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行過一段私人車道,汽車通過自動識別系統,開啓鐵藝大門,緩緩駛入,沿林蔭道前行。
四周亮着燈,能隱約看出修剪整齊的園藝綠植、潺潺流水的噴泉,以及不遠處簡約歐式風格的建築物的輪廓。
車廂內,坐在沈絨旁邊的一名侍應生低聲感嘆:“不愧是穆家,住在這樣的地方。”
“是啊,穆氏集團可真有錢。”另一人附和。
“那穆家大小姐好像是叫穆琳娜吧?投胎在這樣的家庭,真是太幸運。俗話說得好:有些人的起點,就超過了大多數人奮鬥的目標終點。”
“哎,這就是命。人家又有家世,又有美貌、才幹,據說未來會繼承集團。人與人啊,不能比。”
“不知道這次她訂婚的對象,是什麼樣的人。”
“公主當然要配王子,她的未婚夫肯定也很優秀……”
兩人低聲閒聊的聲音,被他們的領班打斷:“安靜,不許議論僱主。”
私下交談者立刻噤聲,車廂內歸於寧靜。
雖然不能說話,但很多人都向窗外打量,心中充滿好奇與歆羨。
唯有沈絨十分平靜。對於穆家,她不曾聽說,也無興趣。現在她的職責只是侍應生,別的一概與她無關。
到達目的地,衆人下車,通過傭人通道進入豪宅,換好了統一的侍應生制服,在一個小廳裏集合,規矩地站成左右兩排,聽管家分配每個人的具體職責,並介紹相關注意事項。
沈絨和其他女侍應生一樣,身着白襯衣、黑馬甲,長髮盤起,化淡妝。
明白了各自的任務之後,衆人再次檢查儀容,全部用漱口水漱口,確保衣着整潔得體,沒有異味。然後,衆人散開入場,各司其職,開始準備工作。
兩個多小時後,來賓陸續抵達,外頭的空地上漸漸停滿了豪車。賓客中頗有一些社會名流,包括幾名正當紅的明星。
在高端場合工作過的侍應生,對這些都有心理準備,不會流露驚訝神色,只是偶爾相互交換眼神。沈絨更是淡定非常,端着托盤穿梭在一片衣香鬢影之間,把自己當做背景板。
來參加宴會的賓客,往往也會不自覺地把侍應生當成背景板,不以爲意,私下交流時常常不會避開侍應生。這次也不例外,沈絨在服務期間,便聽聞一些賓客的私下議論——
“你聽說了嗎,穆琳娜的訂婚對象,竟然是個平民。”
“啊,真的嗎,怎麼可能?”
“是真的!世事難料,我也沒想到啊。”
“不太可能吧,她那人精明得很,不像是戀愛腦。就算真與平民戀愛,也不需要結婚啊,婚後和丈夫各玩各的,不是很好嗎?難道那個平民有什麼特異之處,是三頭六臂還是能上天入地?”
“這我就不知道了。等會兒他肯定要出場,我們看看。”
……
這個世界雖然表面上宣揚“人人生而平等”,但正常的成年人都知道,社會現實不是童話,依然階層壁壘分明。因此,有這樣的議論並不奇怪。沈絨默默聽到,並不作聲。
直到宴會的兩位主角出場,賓客低聲道:“快看,他們來了!”
