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挫敗

作者:李渡平
齊鳴老師體格健碩,病得不重,好得也快。這兩天裏,商葉初下了戲,還會悉心照顧她一陣子。

  老太太對商葉初很不錯,和顏悅色,爲人爽朗,相處起來很舒服。商葉初還曾打趣着和對方說起,讓齊鳴老師對戲時指點自己一二。老太太笑着應下了。

  老太太迴歸劇組的第一場戲就是一場多人羣戲,蘋花、永富和商葉初都有戲份。

  作爲貨真價實的老年人,齊鳴老師不用化太濃的妝,只需要把臉弄得髒污,然後把頭髮弄亂即可。

  劇組很快準備完畢,一打板,拍攝便開始了。

  村民來永富家串門,正在和永富蘋花兩口子聊天的時候,啞婆赤着腳衝進了東屋。

  村民詫異於永富蘋花兩口子竟然不給啞婆穿鞋,兩口子漲得面紅耳赤,將村民拉到啞婆所居住的西屋,給村民展示藏在啞婆櫃子中的鞋子。

  原來,並非家人不給她買鞋,而是啞婆喜歡將鞋子藏進衣櫃裏,赤腳在地上走來走去。

  在從櫃子裏掏鞋子的時候,永富不慎挖到了什麼。伸手一掏,才發現原來是啞婆歷年積攢的破爛。

  用過的皺巴巴的衛生紙、小孩子喫剩的零食袋子、永富喝啤酒剩下的空易拉罐、生鏽的鐵絲圈、過時的年畫、幹掉的橘子皮、鳥的羽毛……

  成堆的垃圾堆在衣櫃一角,永富自覺在村人面前丟了面子,頓時怒不可遏,要將這些破爛全部丟出去。

  啞婆爲此發了瘋,和永富歇斯底里地大鬧了一場。蘋花和村人上去拉住了永富,孫女小越衝進來,拉住了要和永富拼命的啞婆。

  最後,永富當着啞婆的面,將全部的破爛付之一炬。在啞婆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中,火焰燒得很高,很高……

  這段戲不算輕鬆,不過壓力主要在飾演永富的演員身上。商葉初急就是個拉架的。

  商葉初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一切都很順利。按照劇本,永富的演員走進啞婆居住的西屋,開始翻箱倒櫃地往外掏鞋子。

  啞婆站在永富身後,永富往外扔一雙鞋子,她便忿忿地咒罵一聲——用她那種喑啞的、沒有任何人聽得懂的語言。然後懷抱住鞋子,將那些鞋子藏進自己的被窩中。

  一直到此爲止,拍攝都很順利。商葉初站在場外,觀摩着幾人對戲。心中由衷地覺得齊鳴老師演技很不錯。

  變故發生在永富的演員掏出第一把啞婆珍藏的垃圾時。

  幾乎是霎時間,啞婆便發了瘋。

  “啊呀呀呀啊啊啊啊呀呀——”

  啞婆發出了一聲憤怒的、聲嘶力竭的長嚎,連滾帶爬地撲了上去,一口咬在了永富手上!

  永富的演員嚇呆了。

  蘋花的演員也嚇呆了。

  飾演村民的村民下意識地向後跳了一步——這是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古文華已經被嚇慌了神,甚至連“cut”都忘了叫,因此所有人也就這麼毫不知情地拍了下去。

  商葉初站在場外,也被嚇得激靈了一下子。她比所有人都要更快地回神,但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場中的演員們發愣。

  啞婆呼嚎着一把奪過永富手中的破紙爛罐,光着腳就要向門外衝去!

  永富這才如夢初醒,一把扯住了啞婆,磕磕巴巴地怒吼道:“上哪兒去?給我回來!”

  啞婆遽然回頭,蓬亂的髮絲間,一雙眼睛閃爍着獸性的兇光!

  “啊啊啊啊呀呀呀——”

  永富的演員嚇呆了。他做了一件錯事,那就是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如果只是他縮回手,那這場戲也許還有挽回的餘地。但是,下一秒,那位被請來飾演村民的村民大叫一聲:“啊呀!導演!我不拍啦!不拍啦!你咋能找個真精神病來禍害人呢!”

