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薪火相傳
正想取一瓶冰水,商葉初忽然注意到,大廳的落地窗前,正站着一個人。
清幽的月光灑在那人身上,在光潔無瑕的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商葉初揉了揉眼睛:“齊鳴老師?”
齊鳴回過頭來,面露詫異:“小葉?”
商葉初取出冰水,走到齊鳴身邊:“我渴了,出來買瓶水喝。齊老師,您在這裏做什麼?”
齊鳴呵呵笑道:“年紀大了,覺輕。睡不着,出來走走。”
齊鳴經常說自己年紀大了。商葉初以往並沒放在心上。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人到半夜多愁善感,在齊鳴話音落地的時刻,商葉初忽地注意到,齊鳴臉上的殘妝還未卸盡。殘豔的妝容和蒼老的面孔交混在一起,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商葉初像被什麼人打了一拳似的,心頭鈍鈍地一痛。
“倒是你,雖然年輕火力壯,也不能半夜喝冰水啊。”齊鳴打量着商葉初手中凝霜泛霧的水瓶,“當心肚子疼。”
商葉初吶吶道:“我——我有點心煩。”
“喲。”齊鳴樂了,“怎麼個心煩法?嫌新人獎小了?飯要一口一口喫。”
“不是。”商葉初連忙辯解,“是《天半》……”
左右齊鳴也馬上要進組演自己的老媽了,沒什麼好瞞着的。商葉初便一五一十地將自己一直卡着不過的那場戲說了。
“實不相瞞,老師,我剛剛做夢夢見這場戲咔了35次,把徐導都氣壞了。”商葉初輕快地笑着,語氣若無其事。
齊鳴緩緩皺起眉,露出沉思的神色:“聽你這麼一說,這場戲確實不容易。你再細講講,前因後果是個什麼情況?”
齊鳴是配角,手頭的劇本沒有商葉初全。商葉初便將前因也說了:“陸懷章懷疑李益明來的時間太巧,恰好這時第九局抓到了兩個地下黨,他們爲了不暴露組織,通通就義了。陸懷章就故意將這事說給李益明聽,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蛛絲馬跡。”
商葉初想了想,又補充道:“諦聽能從人的呼吸和心跳聲中判斷對方的真實情緒。他也在。”
“這場試探是特意設計的,還是巧合?”
“是巧合。”商葉初道,“地下黨犧牲得太快了,陸懷章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場試探是臨時起意。”
齊鳴又道:“這幕戲的場景是什麼?”
商葉初老老實實道:“是在一家戲園子。陸懷章的太太是老派人,喜歡聽戲。李益明認了她做乾媽,當時正陪她一起聽戲來着。”
“戲園子那麼吵,諦聽也能聽得出來呼吸聲……”齊鳴失笑,“這是超能力者吧?”
商葉初點點頭:“諦聽甚至能從敲擊電碼的手癖中判斷出是哪一方的發報員在發報。這點小事對他而言不在話下。”
要不然怎麼是李益明最可怕的敵人呢。
齊鳴又想了一會兒,忽然道:“這個場景裏,戲臺子上唱的戲是哪一齣?”
商葉初一愣。齊鳴不愧是有經驗的老演員,竟然連這個都想到了!
這場戲裏,臺上的戲曲確實非常重要,和臺下的人物互動遙相映襯,效果非常震撼人心。
商葉初將戲名報了出來。
“……”齊鳴竟然會唱這折戲,立時哼了兩句。
“這裏設計得真不錯。”齊鳴讚歎道,“唱戲的是誰?”
商葉初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只是劇本里寫的,實際拍這段的時候,只有我和薛老師、諦聽他們在說話,臺上並沒有人唱戲。徐導說後期配音。”
齊鳴詫異道:“配音?”
“是的。”
齊鳴的眉頭緩緩擰了起來。
“導演是徐瀚文?”
商葉初有些奇怪齊鳴幹嘛這麼問:“是。怎麼了嗎?”
“沒人唱戲,讀戲詞總有吧?”
“也沒有。”商葉初喝了一口冰水,將水瓶隨手放在大廳地面凸起的坐檯上。
“打節拍?”
