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夢中石
這世上或許會有完全不在乎錢的作家,但絕不會有完全不在乎讀者的作家——哪怕他寫的是日記或者遺書。
盛聞之也不例外。
盛聞之翻動着桌上五花八門的紙片,彷彿在翻閱一封封讀者來信。時不時拿起一張細看起來,讀的時候,興致優美的嘴脣微微翕動着,那是在默讀。
商葉初眯着眼審視着他的表情和動作,心裏多了幾分把握。
“可惜他們要失望了。”商葉初眼神很冷,臉上卻露出遺憾惋惜的神色,“這羣大爺大娘們盤算了十天半個月,才湊出這麼一堆東西來……”
“噓!”盛聞之伸出食指,懟到商葉初脣上,是個噤聲的手勢,“你等我讀完。”
商葉初將盛聞之的食指彈開:“這麼多信,你要讀到什麼時候?反正你也不打算寫。”
盛聞之很大聲地嘖了一聲。
商葉初可不喫他這套:“你嘖嘖什麼?我還忙着呢,既然你不願意寫姊妹篇補上時長,我總得去想想辦法吧?要不然別說你手裏這些,連規則雜貨店都沒法拍了。”
盛聞之將眼睛黏在手中的紙頁上,“你們這條老街上有些規矩還是挺有意思的……現在還沒開拍,這條街能進嗎?我想去看看。”
果然,一個好作家就像一個好廚子,看到質優價廉而未經雕琢的原始食材,不可能不產生烹飪的衝動。
廚癮大發的盛聞之要比油鹽不進的盛聞之好對付許多,商葉初微微扯了扯嘴角:“沒必要吧?你又不打算寫什麼。”
盛聞之捲了卷自己的頭髮,眉頭皺起又鬆開:“誰說不寫就不能看了?難道我出去一趟就非要採風不可?”
石頭湯煮沸了。
商葉初聳了聳肩:“好吧,如果你想去,我倒是可以帶你去。但逛街得你自己逛,我要去公司彙報劇本的事情。”
盛聞之將茶几上的“讀者來信”整齊地碼放好,收回牛皮紙袋裏,拿着紙袋站起身:“好,那我去換衣服。”
“等等!”
商葉初忽然一把拉住盛聞之的手腕:“你提醒我了!”
“我提醒你什麼了?”盛聞之莫名其妙。
商葉初興奮道:“你寫不出一本完整的書,那寫些小段子總可以吧?”
“啊?”盛聞之張了張嘴。
商葉初奪過盛聞之手中的紙袋:“你短時間內沒法寫出一本完整的書,那沒頭沒尾的小段子總容易一點吧?我看你剛剛看得入迷,搞不好街坊們寫的這些東西給了你不少靈感。你可以從裏面摘出來一些你感興趣的規則,改寫成小故事……”
盛聞之呼吸微微一頓:“你的意思是——”
商葉初竭力按捺住心底的興奮,晃了晃手中的牛皮紙袋:“電影時長不夠,其實也未必非要寫個姊妹篇出來湊數。《十日談》裏不是有那種圍在一起講故事的情節嗎?我們可以在電影的開端,設置雜貨店、書店、甜品店的這些老闆圍在一起講故事,講述最近發生的‘和規則有關’的有趣經歷。一羣人講完之後,看向新來的雜貨店老闆,讓新人講兩句。”
商葉初撿起茶几上的劇本,意有所指地晃了晃:“然後,這個新人雜貨店主,就可以講解自己的‘從業經歷’了。”
盛聞之似乎覺得有哪裏不對:“呃,但是——”
商葉初將牛皮紙袋甩得嘩啦嘩啦響:“但是什麼?這樣一來,你也就不用辜負這些叔叔阿姨輩的讀者們的希望,每家店都能分到一個雨露均沾的小故事,出現在電影中。而電影時長不足的問題也解決了。你覺得怎麼樣?”
盛聞之的呼吸急促起來,神色變幻不定。商葉初擺出一副期待的表情盯着他的臉,實則心底已經捏了好幾把汗。
盛聞之在原地轉了個圈,忽然一把擁抱住商葉初,興奮道:“小葉子,你真是個天才!”
商葉初被盛聞之這下突然襲擊搞得一懵,隨即,心裏狠狠地鬆了口氣。
成了。
商葉初順勢擁住盛聞之,拍了拍他的背:“還是你那句‘誰說不寫就不能看’提醒了我——誰說只有完整的小說才能拍出來?真正的天才是你自己。好了,別膩歪了,快去換衣服。我陪你一起去商業街逛逛。”
盛聞之枕在商葉初肩上興奮地點了點頭,隨後拎起那包對他而言相當珍貴的“讀者來信”,上了樓。
商葉初目送着盛聞之的背影。待那道高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盡頭後,商葉初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是我。葉初。”商葉初語速不疾不徐,吐字清晰,“幸福商業街現在怎麼樣?有人嗎?”
“都走了就好。叫公司的人也先撤,對現場進行清退。一個人都不能留。
“在你問爲什麼的工夫,我想工作已經可以做個開頭了。怎麼,如果是季總下這條命令,你也要問爲什麼?
