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質問
商葉初腦海中倏然劃過了什麼，學生時代的記憶像一道雷鳴，隔着經年轟然炸響。
“我記得、你那時候明明是叫……”商葉初竟然結巴了，“我還記得你在試卷上寫的名字。而且你也說過，你的芝是芝麻的芝——”
“商葉初，你聽我說。”盛聞之伸手按住商葉初的肩膀，神色認真道：
“我出生時，家裏人給我定下的名字是‘盛聞之’，意思是想讓我博聞強識，多見多看。結果算命先生說，我命格不好，會妨礙親人，取個女名更能壓得住。我的爺爺奶奶迷信，就改成了‘盛文芝’。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名字的影響，我長得越來越女氣，加上家裏人不許我留短髮，我一直在被同齡人嘲笑。”
盛聞之注視着商葉初的眼睛，道：“長到十幾歲，我再也受不了了。恰好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再也沒人攔着我改名——我家不是去溫城旅遊的，溫城是我家的戶籍所在地，要改名必須回那裏。
“我吵着父母去改了名字，結果在改完名字、領回新戶口本回家的路上，我的父母出了車禍。當場就死了。”
盛聞之在說什麼？
明明每個字都是中文，但商葉初感到自己的大腦彷彿短路了一樣。盛聞之的聲音和着腦海中喋喋不休播放的臺詞聲，商葉初感到頭痛欲裂，精神快分裂了。
盛聞之沒有注意到商葉初的異常，還在繼續說話：“我父母去世後，我一直在想，難道真的是我的錯？難道並不是我的爺爺奶奶迷信，而是我自己——我自己害死了我的父母？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渾渾噩噩，依然使用着舊名字，留着這頭討人厭的長髮……”
商葉初感到自己的顱骨快炸開了，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緩緩向後退了一步。
“你看着我！”盛聞之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捧起商葉初的臉，執着而認真道，“商葉初，你看看我的臉好不好？我是個男人——從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我從心理到生理上都是個男人！”
腦海中的臺詞嗡嗡作響，商葉初再也無法忍受了：“夠了，停下。”
這道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靈敏無比的開關一樣，讓盛聞之和103的聲音同時戛然而止。
世界終於清靜了。
商葉初擡起眼睛，仔細地看着盛聞之的臉。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挺直的鼻樑，瘦削清晰的線條……這個人神色偏執，商葉初從那雙澄澈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不，是他。
商葉初緩慢而堅定地掰下了盛聞之的手，用一種很輕的聲音道：“所以呢？”
盛聞之沒想到商葉初吐出的竟然是這三個字，不由一愣。
“所以呢？”商葉初重複了一遍。“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盛聞之怔然：“我……”
“換個問題吧。”商葉初厭煩地擺了擺手，“初中的時候，你那樣對我的原因到底是什麼？現在可以說了嗎？”
盛聞之嘴脣動了動，垂下頭，緩緩道：“那時候，我以爲你喜歡我。”
不必多說，只需這一句話就夠了。
對於自尊心極強的青春期男生而言，被又蠢又傻的胖妞喜歡絕不是什麼得意事。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青春時代傷害過這一類情感上的弱者，商葉初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原來如此。
那些男生怪模怪樣的起鬨、盛聞之漲紅的臉、以及盛聞之明明是個漂亮姑娘，卻詭異地被所有男同學嘲笑欺壓的原因……一切都說得通了。
盛聞之低聲道：“我以爲你喜歡我。但後來我才知道，你是把我當作女生，想跟我交朋友。我誤會了你，但是……”
一切都太遲了。