商葉初再次搖了搖頭。
齊鳴的臉色越來越匪夷所思:“徐瀚文嗎?不應該呀。他挺有經驗的……”
商葉初再遲鈍也意識到不對了:“怎麼了嗎,齊老師?”
齊鳴似乎有些疲倦,顫顫巍巍地坐到坐檯上:“你是怎麼表演的?給我看看。”
“在這裏?”商葉初有些遲疑。這家酒店的隔音很好,倒是不用擔心打擾到別的住客。但在這裏就演起來,是否有些太……
齊鳴催促道:“把你主要用過的幾種表演方法展示給我看就行。不用醞釀情緒,只給我看動作。”
商葉初意識到齊鳴可能是想指導自己,迅速地克服了一下心理障礙,點點頭:“好的。”
商葉初將自己被否決的幾種演繹方法都演了一遍,演得大汗淋漓。由於沒有入戲,情緒很薄,看起來十分滑稽。
齊鳴凝神看着商葉初的動作,神情凝肅,沒有任何嘲笑的意思。
演完之後,商葉初期待地看向齊鳴:“齊老師,您覺得怎麼樣?”
齊鳴眯了眯眼睛,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小葉,坐。”
商葉初坐到齊鳴身邊,連水也顧不上喝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齊鳴。
齊鳴摩挲了一下商葉初的大腿,斟酌道:“小葉,你知道斯氏的‘規定情境’理論嗎?”
《演員的自我修養》的演員的必讀書目,商葉初當然知道。規定情境是由劇本所規定的創作元素,對角色塑造有重要影響。甚至可以說是角色的行動依據。
“我知道,齊老師。”
“你這場戲的規定情境是什麼?”齊鳴循循善誘,“內部的,外部的,都說一說。”
內部情境就是角色的心理狀態和情感,外部情境是時間、地點一類的要素。
“呃,”商葉初比劃着,“內部情境是李益明失去同志的痛苦,以及絕不暴露的決心。外部情境,是陸懷章和諦聽的試探,以及,以及,戲園子人多眼雜的環境。”
這些東西都很簡單,商葉初做筆記都做了無數遍。說實話,她有些不明白齊鳴說這些做什麼。
齊鳴點了點商葉初的腦門:“規定情境理論最重要的一條是什麼?”
“最重要的?”商葉初絞盡腦汁地回憶了一遍,規定情境理論太基礎,好像條條都很重要,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哪一條最要緊。
想了一會兒,商葉初纔不確定道:“‘沒有規定情境就沒有動作……動作是對規定情境的回答’?”
“腦瓜子還不錯。”齊鳴呵呵笑了,“沒錯,就是這個。”
商葉初頓時有些鬱悶:“您覺得我沒有對規定情境做出回答?”
可她明明做了啊!
商葉初設計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根據李益明的心理狀態和陸懷章、諦聽等人的人設做出的。如果這種程度的用心還不算“回答”,那到底怎麼纔算回答?
齊鳴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劇本設定的場景,爲什麼是戲園子?”
商葉初下意識答道:“是爲了讓那段戲曲和陸懷章的臺詞呼應……”
“哈哈!”齊鳴樂了,“如果只是爲了這個原因,那幹嘛不乾脆找一臺收音機來放這段戲呢?”
“——”商葉初瞪大了眼睛。
齊鳴拍了拍商葉初的手,和善道:“你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狂奔,和你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狂奔,動作是一樣的嗎?”
轟隆!
彷彿一道天雷劈了下來,商葉初霎時間醍醐灌頂!
齊鳴鬆開商葉初的手,慢吞吞站起身。
“你剛纔做的那幾個動作,你來看——”
齊鳴開始重複商葉初剛剛做過的動作。
“你的第一個動作,喝了一杯茶。”
齊鳴做了個喝茶的姿勢,隨後笑道:“請問我現在是在茶樓茶館裏,還是在辦公室裏品茶?”
商葉初死死地盯着齊鳴,一言不發。
“你的第二套演法,做出了這些微表情。”
齊鳴惟妙惟肖地將商葉初剛剛的表情和微動作都模仿了一遍,竟然分毫不差!
齊鳴喘了口氣,道:“在戲園子這麼歡騰熱鬧的地方,露出這樣的表情,是不是格格不入?”
