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江湖
杜夫人竟然也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與蕭鳳闕輕佻活潑的姿勢不同,杜夫人撫掌的姿態十分莊重沉穩,像是在爲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致意。
“我可以問問,我是如何露出破綻的嗎?”杜夫人側目。
蕭鳳闕將手伸入懷中,取出一枚香囊。一見那枚香囊,杜夫人神色微微一變。
纏枝紋,青花地,上好的細乳綢。與白日裏那枚一模一樣。只是看着十分陳舊,年頭已經很久了。
“多年前,天倦屠我滿門,留下了這枚香囊。”
蕭鳳闕垂下眼睛,神色無悲無喜。
“它的質地、質感、味道,一分一釐地刻在我的腦子裏。”蕭鳳闕冷然道,“我在看到你仿造的那枚香囊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它是假的。”
這個話題實在過於沉重,屋內衆人一時間靜了下來,緘默無語。
“那一刻我就知道,從始至終就沒有什麼天倦,只有幾個冒牌貨罷了。”
梅神醫捻一捻鬍鬚,悠哉道:“能調動全體府兵、趁此機會將南湘王的屍首丟進來混淆的,必然是府中位高權重之人——林管家當時已經被蕭少俠捏住了,這個人選不做他想。”
“難怪我看見蕭鳳闕和你擠眉弄眼的!”鷹眼俠客點蒼鷹叫了起來,“我還道蕭鳳闕眼睛抽筋了,想給她賣我這獨門的鷹眼丸呢!”
“您那鷹眼丸還是自己留着喫吧。”蕭鳳闕笑着討饒道,“無憑無據指認杜夫人,咱們怕是會被丟出去。因此我才請梅神醫先把這事栽給謝岸,穩下場面從長計議,晚上再來套話。”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杜夫人長久無言,最後只得沉沉地嘆了口氣。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我老了,到底是老了。”
杜夫人剛毅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南甫芹欺我辱我半生,到底叫他死在了我手裏。他死時的樣子像一頭豬!我真痛快。只是沒想到他那勞什子懸賞令招來的你們,竟然真的擺了我一道。”
杜夫人站起身,驕矜地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傲然道:“將軍有將軍的死法。你們若要殺我,我不抵抗。但請放過我的家人,算是諸位積些陰德。”
蕭鳳闕摸了摸鼻尖。其餘幾位俠客也面面相覷。
真相嘛,推理出來自然是很好的。可若要背上千把條人命,對他們來說還是太超過了。
杜夫人見衆人有些鬆動,趁熱打鐵道:“我雖然沒有南甫芹富貴,但這些年也攢了不少傢俬。諸位若是願意,我願以全副身家相贈,換我滿門性命!”
梅神醫眼睛一亮:“你有多少?”
“白銀一千兩。”
梅神醫:“……”
雁三刀跳了起來:“你男人家財萬貫,你卻只有一千兩?!你們姓杜的一條命就值一兩銀?”
杜夫人皺皺眉頭:“我的錢是乾淨的,不是那等民脂民膏堆出來的阿堵物!”
雁三刀不屑地哼了一鼻子:“蠢婆姨喲!凡是銀子都是高尚的!世上只有賤人賤貨,哪有賤錢?”
“好了好了。”蕭鳳闕不得不來拉架,“此案是我們大家共同破的。你們覺得該怎麼處理?”
第五劍最先開口道:“要不還是算了吧……反正南湘王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死了就死了唄。”
雁三刀哼了一聲:“雖然這婆姨窮得叮噹響,不過是條好婆娘,我贊同第老五的看法。”
梅神醫捻一捻鬍鬚:“十萬兩。”
踏雪來嚴肅道:“我也認同第五兄的看法。梅神醫,這筆銀子我們大家一均分,也不過一人七千多兩。你若是真想要,我頗有家資,給你就是!”
“真相豈可含糊過去?”一白麪少俠道,“南湘王再不濟,也是天潢貴胄!”
“我家養的看門狗,也有三族貴血。”畸俠兄弟反脣相譏。
白麪少俠漲紅了臉:“南湘王縱有千般不是,自有律法處置!”
雁三刀掩脣嬌笑道:“若律法有用,南湘王應該死得更慘些。”
衆俠爭執不下,蕭鳳闕面色沉沉,也拿不定主意。
這世上的事情,何曾非黑即白過?