沈絨擡起頭,目光不經意地投向衆人視線的焦點處。忽然,她的神色出現一絲波動。
她牢牢盯着那人靜了幾秒鐘,才最終確定,自己沒看錯。
這次訂婚的男主角,竟是她的前男友,許宣然。
只見他穿着合體的訂製西服,領口服帖,更顯得身形修長。那麼,挽着他的手臂、笑語盈盈的靚麗女郎,應該就是穆家大小姐了。
巨大的水晶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璀璨如銀河流瀉。四周全是當日的鮮花。宴會的男女主人公一路走來,作爲全場目光焦點,儼然一對璧人,僅僅站在一處就足夠養眼。
看來那微信上的“娜娜”,即穆家大小姐,穆琳娜。
彷彿察覺到沈絨的視線,許宣然忽然側過頭,向這邊望過來。
沈絨立刻低下頭,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僅留下一道背影,不過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侍應生。
倒不是害怕被他認出,只是她不想再與這人有任何交集。
果然,許宣然沒有發現她,過了兩秒便把視線移回身邊的未婚妻身上。
之後,按照預定流程,訂婚儀式順利進行。開了香檳,賓客三三兩兩地聚集,衣香鬢影。
帶着露水的鈴蘭花,精緻的銀燭臺,桌上是各種從國外連夜空運過來的定製蛋糕與甜點,空氣中瀰漫着香檳酒甜膩的香氣。在普通人看來,整個訂婚現場都散發着奢侈的氣息。
沈絨穿行在大廳裏,有條不紊地遞送着酒水飲料。期間,又有賓客的竊竊私語聲飄進她耳中——
“穆琳娜的平民未婚夫,看上去是挺帥氣的。”
“光是帥有什麼用?況且她那幾個前男友,不都挺帥的。其中還有當紅流量明星,但不也只是好聚好散、玩玩而已?”
“這倒是。看來穆琳娜這次是栽了,嘖嘖。”
“不過也沒什麼,只是訂婚而已,又不是結婚。就算結了婚,只要有婚前協議,離婚也不會太麻煩。反正她養得起男人。”
“但我聽說穆氏給這男人的創業公司投資了不少,至少有這個數。”說話者比了個手勢。
“我的天,這麼多!穆琳娜糊塗了,她家長輩竟也跟着糊塗。我還以爲這男人不過是個運氣好的小白臉,現在看來,可真是手段厲害了。”
……
沈絨送完酒水,默默轉身離開。別人口中的許宣然,太過陌生。
其實早在沈絨看到“娜娜”的朋友圈時,便從照片中的環境與消費,猜到“娜娜”的經濟狀況應該不錯,或許不是平民。如今得知她的身份,不算太意外。
許宣然的家庭情況,沈絨也瞭解。他來自小城鎮,小康家庭,創業全憑自己奮鬥。
在許多人看來,許宣然與穆琳娜在一起,明顯屬於高攀。而與沈絨分手,就成了明智之舉,不是“少奮鬥二十年”,而是少奮鬥一輩子。
不過,沈絨並不認爲他的選擇一定是爲了錢。平民與富人在一起,也可能單純因爲感情。旁人認定平民一方是爲了名利,未免過於武斷。真相如何,或許只有當事人知曉。
當然,既然已經分手,無論前男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都與沈絨無關。她微微低下頭,把自己淹沒在賓客之中,任誰也不會注意這個小小侍應生,更不會把她與穆家大小姐或其未婚夫聯繫起來。
她收斂心神,只想專心工作。
做侍應生,並非一項輕鬆的工作。最初的酒會還相對輕鬆些,但到了正餐環節,所有侍應生都處於高密度的緊張工作狀態。進場,退場,端菜,收拾刀叉,都有嚴格的規定,動作要乾脆利落,同時不能發出任何聲響,尤其是收刀叉時,得特別小心。再加上穆家這次用上了大量骨瓷餐具,沉甸甸的,更需要全神貫注。
全身心投入工作,沈絨並不想關注其他,但廳中精良的音響設備還是把儀式主持人的聲音時不時送入她的耳中。
此時,主持人邀請男女主人公上臺,說着祝福的吉利話。到了表白環節,按照慣例,許宣然對未婚妻表達愛意——
“能遇見娜娜,是我最大的幸運。”許宣然道。
沈絨正在爲賓客斟酒,聽到這句話,動作微微一頓。
當年大學校園裏,許宣然追求她時,說過同樣的話——
“能遇見絨絨,是我最大的幸運。”
但沈絨的這一停頓轉瞬即逝,她迅速收回思緒,繼續鎮定地爲賓客服務,沒有半點異常。
臺上,剛訂婚的年輕男女手挽着手,一對精美的訂婚鑽戒在他們的無名指上閃耀光芒。賓客們紛紛獻上祝福,全場氣氛幸福洋溢,其樂融融。
但許宣然在宴會現場沒有多留。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加上或許遇到什麼急事,訂婚儀式環節結束之後,很快就離開了。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注意到臺下的某個侍應生。對沈絨而言,這自然是好事。
有些諷刺的是,沈絨沒被前男友認出,卻被前男友的未婚妻認出了。
宴會快要結束時,沈絨把剛撤下的餐盤放入手推車,前往廚房。走到半路,在空曠寂靜的走廊轉角,被穆琳娜截住。
其實對於沈絨的出現,穆琳娜也很意外。她之前沒見過沈絨的真人,只看過照片。方纔在宴會上發現沈絨,她還疑心自己是否誤認了相貌相似之人。直到向管家確認了侍應生的姓名之後,她才確定。
沈絨出現在訂婚宴會上,這是巧合?