商葉初的手緊緊握住水瓶,將它捏得有些變形。
齊鳴又完成了第三個灑掉熱茶的動作,在模仿商葉初拾撿碎片的動作時,因爲年紀太大重心不穩,險些栽倒在地。
商葉初一躍而起,扶住了她!
齊鳴氣喘吁吁地抹了把汗,不好意思地笑道:“兩天沒怎麼睡覺啦,有點頭暈——這個動作像不像青梅煮酒的時候,劉備掉了筷子?可劉備有雷聲做遮掩瞞過曹操,李益明怎麼遮掩呢?”
商葉初抿緊嘴脣,顫聲道:“我明白了,齊老師。您快坐下歇歇吧。”
商葉初全都明白了。
自己的表演之所以不對味,就是因爲,她做出的動作,沒有和“戲園子”這個場景產生交互!
商葉初演繹的那幾套動作,雖然情感還算到位,可並不是只能發生在戲園子中的事情。換成別的場景——譬如普通茶樓、辦公室甚至咖啡館,也無不可。
鄭博瀚精心設計了戲園子這個情境,必然有其用意。只是這個用意,被商葉初完全浪費掉了!
難怪無論如何都缺了點什麼。
商葉初心頭狂跳,幾乎激動不能自已。一顆心撕成了兩半,一半是對齊鳴的感激,一半是對自己的責怪。
她怎麼沒有想到這點呢?!
傻乎乎地演了那麼多遍,浪費了所有人的時間!
眼看商葉初鬱悶得頭上都能長蘑菇了,齊鳴伸出手,摸了摸商葉初溼漉漉的頭髮:“你也別自責,這事不能全怪你。”
“謝謝您……”商葉初垂下頭,捏緊了睡衣,“您不用安慰我。”
“我不是安慰你。”齊鳴認真道,“這事徐瀚文也有責任。他的責任更大一點。”
徐瀚文?
商葉初擡起眼睛,眼中有困惑,也有不解:“這和徐導有什麼關係?”
齊鳴喘了口氣,商葉初連忙將自己的冰水遞給她。又覺得這水太涼,不適合老太太喝,起身想去給她買一瓶常溫的。
“不用了,”齊鳴拉住商葉初,“這個就行。”
齊鳴喝了口水,壓低聲音道:“規定情境可不只是演員一個人的活計……”
商葉初心頭一動,只聽齊鳴繼續道:“內部情境你負責,外部情境導演和場景設計師負責,這纔對。”
有些話不必多說。商葉初已經明白了齊鳴的意思。
陸懷章和諦聽不爲聽戲而來,因此可以對戲園子的環境視若無睹。可李益明在這段情節中,明面上是在陪陸懷章夫人聽戲——她必須對戲曲內容乃至戲院環境做出反應!
因此,在拍戲時,戲曲內容是必須出現的。否則,李益明就無法準確地完成這個“反應”。
就像拍科幻電影時,主人公需要與外星生物交談。在實際拍攝中,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外星生物,劇組會找一個工作人員代替外星生物來與主人公對話,使主人公完成臺詞和情緒的交互。否則,演員就只能掐着秒錶幹背臺詞了。
徐瀚文取消了臺上的戲曲,只讓商葉初對着空臺子演戲。無疑大大增加了商葉初對情境產生反應的難度。
這種情形無異於讓商葉初表演一個學生,卻沒有提供教室和老師。在商葉初表演完之後,再指着鼻子質問商葉初:你爲什麼不踊躍回答課堂問題?
這事確實不能完全怪商葉初。
身爲導演,徐瀚文有責任將商葉初代入到戲園子的情境中去。結果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難怪齊鳴那麼詫異。
齊鳴拍了許多年戲,什麼導演都見過。見商葉初不說話,便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是不是和徐導不熟悉?其實多找他說說話,說點甜的就好了。”
徐瀚文爲什麼要這麼做?
商葉初不知道徐瀚文打的什麼算盤。她只知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然齊鳴這種有經驗的老演員能看出這件事,那麼,鄭博瀚、陸懷章和諦聽的演員,乃至時山,應該都能看得出來。
可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起,就這麼看着商葉初狼狽地拍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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