“知道就好。下不爲例。”商葉初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下午兩點之前搞定,沒問題吧?”
“好。”
商葉初掛斷手機,坐到沙發上,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石頭湯煮成了。
在那個湯石的故事中,商葉初看到的不只是羣策羣力或者羣體貢獻,更多的,是一個蠶食鯨吞的過程。
如果那個用石頭煮湯的人,最初就列出長長一條清單,告訴村民他要煮湯,那麼得到的很可能只有全村人抽來的掃帚。但是一口鍋、一鍋水、一把鹽……這樣微小的代價,是人人都付得起的。也就更能讓人放鬆警惕。
時進時退,溫水煮青蛙,才能達到最想要的效果。
從最開始,商葉初就沒指望讓盛聞之再重新寫一本書出來。就算盛聞之想寫,她也不會同意。那些所謂的“加感情戲”“再開一本姊妹篇”,通通都是煙霧彈,用以掩飾真正的目的——叫盛聞之寫出其他店鋪的散碎劇情。
古文華早就按照標準商業片的格式,搭好了整部電影的框架。《規則街》,實際上不過是舊酒裝了新瓶,用老套的商業爽片模式講一個和規則有關的故事罷了。劇本有了骨,現在缺乏的只是肉,也就是具體的劇情。
這種精細到個體的情節,恰恰是古文華的創作軟肋。他寫不出,商葉初也寫不出。青憑娛樂養着的那些槍手編劇雖然能寫,但總是沒有盛聞之的那份靈氣和流暢。插在劇本中不倫不類,像電影版的拼夕夕。
唯有盛聞之親自動筆,才能寫出那種融洽的、渾然一體的感覺。但問題來了,怎麼才能讓盛聞之動筆呢?
貿然闖進盛聞之家裏,對他說:“你給我寫幾個以其他店鋪爲原型的小段子吧!古文華會把它們加工一番塞進劇情裏。哦,你問爲什麼突然要寫這些東西?啊呀,這個你就別問啦……”
只要一想那樣的場景,商葉初就不寒而慄,總覺得會血濺三尺。
爲此,商葉初苦思數日,纔想了這麼個辦法。
叫盛聞之寫一些新的段子——這個要求,其實同樣是苛刻的。但和“電影時長不夠導致無法開機”“在好好的劇本里加戀愛戲份”或者“重新寫一本書”這樣嚴重的事情比起來,似乎也就不算什麼了。再加上不存在的步行街讀者的期望、一位作家烹飪食材的本能,以及商葉初有意無意的心理暗示和引導,盛聞之這條大魚,終於半哄半騙地上鉤了。
利用一個作家對讀者的在意和對寫作素材天然的創作欲,來引導盛聞之做一件他根本不喜歡的事情,是否卑鄙呢?
商葉初仰頭望向沙發對面的掛鐘。指針滴答滴答地跳動着,不爲任何人而停駐。
聽說湯石的故事是一個古老的寓言。商葉初很喜歡它,她喜歡可以從各個角度解讀的故事。更喜歡能爲她所用的故事。
盛聞之換好衣服下了樓。他這人衣品與正常男人不同,竟然穿了件騷包的酒紅色真絲襯衫,偏偏不顯得陰柔違和,反而與他的外表十分協調。
盛聞之一邊走一邊問道:“商業街現在有人嗎?我剛剛換衣服的時候又看了一下街坊們寫的來信,有家冰淇淋店的店規很有意思……”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這事是我老闆負責的。”商葉初露出無懈可擊的微笑,“我聽說青憑娛樂給了街坊們停業補償費,所以有可能大家都走了吧?咱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盛聞之似乎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又振奮起來:“見不到也沒什麼,以後總會遇見的。只要店不關門就行。”
“店鋪不會關門的。公司已經付了租金。”商葉初與盛聞之並排走出家門。
夏日明麗的陽光普照萬物,商葉初被明亮的光線刺得眯了眯眼睛。
盛聞之哼起了歌。他還是那麼五音不全,彷彿一具人形噪音。
商葉初側過頭,看向盛聞之的側臉。
感受到商葉初的視線,盛聞之也偏過頭:“怎麼了?突然這麼看我。”
“沒什麼。”商葉初笑了。
她曾經如此痛恨盛聞之活在玻璃罩子裏的樣子,但此刻,她忽然同情起了盛聞之的天真。
如果有可能的話,她希望盛聞之永遠天真下去,永遠活在真空的環境中,永遠不會知道自己今天對他撒下了怎樣的彌天大謊。
可惜了。
這招瞞天過海到底能撐到什麼時候,商葉初也不清楚。也許是電影上映後,也許是明天。盛聞之早晚會發現這殘酷醜陋的真相,發現自己筆下那些繽紛綺麗的幻夢,被商葉初和古文華一股腦投到鍋裏,煮成了一鍋隨處可見的石頭湯。
到那時,盛聞之會有什麼反應?
商葉初不想知道。她只希望那天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