穆琳娜素來精明謹慎,自然不會把這僅僅當成一個巧合。她必須排除任何潛在的風險。
於是,她從容不迫地來到沈絨面前,微微一笑:“沈小姐,真沒想到能在我家遇見你。剛纔我還懷疑自己認錯人了。”
沈絨淡淡道:“我也沒想到。”
不同於一身侍應生制服的沈絨,穆琳娜今日盛裝打扮,穿着線條優美的露背魚尾紅裙,戴着昂貴的鑽石首飾,美豔動人。
兩人在走廊上相對而立。若有外人看到,只會覺得這是公主與女傭,雲泥之別。
穆琳娜行事果然,說話也不繞彎子:“既然遇到了,相請不如偶遇,我就有話直說了。”
“請直說,我還有工作。”沈絨希望對方快些說完。
穆琳娜平靜道:“我知道,最初我與阿宣在一起時,他尚未及時結束與你的關係。這是他太心軟,做得不妥當。我願意代他向你支付賠償作爲道歉,從此恩怨一筆勾銷。”
說着,穆琳娜從手袋中取出剛剛備好的支票簿和鋼筆,彷彿篤定沈絨會同意。
這是道歉嗎?不,沒有任何一種道歉的姿態如此高高在上。
沈絨漠然旁觀。如果她是一部小說的真善美主人公,大概會義正辭嚴地拒絕:“不要用錢來侮辱我。”
但在沈絨看來,爲什麼要放棄一筆對方自願送來的錢?錢是無辜的,可以做很多事情。
於是她誠懇道:“好的。這些錢對於穆小姐,想必只是九牛一毛,根本不算什麼。而且爲了心愛之人,更不會吝嗇。”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對方給的錢不夠多,就代表愛不夠深且吝嗇。
穆琳娜微微詫異,隨即撲哧笑了:“有趣。沈小姐,我喜歡你的脾氣。”
這點小小的激將法,無傷大雅。
穆琳娜提筆在支票上寫下一串數字,遞出:“聽說你和阿宣曾在一起三年,那麼這個數應該夠了。”
沈絨平靜地接過支票,掃了一眼。
對方的確慷慨,這個數額抵得過沈絨工作三年的收入。
她把支票摺疊放進口袋:“多謝穆小姐慷慨解囊。我會把這筆錢捐給慈善機構,救助失學兒童,就當是我送給您的訂婚禮物,祝您與愛人白頭到老。”
穆琳娜的笑容略略一滯:“這筆錢對沈小姐來說,怕是不少。沈小姐何必因爲討厭我,就平白浪費了?這不值得。”
“討厭?”沈絨平靜地搖搖頭,實話實說,“不,我不討厭穆小姐。”
穆琳娜的神色,明顯將信將疑。
沈絨剛收了對方一筆錢,便格外耐心地解釋:“戀愛關係的排他性承諾,只是兩個人之間自願達成的契約,並不能用來約束無關的第三人。穆小姐以前與我素不相識,自然也沒有義務維護我與許宣然的關係。許宣然毀約,那是他的問題,我不會遷怒到別人身上。而且,我還應該感謝穆小姐幫我看清了一個人,及時止損。”
穆琳娜更加意外。這番道理的確沒錯,但很少有人真能想通,世人往往把這種事情歸咎於“小三”,而對真正背信毀諾的男人寬容。
穆琳娜注視着沈絨,似乎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一些別樣的情緒,比如憤怒,比如怨恨,比如悲傷。
但是什麼都沒有,當事人看起來平靜如水。
原本穆琳娜沒太在意沈絨,如今卻生出一絲欣賞之意。
可惜了,只是個平民。穆琳娜心想。
她又問:“既然沈小姐沒有怪我,那是否可以原諒阿宣?”
