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犬牙
莊笙原定的角色是那個有點痞帥的無業混混，定位是賣男色的無腦花瓶。結果古文華一通刀劈斧鑿，無業和無腦保留了，痞帥和男色卻刪去了。
莊笙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要走偶像派路線的，這樣的角色絕不適合他。因此，在劇本改完之後，他是第一個被換掉的藝人。
雖然不滿莊笙闖門的舉動，但看在莊笙上次爲自己打架的份上，商葉初決定暫且不跟他發火。論跡不論心。
“選角更改是導演和公司共同的決定，並非有意針對誰。”商葉初冷淡道，“現在立刻出去，下不爲例。”
莊笙不服氣地嚷道：“我問過古導演了，他說這是你同意的！”
劇本改版後的選角工作雖然由古文華接手了，但最終做決定的人仍然是商葉初。古文華會把自己選好的藝人列出一份名單來給商葉初過目，由商葉初裁奪去留。
古文華選角的眼光很專業，商葉初只剔除了幾個私德有虧的藝人，免得這部電影日後變成塌房咖俱樂部，餘下的全部通過了。
莊笙不是唯一一個被踢下去的，卻是唯一一個敢找上門的。
說實話，商葉初很欣賞這種勇氣。如果施加勇氣的對象不是自己的話，商葉初還是樂見這種場面的。
“是我同意的，那又怎麼樣？”
改編後的劇本仍是絕密，商葉初不能直接告訴莊笙爲什麼把他踢走，只能簡略道：“你的形象和劇本中的角色不太相符。何況你還沒到需要扮醜的地步，你以後是要走偶像派路線的，出演這個角色對你沒好處。”
當然了，商葉初和季君陶也沒忘記莊笙陪席應酬喝了四瓶白酒的壯舉，不會讓他白白吐滿整個馬桶。季君陶正考慮給莊笙一部網劇的本子，等《規則街》這邊穩定下來就告訴他。
如果莊笙識趣，聽完這話就該老老實實道歉滾蛋。可惜，商葉初高估了他的情商，也低估了他的執着。
莊笙的一雙眼頓時瞪得滴溜圓，眼中的怒意簡直能噴射出來。
他定定地注視着商葉初，注視了三秒，忽然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
商葉初嚇了一跳，還以爲又來了一個上門送炮的吉祥物。好在莊笙只是脫衣服，沒對商葉初做出任何越軌的舉動。
莊笙三下五除二扯下自己的外套丟在一旁，大步走到商葉初面前。
“我不需要什麼形象！”莊笙大聲道，“葉姐，別人不懂，你應該懂我——我是個演員，我只想演戲！”
莊笙蹲下身，單膝跪在商葉初面前，做了個健美先生常做的舉臂動作，向商葉初近距離展示他的肩膀和手臂。
莊笙的肩臂緊繃如弓，肌肉隆起，賁張有力，撐得小麥色的肌膚線條清晰。緊實的皮膚上滾動着汗珠，洋溢着難以言喻的青春氣息和荷爾蒙。
相當漂亮的肌肉。這種狀態，只有年輕人能有。
“我知道那個角色是什麼樣的。”莊笙固執地盯着商葉初的眼睛，“從角色的消息傳出來那天起，我就開始增肌健身。這是我三個月的成果。如果你不信，我還可以給你看別處。”
莊笙說着就要去掀自己肚腹上的衣服，大概是要給商葉初展示腹肌。
夏日燥熱，莊笙貼得這麼近，灼熱的呼吸都噴在商葉初臉上了。不但很悶，而且萬一叫外人看見了，影響也不好。
商葉初迅速站起身，向窗邊撤去。
爲了防止狗仔偷拍，商葉初的辦公室常年拉着窗簾。商葉初站在窗簾的褶皺中，冷眼瞧着莊笙的舉動。
莊笙站起身，一隻手按在衣襬上，一隻手在半空懸着，是個相當尷尬的姿勢。
在商葉初的冷眼下，接下來他似乎做什麼，都會顯得不合時宜，甚至有些可笑。
空調吹着冷風，窗外吹來暖風。靜謐的空氣中，莊笙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表演完了？”
商葉初平靜道。
莊笙張了張口：“葉姐……”
商葉初將手臂環在胸前：“這一套是誰教你的？你先前那個經紀人不是已經走了嗎？”
