敬畏中夾着恨鐵不成鋼;而商葉初對他,則像是……“拯救這麼個廢物我好累但我好厲害,他都這麼廢物了我就讓讓他吧”。
是的,商葉初沒有表現在臉上,也從未說出口過。但她每一個顧盼的神情、每一次自以爲隱蔽的眯眼皺眉、每一絲溢出的情緒、每一聲疲倦的嘆息,都在展現着這個想法。
大多數人對李懿的表演都是失望的,但李懿並不在意。唯有商葉初,這個女人詭異地從初見起就從未對李懿抱過任何希望!
就像是從第一眼起,就認定李懿是個廢物,無論表現得多差都不足爲奇。
這種態度比失望更羞辱人。
商葉初,這個虛僞、窮困、遲鈍、孱弱的人,憑什麼如此傲慢地看待他李懿?
李懿不由自主地觀察着商葉初。明明每一次都會爲觀察到的結果而感到不悅和羞辱,卻仍剋制不住這種衝動。
在成爲蕭鳳闕後,商葉初和李懿的對手戲更多了。李懿也就更頻繁地感受到了那種若有若無的輕視。這份輕視讓李懿試圖更努力地追上商葉初的腳步,然而往往適得其反,造成更糟糕的效果。
再後來,在江上弄潮生面前,李懿有意無意地做出些許曖昧架勢,果不其然,商葉初被他噁心得夠嗆,連臉上那副笑面都險些掛不住了。
在那一瞬間,一種得勝的快感在李懿心頭一閃而逝。商葉初對他終於有了近似於人的情感——在那一瞬間,李懿對商葉初而言,不再是廢物、絆腳石、需要奮力拉扯的千斤墜,而是一個棘手的麻煩!
雖然仍舊是負面的情感,但終於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了。
短暫的快意過後,李懿忽然感到一陣乏味。他不明白自己和這麼一個女孩子一直鬥氣的原因是什麼。對方顯然沒把他當回事,他卻圍着對方分析、揣摩,唱了這麼久獨角戲。所謂的得勝與挑釁,其實對方也許根本沒放在心上。
是他着相了。
在約見商葉初那一刻,李懿是真的想道歉的。至於對商葉初演技的點評,只是出於李懿個人的看法。
易天照曾經私下說起過,葉初的演技,像是花了好多年在娛樂圈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基本功紮實,演戲經驗豐富,進退自如。更難得的是,有些青年演員會因爲自身外貌出衆或者名氣過大,而在拍戲時產生一種油膩的賣弄感,商葉初卻從來沒有過。
李懿瞭解商葉初,這個人最引以爲傲的,便是她爐火純青的演技。就像自己年輕時習武被師父點撥欣喜若狂一樣,李懿認爲,如果自己能給商葉初演技上的建議,那這也能夠算是一份誠摯的道歉了。
然而,不知爲何,話題卻漸漸向偏激的方向走去,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商葉初像是終於忍無可忍,對李懿進行了尖刻的譏嘲和諷刺。就連李懿從未正視過的自己的內心,也被她三言兩語地挑明瞭。
他只是個自我感動的消極者。他並不真的多麼愛江上弄潮生這位奶奶,也不真正地欣賞對方畢生的作品。他只是爲了償還一點人情,求得一點心安,用自以爲是的努力,在這個片場,蹉跎着大家的時間。
論虛僞,他們半斤八兩。
商葉初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卻隱忍不發,直到今天才說出口。
那種被人看穿、被人審視、被人毫不留情地掀開遮羞布,將全副心思赤裸裸暴露在日光之下的難堪感,李懿平生第一次體會到。
李懿從第一次見面起就不喜歡商葉初。
現在,在不喜歡之上,他憎惡商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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