“如果穆小姐是我,能夠原諒嗎?”
穆琳娜一時無言。換位思考,她決不能容忍有人把她綠成青青草原。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沈絨又道:“不過穆小姐可以放心,我不會閒得沒事,去報復許宣然。他不值得讓我再做什麼。沉沒的成本不是成本,只希望從此一刀兩斷,再無牽涉。”
穆琳娜正想說什麼,這時從沈絨腰間的無線電對講機中傳來人聲,傳來催促沈絨把餐具送到廚房。
“抱歉,還有工作,我先走一步。”沈絨推着手推車,平靜離開。
望着對方離去的背影,穆琳娜忍不住自問:如果我是她,也能如此果斷、平靜地面對分手嗎?
恐怕不能。她心想。明明年齡相若,對方爲何能夠做到?
心中忽然生出兩種猜測:要麼是沈絨曾經歷過比分手大得多的災難,要麼就是她沒有真正愛過許宣然吧……
正在出神,手機鈴聲忽然響起。穆琳娜驟然回神,神色一肅,因爲這是她爲穆家老爺子設置的專屬鈴聲。
穆家老爺子,即穆家家主,是穆氏企業實際的掌控者。穆琳娜最大的心願,就是博取老爺子的歡心,以便順利從他手中接過權力,繼承穆家。
她立刻接通電話,態度恭敬:“爺爺。”
穆老爺子生性嚴肅,不苟言笑,即使對自家孫女也向來要求嚴厲,吝惜讚許。沒想到,他這次竟然態度和藹:“娜娜啊,你這次做得很好。”
穆琳娜一怔,心跳都變得急促,受寵若驚。很快,她按捺住心底涌出的喜悅,小心翼翼地問:“上面的人滿意了?”
“是啊,很滿意。接下來,只要你繼續與那個姓許的小子維持好關係,應該就沒問題了。”老人也忍不住語含笑意。
“那就好,那就好。”穆琳娜終於鬆口氣,飽含期待,“我們的事情成了?”
“成了,上面的人說你辦得很好,已經把城北那個項目的資源送給我們。”
穆琳娜笑了,不再剋制情緒,眼角眉梢都流露喜意。
那個項目何其重要,足夠保障穆氏企業在未來十年內順風順水。而她完成了上面給的任務,才換來如此獎賞,那麼只要不出意外,她作爲穆氏繼承人的地位已經無可動搖。
這簡直是她有生以來最興奮、最喜悅的時刻。
旁人私下議論她與平民訂婚,說她太糊塗。但她知道,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交易,一本萬利。
對圈內人來說,把婚姻作爲交易籌碼極其常見,各種聯姻數不勝數。然而,極少有像她這樣,只需要付出婚姻關係,便能換來如此巨大的回報。
結束通話後,穆琳娜的興奮心情終於漸漸沉澱下來,最近一直壓抑着的疑問浮上心頭——
上面的人爲什麼要讓她這麼做?
當然,這個問題她不敢提,只能藏在心裏。上面那些人的行爲和意圖是容不得她揣度置喙的。但人人都有好奇心,她也不例外。
之前她一直猜測,許宣然或許有什麼特殊的背景或價值,所以上面纔會讓她與之結婚。雖然她沒在他身上找出什麼特殊之處,但上面的人下棋,每一步棋總該有其作用,即使她看不明白。
剛纔與沈絨見面之後,穆琳娜心中忽然生出另一種猜測:有沒有可能,那個特殊的人不是許宣然,而是沈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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