青春的驕傲讓盛聞之沒有和商葉初道歉，到後來再重逢時，再爲這些小事道一聲遲來的歉意，彷彿也沒必要了。
“對不起。”他道。
劇組的人都散去了，該喫晚飯了。此刻這片不大也不小的空間內，只剩下這兩位錯位的“老友”了。
商葉初垂了垂眼睛，忽然道：“爲什麼到現在纔對我說這些？爲什麼不在初中的時候告訴我、在重逢的時候告訴我、在住在一起的時候告訴我——爲什麼偏偏是現在？”
盛聞之緩緩握緊拳頭，又鬆開。
“葉子，你變化很大。”
“這話你早就說過了。”商葉初追問道，“爲什麼現在才說？”
盛聞之搖了搖頭：“那不一樣的。葉子，那不一樣。相貌的變化有什麼要緊？脾性的改變有什麼要緊？不過是虛無的皮囊，不過是爲人處世上的一點變遷。我寧願用我這張臉去換你剛剛那一節改編，就算後半生變成你初中那個樣子也無所謂。”
“不要扯遠。爲什麼是現在？”
盛聞之終於回答道：“我剛剛看了你的筆記，你對小越的剖析，很像我。”
盛聞之打了個磕巴，“當然，我並不是她。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點影子。但是，如果你能理解小越，那也一定能夠理解我。”
竟然是一本筆記讓盛聞之對商葉初敞開了心扉。這件事聽起來異常可笑，可放在這人身上，又格外的合理。
“當然，不止有這些。”盛聞之艱難地比劃道，“你剛剛寫的那段戲，很精彩，比我的好。因此我才覺得……”
“覺得我終於配得上你的痛苦了？”商葉初忽然出聲。
盛聞之一怔，手勢僵在了半空。
商葉初挑了挑嘴角，然而露出的表情根本不能算是笑意，只是一點佻薄的譏誚。
“你覺得我是蠢蛋、傻瓜，覺得我無法理解你的痛苦。你覺得只要能留在我身邊，以朋友的名義做些事，彌補內心的愧疚就好了。性別無關緊要，我的想法也無關緊要——反正我什麼都不懂，是不是？”
商葉初笑了一聲，內心的失望和冰涼幾乎要翻滾而出。
真是奇怪，她居然還會爲了盛聞之失望。她本來以爲自己早就對這個人徹底放棄希望了的。
“葉子，”盛聞之露出難言的痛苦表情，“對不起。”
商葉初涼涼地笑道：“你彌補着我，卻不指望和我溝通什麼。就像踢了一隻貓一腳後買些上品貓糧做補償。直到今天，看到那段戲——”
商葉初一指筆記本，“和這個本子上的人物小傳，你忽然發現原來我是和你一樣的人，和你有着同樣高貴的靈魂？是嗎？”
盛聞之的嘴脣哆嗦了一下，沒有反駁，也不敢點頭。
“我一下從良心障礙、人情債和絆腳石升格爲人，一下子有了資格和你進行精神交流，終於夠格接觸你的痛苦和過去，甚至連你的真名和性別，也是剛剛纔有資格‘榮獲’的，是嗎？”
“葉子……”
“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嗎？”
盛聞之狠狠閉上了眼睛。
商葉初定定地望着盛聞之的臉。在得知對方的真實性別之後，這人臉上硬朗的線條和凌厲的氣息，那些以往被商葉初忽視的細節，一一浮現在眼前。商葉初忽然發現，其實對方的男性特徵並沒有那麼不明顯，只是商葉初被記憶迷惑，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些罷了。
“睜開你的眼睛。”商葉初慢慢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盛聞之，我們認識六年了。”
算上漫長的上一世，已經十幾年了。
盛聞之睜開眼睛，眼中有迷茫，也有痛苦。
“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盛聞之緩緩啓脣，沙啞道：“你說的都對。正是因爲你說的都對，我才更加認識到對你說這些是正確的選擇。除了你，沒有人會再這樣瞭解我了。”
無藥可救。
商葉初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眼，那種漠然失望的情緒已經隱去了，只剩下淡淡的嘲弄。
“我不想當你的什麼知音知己，對於你這個人，我已經是瞭解得夠夠的了。
“我只問你一句話。盛聞之，你說你是因爲誤會我當年喜歡你，才那樣對待我——那我問你，你覺得一個想追求友情的人至高無上純白無瑕，配得上你一句道歉；
“所以，在你眼中，不夠高尚的人，就活該受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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