眼看着口舌之爭即將演變爲全武行,蕭鳳闕不得不擡手喝止衆人:“罷了!先將杜夫人看押起來再說……”
“不可!”
一道聲音打斷了衆人的爭執,屋門被一腳踹開,一道身影闖了進來。
衆人定睛一看,來者原來是第五寶——第五劍的親哥哥。兄弟二人是負責看守和詢問牢裏關押的府中下人的。第五劍雖然來了,第五寶還守在牢裏。
“阿寶,你怎麼來了!”第五劍面露驚異。
“我怕你們爲難杜夫人!”第五寶喝道,“還真叫我猜對了!”
第五劍面露難色:“阿寶,我們答應過杜夫人……”
“可我們也答應了大家!”
什麼?
衆人聞言紛紛一愣。蕭鳳闕一驚,身形如風,倏忽閃到第五寶面前,眯眼逼視着他:“怎麼回事?”
第五寶目露悲憤:“蕭少俠,我想請你看一些東西。”
“什麼?”
“真相。和……”
衆俠客跟着第五寶來到了地牢之中。
由於“真兇”謝岸已經被逮捕,下人們也就沒了嫌疑。這間私牢裏暫時無人看守。南湘王的府兵們都去看押謝岸、給南湘王守靈去了。
南湘王府私牢極大,處處都透着血和灰塵的味道。最大的一間廳堂是刑廳,是專門嚴刑拷打犯人的地方。
刑廳原本甚是寬闊,可此刻卻黑沉沉地站滿了人。
是府中的下人們。
歌伎,樂師,姬妾,小廝……百十個人,廳中卻肅穆無聲,針落可聞。
見蕭鳳闕等人到此,這羣人齊齊看了過來。這麼多雙眼睛,倒有點滲人。
“請諸位大俠饒過夫人!”
百十個人齊刷刷的一聲喝,倒把衆人嚇了一跳。
“等等。”雁三刀拔下簪子掏了掏耳朵,“叫什麼!老孃快聾了!”
“咚!”
這些人竟然齊齊地跪下了!
江湖人最看不得這個,雁三刀嚇了一跳——物理意義上地向後一跳。
“蕭鳳闕!你上!你官話說得最好聽!”
在場的俠客裏唯有蕭鳳闕稍有親和力,餘下的俠客們要麼虎背熊腰,要麼歪瓜裂棗,要麼陰險老辣,會把這些人嚇死。
蕭鳳闕皺起眉,上前扶起了跪在最前排的南湘王姬妾:“都起來,跪着說話,沒人聽得見。”
衆人雜亂無序地站了起來,被蕭鳳闕扶起來的小妾抓着蕭鳳闕的衣角,哭道:“此事是我所爲!與夫人無關!”
蕭鳳闕一愣,掙脫對方,不悅道:“真相不會因爲某個人替罪而改變。”
小妾哭道:“真的是我做的!那把匕首,是我插進去的!”
衆人齊齊一震。
這小妾,竟然知道案件的細節!
杜夫人厲聲道:“綠姚!”
名爲綠姚的小妾哭喊道:“就是我插進去的!紅藥姐姐抱着那老貨的頭時,我趁他不注意插進去的!”
蕭鳳闕猛然意識到了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一道聲音傳來。這次是一個樂師。
“是我用錘子把匕首釘進桌子,釘出裂縫的!”
“是我們合力把匕首拔出來的!”
“拔出匕首後,是我用銼刀一點一點把縫隙掏大、刮平磨滑的!”
蕭鳳闕愕然地望着眼前一個接一個跳出來的下人,澄清的眸子中閃過驚駭,恍然,震撼……最後化爲一抹頓悟。
一個蒼老的婦人連滾帶爬地跌了出來:“南湘王的位置,是我告訴夫人的!”
“你——你們……”蕭鳳闕後退了一步,“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強納了我的女兒!”老婦人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眼中射出仇恨的怒焰,“她才十六歲,被磋磨死的時候還在叫娘……娘……人皮面具?呵呵!他化成灰我都記得他的樣子!”
老婦人癲狂道:“你怎樣?抓了我吧!”
“是俺在他的手腕上劃了第一刀!”又一個人跳了出來,“他愛喫白菜,每頓卻只吃最嫩的菜心。他強佔了俺家的地種白菜,害得俺老父老母都活活餓死了……”
“俺在這鳥地方切了十年白菜了,就是爲了把刀切在他身上!”
