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雪落
男演員和女演員私下相處太久,會落人口實。化妝室裏有監控,能將一切祕而不宣的東西記錄在鏡頭中,是最好的選擇。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排練了幾遍,效果都不太好。商葉初懷着滿腹心事踏出樓門。外頭的天隱隱有些白亮,商葉初本以爲是月光,待到脖子根和臉簌簌地一涼,才意識到下雪了。
徐瀚文的天氣預報很準,“明天”果真有大雪。剛過午夜就來了。
時山跟在後頭,仰頭望了望天:“這雪來的真是時候。”
時山的助理老張困得直打哈欠:“山哥,咱們走吧?”
老張比時山大兩歲,照理說應該時山管他叫哥。不過圈裏從不是按年紀論資排輩的。
時山看了一眼商葉初,欲言又止。今晚的對戲始終不太順暢。
商葉初身邊也緊緊釘着一個小王,不好對時山多說話。只得不痛不癢問起一句:“你還沒回答我,今天帶那本書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時山微微扯了扯嘴角,口裏呵出一點白氣來:“明天拍完了這場戲再告訴你吧。”
汝關的雪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南方的雪綿柔,北方的雪幹挺。汝關介於二者之間,雪大塊大塊地落下來,像扯棉絮一樣。卻又化得很快,還不等給黑地蓋被,就順着溝渠流走了。
這樣的雪,想等它聚厚是殊爲不易的。整個劇組陪徐瀚文——或者說陪老天爺,等了一整天,終於在黃昏時分把雪湊足了。
商葉初在車裏化妝。李益明這段時間被沈硯知折騰得有些憔悴,憔悴的妝容最是難畫,一不小心就會從人變成鬼。
商葉初爲了這場戲養精蓄銳,昨晚難得地啓用了強制休眠。睡得很足。化妝師在她臉上折騰着,商葉初忽然聽到外面鬧鬧哄哄的。
“小王。”商葉初努動嘴脣,“外面吵吵什麼呢?”
小王去探聽軍情了。過一會兒,折回來,神色有些糾結:“好像是萬姐和宋哥起了衝突。”
萬姐是萬曉雋,時山的經紀人兼親舅媽。宋哥是《天半》的執行導演。這倆人八竿子打不着,怎麼吵到了一處?
小王偷窺着商葉初的臉色,繼續道:“好像在討論什麼用替身的事情……”
不用多說,商葉初全明白了。
外頭的雪是貨真價實的雪,外頭的風是如假包換的風。這樣的天氣,要時山躺在大雪地裏,搞不好會落下病根。
商葉初曾聽季君陶談起過,時山的舅舅不成器,全家人都靠舅媽萬曉雋給時山做經紀人撈油水。萬曉雋平日裏把時山當祖宗一樣供奉,自然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至於爲什麼找執行導演吵架,而不是去找徐瀚文這位正主,也很好理解。徐瀚文最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沒人想在冰天雪地裏落一臉口水。
商葉初扯扯嘴角:“怎麼用替身?”
小王道:“讓時哥躺在假雪中拍些近景,江邊的遠景用替身。”
“這是時山的要求?”
小王衝商葉初擠眉弄眼。
化妝師和商葉初對視一眼,微笑着點點頭:“我去取個粉,一會兒就回來。”
商葉初低聲道:“謝謝。”
化妝師下了車,小王纔敢開口:“時哥一開始當然不同意。可是後來萬姐說什麼‘下部戲’……時哥就不說話了。後來萬姐跟宋哥吵,時哥也沒出現。”
這就是默許的意思了。
藝人用替身是常事,商葉初遇着過無數回。只是在時山這裏,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商葉初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
失望?好像沒有立場。
生氣?好像沒有必要。
悵然若失?那是爲了什麼?