  村民一邊搖頭一邊後退:“這犯法呀——我不拍啦!你的錢我不要啦……”

  這下子,場上徹底亂了套。古文華如夢初醒,緊急叫停:“咔咔咔!停停停!”

  工作人員們面面相覷地停了工。那村民滿臉驚恐,看起來似乎準備報警了。

  齊鳴撥開自己的頭髮,笑呵呵地上前道:“老鄉,我可不是精神病!”

  “啊?”

  村民傻愣愣地看着齊鳴。老太太抹了把臉,和氣道:“你不認識我了?”

  村民分辨了半天,這才認出了這張臉:“哦哦,你是,你是齊鳴是吧?在《我的傻爸精娘》裏頭演那個……”

  “這下還覺得我是精神病不?”齊鳴笑眯眯道,“都是演的。老鄉,你別害怕。”

  齊鳴好說歹說,終於用自己的國民度和路人緣勸服了老鄉,拍攝得以繼續。

  有了剛剛的經驗,第二次拍攝,永富等人終於不再掉鏈子了。情節順利地進行到了永富燒東西一節。

  “小越!小越!”蘋花焦急地叫着,“快來拉着你奶奶!”

  商葉初趿拉着鞋子,忙忙碌碌跑進屋中,上前攔住了啞婆。

  在這一瞬間,商葉初想到了很多表演方式——焦急的,溫和的,冷靜的。無數種演繹方法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還沒來得及擇定,便被一聲憤怒的嘶叫聲打斷了。

  啞婆再次衝了上去,商葉初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能下意識地上去攔住她!

  “啊啊啊呀呀呀!”

  啞婆一邊吼叫着,一邊踢打着商葉初。商葉初左支右絀,只能下意識地閃避、拉扯,什麼演戲演技演繹,什麼方法表現體驗,通通丟在了腦後。

  永富的演員也被啞婆叫得發毛,本該氣勢洶洶地燒掉啞婆的珍藏,現在只能硬着頭皮燒下去了。毫無氣勢,看起來隨時準備拔腿就跑。

  火光升騰而起,啞婆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歇斯底里地撲了上去。商葉初急得滿頭大汗,根本顧不上演什麼孫子孫女了,只能下意識地用蠻勁兒去攔。

  火光越來越盛,啞婆的嘶喊聲也漸漸帶上了哭腔。商葉初感到自己手腕上落下了一點冰涼的東西,擡頭一看,只見啞婆竟然嗚嗚嗷嗷地哭了起來!

  劇本里沒有這一段,這段完全是齊鳴老師的個人發揮。但這就害苦了商葉初——永富和蘋花等人和啞婆不在一個鏡頭中,表情不需要有太大變化。可小越怎麼辦?看見自己的瘋子奶奶哭了,小越該作何表示?

  商葉初重生以來第一次在拍戲時感到手足無措,該怎麼接?疑惑?震驚?悲傷?無奈?

  來不及多想了,鏡頭會記錄一切破綻。商葉初幾乎是下意識地,隨着本能,做出了一個不耐煩的表情,狠狠皺了一下眉頭。

  火光滅盡,啞婆的叫聲也漸漸啞了。到最後,只能看見啞婆還做着張嘴的口型,但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

  這是商葉初拍得最累的一場戲。鏡頭忠實地記錄着啞婆每一瞬的表情變化,也同樣記錄着商葉初的每個微表情。商葉初不可能做個面癱,也不可能永遠維持着不耐煩的樣子。幾乎是隔幾秒鐘,商葉初就要換一副神態。

  一場火的戲份,商葉初拍得渾身難受,感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個長鏡頭終於結束了。在古文華喊cut的那一刻,商葉初第一次生出一種解脫感。

  太難了。

  這場戲明明是商葉初自己演的,但在感覺上,商葉初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提線木偶,完全隨着齊鳴的節奏在走戲。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沒時間思考該怎麼設計角色的細節。表現派積累的一切經驗,在齊鳴老師的演技下,似乎都灰飛煙滅了。

  商葉初甚至有一瞬間茫然地想:這就是李懿在跟我對戲時的感受嗎?我剛剛會不會表現得像李懿一樣蠢?