莊笙的臉色慢慢凝固了：“……”
暖風透過窗簾打在商葉初背上，將商葉初三分的心火吹成了十分。從準備造餅開始，商葉初沒有一天睡眠超過六個小時，汝關、橫市，公司、盛聞之家、幸福商業街、古文華的公寓、自己的公寓，數不清的地方，每天轉陀螺一樣奔波。一大票問題在後面排着隊等商葉初解決。好不容易能在辦公室休息一會兒，莊笙竟然還敢闖進來演她！
商葉初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對莊笙講道理，但現在，她煩了。她很不耐煩，只想用最快、最高效、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將他趕出去。
商葉初款款走上前，站到了莊笙對面。
“你不需要形象？”商葉初輕聲重複了一遍。
下一秒，商葉初一擡手，直接將莊笙的帽子掀飛了出去！
棒球帽掉落在地，露出莊笙挑染了幾縷藍色的頭髮。
莊笙一愣，下意識地伸手去撥弄自己的頭——
莊笙的動作僵住了。
帽子會將藝人的髮型壓變形，注重外表的偶像派藝人，在摘下帽子的同時將髮型撥弄回原狀，是已經刻入骨髓的本能。
只一個動作，莊笙剛剛所說的那番話便不攻自破，連反駁都沒法子反駁了！
商葉初將兩根手指彎起，用指節叩了叩莊笙鼓凸出來的肱二頭肌：“練了三個月？”
莊笙的呼吸一頓，忽然急促了幾分。
商葉初嗤笑一聲：“你那個角色，季總應該跟你說過吧？是個身體強壯的無業遊民。”
在莊笙直勾勾的眼神中，商葉初一字一頓道：“你這身材，是一個無業遊民的身材？”
“我、”莊笙張口欲說話，商葉初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頭。
“長在商業街的混混，喫百家飯長大，無業，偶爾從事臨時體力活。
“這是小說和劇本中的設定。”
商葉初繞着莊笙，緩緩地轉着圈。
“生長在商業街，喫百家飯，意味着他的食物基本由商業街的垃圾食品構成。飲食結構差，飲食熱量大，熱量來源不優質。
“這樣的飲食，身體脂肪比例不會低。但其從事體力勞動，經常鍛鍊，所以也不會大腹便便。
“這種角色，最有可能保持的體型是什麼？”
商葉初站在莊笙背後問道。
莊笙渾身都僵硬了：“葉姐……”
“葉姐”了半天，莊笙也沒吐出下文。
商葉初嘆了口氣：“我來告訴你吧。這樣的角色，最常見、最真實的體型狀態，應該是脂包肌——也就是肌肉其實很多，但脂肪量也不低。虎背熊腰，肩寬腿粗，肚子拍上去嘭嘭響。肌肉線條不清晰，但很有爆發力。
“除此之外，因爲飲食粗糙、幹體力活暴曬較多，皮膚應較爲粗糙、有明顯色差。”
商葉初繞到莊笙側面，用手的側面，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莊笙的腹部。每敲一下，莊笙的身軀便哆嗦一下。最後一下結束，莊笙的臉色已經漲得通紅。
“現在，”商葉初用一種不含任何情緒的腔調道，“你頂着這一身健身房裏練出來的精雕細琢的漂亮肌肉，頂着一身精心保養的細皮白肉，頂着減脂增肌餐養出來的馬甲線和六塊腹肌，來告訴我，你是個演員，你想演戲，這是你的成果，是嗎？”
莊笙的身體輕輕顫了一下，沒說話。
商葉初厲聲道：“回答我！”
音量比莊笙剛剛質問的聲音還大。
莊笙兩手握成拳，低下頭，腮幫子被咬得微微抖動着。
商葉初冷笑一聲，幾步走到莊笙剛剛丟下衣服的地方，彎腰撿起被莊笙丟下的衣服。
商葉初用兩指夾着這件外套，走到莊笙面前，手一擡，將衣服扔到了莊笙懷裏。
“你的動作和情緒設計得很精心。但是拍戲也要講究邏輯。”商葉初譏誚地勾起脣，“這麼熱的天還穿着外套，只會顯得你腦子已經被熱傻了。”
莊笙緊緊地握着自己的外套，與漲紅的臉色恰恰相反，莊笙的指節已經有些發白。