商葉初看了一眼車窗外。雪很緊,下得像篩棉花套子一樣。這樣的天氣,任何演員要求使用替身都是合理的。就連時山自己不去找徐瀚文理論,躲在萬曉雋身後和稀泥的態度,在娛樂圈也是無可厚非的。
商葉初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自己此刻微妙的心情是因爲什麼,也就丟在一旁不去想了。
折騰完妝容,換好衣服,商葉初下了車。還沒走幾步,遠遠地就看見徐瀚文垮着一張臉,彷彿又有誰NG了十條似的。
這下子,商葉初心裏有了譜:萬曉雋的交涉成功了。徐瀚文苦苦等待了這麼久的真雪,沒想到到頭來只能在人造雪裏拍時山的近景,恐怕又要憋一肚子火。
在徐瀚文心情不好的時候,最明智的舉措就是服從指揮。商葉初識趣地沒有多問一句,像童話裏的小錫兵一樣戳在雪地裏,只等着徐瀚文將她投進火爐。
徐瀚文垮着臉審視了商葉初一番,沒挑出什麼毛病。腮幫子鼓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待會兒好好拍。”
商葉初點點頭。本不想觸徐瀚文的黴頭,心中踊躍的嘴賤又無法剋制,到底沒忍住,明知故問:“時山老師呢?我沒看見他來。”
徐瀚文臉色一綠,沒好氣道:“他還在化妝。你先拍着。”
再問就不禮貌了。商葉初識相地閃到一邊,任由徐瀚文擺弄着站位。
雪下得越發大了。
“action!”
李益明隨着陸懷章一行人走在風雪中。
大雪飄飄。人的腳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留下串串足跡,像給白麪餅按進許多黑芝麻。
不知是不是雪太靜,下雪天的腳步聲反而比平日裏更響些。衣料摩擦的聲音也被無限放大,李益明甚至能聽見雪落在槍械上那冰涼的聲音。
自從沈硯知那一紙供詞被呈到陸懷章主席案上以來,李益明就一直沒睡過好覺。陸懷章沒有關押她,但這並不意味着寬縱。李益明的家被翻了個底朝天,行動舉止也都被特務嚴密地監視着。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死人。
李益明一直在等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她不畏懼死亡,只是惋惜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看到新世界一眼就要死了。除此之外還有欣慰:黎如晦已經逃走了,華僑夫婦地位顯赫,陸懷章不敢動他們。自己的戰友們不必陪自己一起死,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直到江邊發現黎如晦屍首的消息傳來。
李益明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組織上的同志自然不可能殺掉黎如晦;據華僑夫婦打探來的消息,黎如晦受的是腿傷,應該也不至於惡化不治。
這是組織上營救她的手段嗎?
如果是的話,江邊會不會有伏兵?
如果是的話,那具屍首是誰?
李益明默不作聲地低頭走着。由於已被監視了很久,她沒有來得及去換那身藏着劇毒的內衫。唯有袖口還縫着一線刀片,等待着重見天日那一天。
陸懷章見李益明遲遲不說話,以爲她是傷心了,不輕不重地安慰道:“小李,別太難過。保不齊就是那漁夫看錯了呢?”
沈硯知冷笑道:“李祕書這不是傷心,而是物傷其類呢!”
李益明其實一點都不傷心。她知道黎如晦沒死,現在正躺在組織的醫院中養腿傷。當然,在臉上,李益明擠出了幾滴貓尿,含而不露地掛在眼眶,做出一副哀慼的模樣。
“局座,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心裏難受。”
假李益明,還跟便宜未婚夫培養出真感情了?
陸懷章不屑地撇撇嘴。他最煩這些年輕人的小兒女之態。愛情是什麼?愛情是裹住銀元的那層紙皮,是捆住黃魚的那根紅繩兒,是黨國爲表嘉獎賜下的花裏胡哨的勳章——簡而言之,就是沒用的東西!