  古文華這個導演體會得就更清楚了。畫面中,所有人的戲都被齊鳴死死地壓住了。商葉初的表現甚至還算好的,起碼還在一直配合齊鳴老師,不出戲。那邊的永富、蘋花和村民等人,已經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看上去快被嚇哭了。

  拍攝結束,齊鳴身上那股陰森慘厲的瘋婆子氣息倏然一收,又變回了剛剛那個和顏悅色的老太太。

  她甚至還拍了拍商葉初,關切道:“小葉,剛剛沒踢着你吧?”

  商葉初強顏歡笑地搖了搖頭,客客氣氣地把老太太扶到一邊去了。

  拍完這場戲就是午飯時間了。商葉初一個人坐在劇組角落,捧着一大盒盒飯,食不知味地喫着。

  重生以來,商葉初頭一次如此受挫。

  那種被人完完全全壓了戲、受人支配的感覺,簡直就像一個青年失去了童貞。——許多導演在初次看到影響自己終生的作品時,都會做出如此評價。商葉初直到今天才理解這個比喻的準確性。

  商葉初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手腳和五官可以那麼不聽使喚,引以爲傲的敏捷思維會在瞬間罷工。戲骨這兩個字的份量,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壓在商葉初身上。

  這和李懿與季君陶的批評都不同。李懿在演技上是個廢物,商葉初大可以嗤之以鼻;季君陶在演戲上是個外行,雖然批評得很到位,但也只停留在理論層面。

  這些,和當面鑼對面鼓地被壓戲是不同的。

  鄭博瀚那部諜戰劇,會請多少老戲骨?自己的演技,會不會成爲一鍋粥裏的老鼠屎?

  挫敗感和不安漫入骨髓,商葉初喫着劇組的紅燒雞塊,味同嚼蠟。

  一道陰影籠罩在商葉初臉上,商葉初一愣神,擡眼一看,來者竟然是盛文芝!

  “你怎麼了?喫飯喫得魂不守舍的?”盛文芝皺着眉頭,挑剔地掃了一眼商葉初營養豐富的盒飯,拉了個馬紮坐在商葉初旁邊。

  “你怎麼會來這?”商葉初反問道。

  盛文芝按了按自己的脖頸,“參加了個作者會,回家之後聽說你在這兒拍那個《啞婆》,來看看。”

  “聽說?聽誰說?”商葉初警惕道。

  盛文芝道:“我在家門口遇到你的老闆了,她跟我說的。”

  商葉初現在沒住處,留的是盛文芝家的地址。季君陶估計是順路去那踩點的。

  “我說我是作家,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然後又說我是你朋友,把家門鑰匙拿給她看。”盛文芝聳聳肩,“她就告訴我了。”

  商葉初點點頭,繼續埋頭喫飯。盛文芝掃了一眼劇組的拍攝環境,皺眉道:“你在這裏拍攝感覺怎麼樣?”

  商葉初本想敷衍兩句,想起自己上午被齊鳴老師秒殺的場景,忽地生出了點傾訴欲。

  盛文芝和商葉初關係古怪。說是朋友差了點親近,說是陌生人,偏偏又認識了不少年,還住在人家家裏。

  即便不願意承認,但盛文芝和商葉初可能是彼此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從學生時代相識至今的同齡人。

  商葉初拄了拄筷子,遲疑道:“和我對戲的老師演得太好了,我完全被她壓住了,怎麼辦?”

  盛文芝問的本來是居住環境,沒想到商葉初居然開始說拍戲的事情了,不由有些尷尬。

  “你爲什麼會被她壓住呢?”盛文芝只能問這個問題。

  商葉初遲疑地搖搖頭:“說不上來,大概是,她一演戲,我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商葉初又想了想:“她太快了。無論是入戲還是齣戲,都讓人猝不及防。而她的情緒又能長久地保持那種高昂的——高昂的態勢。和她對戲,很累。”

  盛文芝認真地聽着商葉初說話,半晌,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你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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