商葉初靠在窗邊，感受着窗外徐徐送來的清風。發一通火果然是解壓的好方法，商葉初心裏好受多了。連帶着對莊笙那些拙劣的小把戲，也稍稍多了幾分耐心。
莊笙的這個問題，其實是演藝圈不少藝人的通病。也就是不願意爲了角色，而犧牲自己的外表。
古裝劇中，爲了彌補五官的缺憾，使用出戲的現代妝容；鄉土劇中，爲了外貌的漂亮，不願將皮膚塗黑，造成“設定上面朝黃土背朝天，外貌上膚如凝脂手如荑”的割裂感；軍旅劇中，明明是炮火連天的戰場，竟還塗着黑眉、打了粉底、抹了口紅……
但這種情況，實則並非偶像派藝人獨有，不少實力派演員，也有同樣的問題。
實力派演員往往願意爲了角色扮糙、扮醜，卻未必願意爲了角色毀掉自己的身材。因爲扮醜不過是靠化妝手段，戲份殺青把臉一洗，就又能光鮮亮麗。而好身材的養成，需要長年累月的自律生活和鍛鍊，一旦徹底毀掉，想恢復，就要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
後者的代價要比前者大太多，能做到的人數自然也就成比例地下跌。因此，影視劇中往往出現這樣的奇景：一個設定爲文職的角色，竟有一身觀賞性極強的腱子肉；一個設定爲殺手的角色，身段竟然弱柳扶風柔若無骨；一個被校園霸凌的內斂學生，一脫衣服，渾身肌肉賁張，六塊腹肌整整齊齊，讓人不由懷疑他是不是其實天生喜歡捱打……
這是不合理的常規現象，不合邏輯的人之常情。莊笙太年輕，自然未能免俗。
可惜他遇到了商葉初這個理論派專家。在演戲的情感層面，商葉初可能稍遜一籌……也許是很多籌；但在細節和理論層面，商葉初已經達到了超越大多數人的高度。畢竟，大量的龍套不是白演的，十幾年的喜劇生涯也不是白過的。
“想做一個演員，先學學怎麼刪繁就簡。堆砌一大堆無用的東西，這個捨不得改，那個捨不得丟。最後就只能演成你今天這出爛戲。”商葉初側頭看向窗外，“滾吧。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季總。但也別想着有下次。”
堂堂青憑娛樂的一姐，居然能被人闖進辦公室大小聲。如果不是《規則街》開拍在即不能惹麻煩，商葉初真想痛痛快快給莊笙兩拳。
莊笙擡起眼睛看向商葉初。微風輕送，將窗簾吹得搖曳生姿。米白色的窗簾簇擁在商葉初身後，一會兒裹着商葉初的身體，一會兒輕撫而過，散向別處。
爲了契合《規則街》身體虛弱、有哮喘病的主角的設定，商葉初在劇本改後就開始進行美容美白，將李益明健康的麥色肌膚捂成了一身的白皮。此刻站在窗前，商葉初的皮膚比米白色的窗簾還要白皙幾分。看上去像個如銀如雪的女妖。
一個尋常的，燥熱的午後。
莊笙喉嚨一緊，忽然扭過頭向門外奔去。口中念着：“對不起、葉姐！”，踉踉蹌蹌地跑了。
商葉初看着莊笙狼狽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換角一事，無論如何，確實對莊笙有失厚道。
對莊笙，商葉初其實還是有幾分好感的。對方野心勃勃、急不可耐的樣子，很像當初的商葉初。甚至連自以爲是犯蠢的樣子，也讓商葉初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莊笙用錯了法子。他若是來找商葉初賣慘打感情牌，把應酬喝酒的事兒掛在嘴上唸叨，商葉初還真沒理由拒絕他。可惜這孩子太過自信，非要向商葉初證明他是個努力的好演員，篩掉他是錯誤的……
這傻孩子，娛樂圈的事，只有錢多錢少，哪有公平對錯？
莊笙姿態彆扭地小跑而去，看着對方窘迫急切的背影，商葉初忽然覺得，那很像一隻被人踢了一腳，夾着尾巴離開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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