陸懷章沒把這話說出來,卻在眼角眉梢帶出些不屑的神氣。
雪越發密了。衆人越走越快。李益明心中想着事情,一不留神,撞在陸懷章背後,嘭一聲。
原來已經到了汝江江畔。
汝江江畔被第九局的人圍了起來。一個打扮得窩窩囊囊的漁夫抄着手,被局裏的人看押着。
江邊的雪地中停着一具屍體,上頭蓋着白布。只看身量,似乎和黎如晦有些像。
陸懷章斜眼看向李益明,半是試探半是安撫:“小李,你去看看吧。”
李益明當然要看。
組織的人埋伏在何處?那具屍體是真的屍體,還是掩護的同志?一會兒爆發槍戰,自己是立刻跳入江水中,還是趴伏在地,躲到屍體後面?
無論如何,確認屍首的身份是第一要務。
李益明緩步走向江邊。汝江沒有結冰,江風冷得像刀,呼嘯着削走所有暖意。
大雪白得發灰,汝江的江水錚然響着,也泛出一種死灰般的色澤。
“呼——”
江風將李益明軍帽下的髮絲吹得散亂些許,李益明無端想起,黎如晦曾經用蘸了藥油的篦子給她梳頭,說是在他那個什麼大學學的,能緩解頭疼。
李益明思慮過多,時常有頭疼的毛病。
李益明望着茫茫江面,忽然想到,無論黎如晦死沒死,他都不可能再出現在汝關了。也就是說,上次那次倉促的下令,也許是兩人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陸懷章催促道:“小李?”
李益明自嘲一笑,扯扯嘴角,臉部凍得發僵,沒笑出來。她緩緩蹲下身,一手去揭屍首上的白布,一手去摸自己袖口藏的刀片……
白布揭開。
李益明愣住了。
白布下露出一張青灰色的臉,了無生機,慘然的顏色和汝江的江面如出一轍。
那張臉因爲慘灰色而變得堪稱猙獰可怖,可李益明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黎如晦的臉。
這個人,怎麼會躺在這裏呢?
這個人怎麼會死呢?
不,他不該在這裏!
李益明忽然像發瘋一樣,將整塊白布霍然掀起,白布“呼一聲”蕩在空中,像一面巨大的招魂幡。
黎如晦完整的身體露了出來。他身上有幾處貫穿槍傷,整個人水淋淋的,像個從水中爬出來索命的水鬼。在雪地裏停靈太久,溼透的衣服已經有了結冰的架勢。
驗屍官對陸懷章小聲道:“是背後貫穿傷。應該是想逃走的時候被人發現,從背後射擊,然後丟進江水裏了……”
李益明聽見了驗屍官的聲音,卻恍若未聞,又開始去撕扯黎如晦的衣服,想去聽他的心跳。
確認了黎如晦的死因,李益明嫌疑洗清,陸懷章又成了李益明的好上司。他慈悲地走到李益明身畔,試圖將對方扶起:“起來吧,小李……節哀。”
李益明一把揮開陸懷章的手!
陸懷章不得不呵斥道:“他已經死了!”
李益明的動作僵住了。
大雪落在黎如晦身上,被他的溼衣服融化了。落在黎如晦臉上的雪卻遲遲沒有化,彷彿在昭示着某個殘酷的真相。
臨近傍晚,慘然的黃昏即將墜落。太陽沒入地平線之下,使天空變成一種冷青色。
李益明腦海中忽然想起某個黃昏,自己想給高材生一個下馬威,便賣弄似的,隨口教了他一個機關的製作方法……
電光石火之間,李益明明白了一切。
黎如晦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奮力探起身,扯住李益明的衣領,湊在她耳畔,氣若游絲道:
“我昨天拿那本書去的時候,其實是想告訴你……我在書裏,找到了你的名字。”
說完這句話,黎如晦再次閉上了眼睛。徒留李益明呆滯在原地,面對着彷彿永無休止的大雪。
天地蒼茫。大雪紛紛而下,沒入亙古不息的滔滔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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