又一個歌伎哭道:“我本再唱一年,就可給自己贖身。他強買了歌樓……我成了死契。我這輩子都被他毀了……”
“既然我是死契,他也該是死契。他逃走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發現的……”
一個又一個下人站了出來,大聲地、雜亂地宣讀着自己的罪行。
“當時我滿場跑,把場子搞亂,給那些死人兵搗亂,讓他們看不見綠姚姐姐插匕首……”
“那老貨本來想去拔匕首,被我踩住了衣角!”
“廚大兄割的那一刀很快就凝住了,我又割了一刀,重新給他放血。”
“我負責在他暈過去的時候給他潑醒!”
這些生如草芥、死如塵埃的人,激動而狂烈地說着。
“他活不了多久了,卻還想着死後的榮華。立下遺囑,要我們給他陪葬!”
“我們寧可永世不得超生,也不去地府伺候他!”
“他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們就要了他的命!”
“看見這根架子了嗎?他就是綁在這上面被我們放血的。他一直慘叫着要我們放了他,許諾給我們數不清的榮華富貴……”
“他叫得像一頭豬一樣。哈哈,誰要他的錢?我只要他死。”
“夫人的人把這裏圍住了,不許他養的那些老爺兵進來。那些死人兵在外面說話,他在裏面被放血……嘎嘎……”
“聽說這些龍子龍孫的血都是龍血,我們每個人都喝了他的龍血!如果上天降下懲罰,我們願意一起死!”
這些聲音嘈雜無比,在空氣中騰出了一股血腥味。
所有人都明白了。
這是一場由杜夫人領導,所有人蔘與的,盛大的復仇盛宴。
它並不完美,甚至有很多僥倖的部分。但因爲所有人孤注一擲的配合,顯得如此天衣無縫。
不知道那位天潢貴胄像豬一樣被捆上刑架的時候,心中作何感想?
蕭鳳闕臉上的表情急劇變換,最後,竟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色。
她轉向第五兄弟:“你們早就知道了?”
第五兄弟點點頭:“嗯……我們答應了杜夫人不亂說。如果不是杜夫人要獨自替所有人頂罪,害得大家着急了,我們到死也不會說出來的。”
蕭鳳闕沉默良久,再次轉頭看向狂亂的人羣,忽然道:“我不知諸位怎麼想。”
衆俠客神情複雜,沒有說話。
蕭鳳闕轉過身,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臺階。背對着衆人,朗聲道:“我從未來過這個地方。”
背影光風霽月,如同一根日晷上的針影。
梅神醫那雙蒼老狡黠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似於憐憫的東西。這位老者幽幽嘆道:“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說罷,也搖搖頭走了。
雁三刀打了個哈欠:“老孃回去殺豬了。殺豬癮突然犯了。”話音剛落,已不見蹤影。
白麪少俠臉色漲得通紅,踏雪來拍了拍他的肩:“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白麪少俠迷茫道,“聖賢書裏沒有寫這個。我打算再回去讀幾本書。這種事太大了……太大了。”
他也走了。
踏雪來敬畏地衝杜夫人點了點頭,也離開了。
俠客們漸漸走光了。
杜夫人站在原地,像一尊古老的雕塑。
俠客們走出地牢,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頓時一陣心曠神怡。
今夜有星無月。
“那,謝少俠怎麼辦?”有人問道。
“老朽再重新驗一次屍,替謝少俠洗脫污名。”梅神醫掐着指頭算了筆賬,“謝家也是大戶人家,這趟不算義診。”
“那,真兇怎麼辦?”
“委屈天倦老兄再擔一次罵名嘍。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雁三刀笑道。
含着涼意的夜風拂過,將蕭鳳闕幾根零碎髮絲吹得紛亂如絮。
蕭鳳闕凝望着天際,那裏緩緩升起了一線青藍色的黎明。
蕭鳳闕忽然開口道:“第五兄,你剛剛說要給我看什麼?真相,和——”
第五寶一愣,看向蕭鳳闕。看向這位清雋儒雅、風流恣意的年輕俠客。
“真相,和……”
鏡頭上移,從蕭鳳闕的側臉,移向亙古不易的蒼穹。
星辰東傾入海,雲海滔滔。
“江湖。”
屏幕一黑,浮現出了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蕭鳳闕》系列——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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