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路遙
溫熱的水流潺潺淌過軀體，商葉初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臉頰仍然溼漉漉的。
季君陶買回來了新的洗髮水，商葉初按下泵頭，擠出一灘藍色的洗髮露來，手心有些涼。
發頂，髮梢，商葉初慢慢地搓洗着，動作很用力，很認真，像是要搓掉一身的傻氣。
不知洗了多久，商葉初感覺腿站得有些酸脹，便伸出手，撐住浴室的牆壁。
高處的水流有些燙，商葉初的手臂漸漸發紅，自己卻渾然未覺。
狹小的空間內很靜，只有水流淅淅嘩嘩的聲音。
“人和人本來就是很難相互理解的。”
103的聲音突然出現把商葉初嚇了一跳，手臂上遲鈍的傳來輕微的熱痛感，商葉初縮回手，搓了搓上臂。
“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住在你的意識中。但就連我大多數時候也不能理解你在想什麼。”103道，“季君陶就更不會了。”
“我知道。”商葉初開始梳頭，“我又沒生她的氣。不值得。”
“那你今天晚上讓蔡女士開車送你來公司做什麼？”103道，“連宋女士做的晚飯你都沒喫。”
“這問題和任務有關？”
“無關。是我個人的一點好奇。”
商葉初道：“那我選擇拒絕回答。”
103猜測道：“你對自己的演繹缺乏信心，所以想得到他人的支持？”
“不需要。”
103又道：“那你是一腔分享欲無處釋放，所以隨機抓個人來做聽衆？”
“你要這麼想，那就這麼想吧。”
103又想到了一個可能：“你早就知道會熱臉貼季君陶的冷板凳，怕自己沉溺於角色走不出來，所以特意來找她給你醒醒神？”
“首先，熱臉貼的不是——算了。”商葉初搖了搖頭，搖出一蓬水珠，“其次，電視劇還沒拍完呢，我走進角色還來不及，怎麼就想着走出來了？”
103猜了三次，通通報錯，有些不甘：“雖然我對季女士不熟，但從你對此人的印象來看，你找她聊人生聊理想，就像找人工智能談論愛情一樣——雖然可能說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回答根本不是發自本心，而是完全靠計算得來的。”
商葉初拿起毛巾開始擦頭髮：“可以了，可以了。你如果想了解季女士，可以把自己分成兩半，讓系統51.5鑽進她腦子裏，看看她到底在想什麼。而不是在我耳邊不斷叨叨叨。”
103冷冷道：“你又在轉移話題，我明明是在問你來找季君陶這件事的行爲邏輯，你卻有意歪曲爲我想了解季君陶。難道我問你‘爲什麼不喫宋慧蓮做的晚飯就跑出來’，你也要說我想了解宋慧蓮？”
“宋慧蓮是誰？”商葉初抹去鏡子上的霧氣，奇怪道。
“給你做飯的宋阿姨。”
商葉初點了點頭：“你記得比我清楚。宋阿姨人還不錯，雖然偶爾會問東問西，但嘴很嚴。”
話題再一次被商葉初輕描淡寫地引開了，103明知這點卻無可奈何。商葉初就像一隻貝殼，不想吐出的答案是絕不會吐出來的。
商葉初擦乾身體，把頭髮紮成一隻朝天球，換上了季君陶買來的衣服。季老闆做事一向妥帖，衣服質地柔軟，質感舒適，十分寬鬆。穿起來很舒服。
商葉初穿好了衣服，正準備拿起吹風機吹頭髮，便聽103忽然道：“如果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也回答你一個問題，怎麼樣？”
“我暫時還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你。”商葉初敷衍道，“這個賬先存着，等以後我想問了再拿出來說，好嗎？”
103平靜道：“我來自與你不同宇宙和維度的世界。知道很多現在的人類根本無法知道的事情。”
商葉初歪着頭解開頭髮，一頭海藻般的長髮像雨一樣落下來：“我目前只想知道後天的面試結果，宇宙太遠，高攀不起。”
“李益明所相信的東西，你也相信嗎？”
“……”
屋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空氣一下子變得針落可聞。
103見有效果，立刻趁熱打鐵：“你應該不是什麼崇高的理想主義者，只是將自己代入了理想主義者的心境和思維而已。如果我告訴你那條路的未來，幫你更好地代入角色——換一個問題的答案，夠不夠？”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葉初忽然笑了起來，而且是哈哈大笑，笑得吹風機都跌到了地上！
103被商葉初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商葉初從未如此開懷大笑過，103一時間險些以爲對方真得了什麼精神障礙。
商葉初笑得幾乎彎下了腰：“103啊103，下次學人套話的時候——哈哈哈……”
103回顧了一遍自己的話，並不覺得有問題：“你到底在笑什麼？”
商葉初撿起吹風機，發現這脆皮的東西摔了一下竟然報廢了，乾脆丟到一邊。
“李益明的底色是相信。而你說，‘告訴我那條路的未來，能幫我更好地代入角色’。也就是能讓我更相信——”商葉初還在笑，“更相信什麼？你在問出問題的時候已經說出了答案！”
103：“……”
在103的維度裏，李益明所踐行的道路已經被證實爲唯一可行的正確道路，就像小學教科書上的1+1=2一樣自然。就像人不會覺得說“我今天喫飯了”有什麼不對一樣，103也下意識地順口溜了出來。
103有些懊惱。雖然只有一點點。
“但是——”
商葉初忽然拉長了調子。
但是意味着轉折。
“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商葉初拭了拭眼角滾滾涌出的笑淚，“這是我迄今爲止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也是我迄今爲止最高興的時刻。爲了報償你送我的這份高興，我回答你好了。”
峯迴路轉，103立刻道：“答案是什麼？”
“我變得貪心了。”也許是因爲太高興，商葉初難得地坦誠道，“我希望——我渴望自己被人理解。並能不斷地被人理解。”
即便不是以朋友的身份。
即便有再多的前綴和過去，商葉初的本質仍然是個演員。她渴望在自己呈現出某個角色之後，被人解讀出真正的心路、精髓和細節，被人剖析自己的精神和心理，無論是讚美還是批判，那都是一種無上的享受。
可惜了，季君陶只能與商葉初在行動上一拍即合，狼狽爲奸；但再進一步，就那麼一步，卻不能了。
盛聞之找到了自己的商葉初，但商葉初還沒有找到自己的。
103沒有感情，所以無法理解孤獨。正因如此，唯獨想不到這最簡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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