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
夢中,她反覆回到蘇薈跌下樓梯那天。站在高高的樓梯上,就像站在懸崖邊,腳下是萬丈深淵。
一道人影跌落下去。
她靜靜看着,卻沒有真實感。心裏彷彿破了一個洞,空蕩蕩地透着風。
鮮血在地板上蔓延,模糊了視野,整個世界只餘一片血色。
“你是兇手!”
“可怕,你竟然殺了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嫉妒成性,心腸歹毒,你才應該去死!”
……
無數指責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籠罩着沈絨。
她頭痛欲裂,掙扎着。明知是夢,偏偏動彈不得。
終於,當她渾渾噩噩地醒來,夢中所有具體畫面都在記憶中迅速消退,模糊不清,但那種清晰的絕望感彷彿刻入骨血。
由於夜裏總是睡不安穩,白日裏她精神有些恍惚,工作效率變低。原本兩個小時能完成的工作,爲了保證質量,現在需要加班到三個小時。
她開始考慮是否需要去醫院檢查身心狀況,但尚未來得及預約掛號,就在公司裏聽到一個令許多同事歡呼雀躍的好消息——
本週週末,環美C市分公司組織全體員工,一起去市郊的溫泉度假村,進行團建活動。所有人將在那裏待兩天,有自由遊玩時間,喫住交通費用皆由公司買單。
“天啦,這福利太棒了!”同事甲笑逐顏開。
外地來的同事乙不瞭解:“那家度假村很好玩嗎?”
同事丙解釋:“至少消費是有名的高。酒店最便宜的客房,住一晚也要近千元,還不包括泡溫泉的費用與餐飲費。我有親戚去過,說那裏的環境高大上,服務挺好。我一直想去,但沒捨得。”
“那的確太好了。”
這一點,沒人有異議。
公司突然變得如此慷慨,大家都沒想到。以往的公司年會上,只有抽到一等獎的幸運兒纔有這樣的福利,這次竟然每個人都“中獎”了。
有人猜測,或許是那家度假村與公司達成合作意向,給出不小的優惠,再加上最近公司業績不錯,才這樣壕了一回。
無論原因到底是什麼,週六清晨,所有員工準時坐上了公司包的大巴車,沈絨也在其中。
她對溫泉度假村興趣不大,但這是公司的團建活動,沒理由缺席。何況最近她精神狀態不佳,正需要休息放鬆。對她來說,這無異於一場及時雨。
近兩個鐘頭的高速公路車程結束,大巴下了高速出口,再沿入山公路行駛半個小時,就來到溫泉度假村。
遠離鬧市,整座青山都籠罩在淡淡白霧之中。或許是由於山中多溫泉,連迎面而來的空氣都格外清新溼潤。
下了大巴,換乘觀光車,兜風逛了一會兒。衆人忙着拍照拍視頻,不亦樂乎。
上午十一點,入住酒店。在酒店餐廳喫完自助午餐,下午是泡溫泉的自由時間。
午休後,沈絨衝了個澡,換上泳衣,外面穿上浴袍,帶着一條大毛巾來到溫泉區。
度假村裏分佈着數十個不同大小的天然湯池。雖然那些水質最好的僅供VIP顧客使用,但向沈絨等一行人開放的也有三四十個,完全足夠。
這些湯池各有特色。比如幾位女同事去泡了據說有美白肌膚功效的“牛奶溫泉”,在乳白的池水中,一邊泡一邊敷面膜。
另一些同事光顧了更新奇的魚療池、花草池、靈芝泉、石板浴、熱礦沙浴等花式溫泉。
甚至還有一種“空中浴池”的新穎項目:溫泉澡池安裝在電纜車上,纜車在山間緩緩來回滑行。客人可以一邊在半空中泡澡,一邊把山水美景盡收眼底。
沈絨沒嘗試這些新奇的項目,她與一名關係較熟的女同事一道,來到半露天的溫泉小池。
目前正是溫泉淡季,加上度假村的高消費,遊客很少。來這種非熱門的傳統小池就像包場,除了她們再無旁人。
池邊草木青鬱,石燈小巧,還有供休息用的躺椅和木桌,設計得頗有趣味。
溫泉池不到八平方米,泉眼咕嚕嚕地往外冒水,泉水在竹管裏流動。山風吹過,與水面不斷升騰的熱氣交織成嫋嫋白霧。
試過水溫,兩人走入池中,掬一捧水澆在身上,溫暖又舒適。靠着池壁,水波溫柔地包裹着身體,白皙的肌膚漸漸泛起一絲粉紅。
這種感覺,真的很治癒啊,沈絨心想。最近被噩夢困擾的心情得以舒緩。
泡在水中聊天,同事提到她的家鄉是有名的溫泉之鄉,多天然地熱,她從小就愛泡溫泉。
沈絨不禁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在北歐的雪山上泡過一處地熱溫泉。霍家擁有的私家度假地非常多,遍佈世界各地,那裏就是其中之一。
四周是皚皚雪山,雪花飛舞,但水面熱氣如煙似霧,置身水中便一點不覺得冷。
雪景再美,年幼的沈絨也無心欣賞。她忙着與玩伴們做遊戲:將水灑向其他小孩,相互潑濺,抑或挖出水邊白色的溫泉泥,把其他人塗個花臉……
當年那些玩伴,唯有蘇嘉明沉默寡言,其他小孩皆性格活潑,愛玩愛鬧。對了,其中有個特別愛笑的男孩,還用溫泉泥捏了一個小人送給她。他叫什麼名字?她只記得小名叫“奔奔”,這還是她給他取的……
大概是由於泡溫泉時人們的心境也會像身體一樣變得柔軟,她竟然回憶起不少零星的童年片段。
但溫泉不宜久泡。過了幾分鐘,她與同事離開湯池,披上浴袍,在池邊的躺椅上休息。
侍應生送來免費的無籽葡萄、點心和飲料,放在木製托盤上。
沈絨喝了些礦泉水,望着遠處幽靜的山林,連日來噩夢留下的陰影淡去不少。
氣氛輕鬆,同事聊到公司八卦,話題忽然轉到沈絨身上。
同事衝她眨眼:“話說,最近你與程經理……前兩天我看到程經理接你下班,老實交待,他是不是在追你?”
沈絨沒接話,臉上的薄薄紅暈大概只是被溫泉熱氣蒸染。
同事笑嘻嘻:“放心,我幫你保密。程經理人挺好……”
忽然,話音頓住。
說曹操,曹操就到。程安走了過來。
同事很識趣,在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後,就笑嘻嘻地找了個藉口離開。離開前還對沈絨擠眉弄眼,那表情無疑在說:我懂的,放心,不打擾你們。
程安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問得很自然:“怎麼不去那邊?很多人都去玩水上項目了。”
她道出心聲:“這裏比較清靜,暫且躲一躲。”
忽然,程安起身靠近她,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她的髮絲,摘下不知何時落在她頭上的一片碎葉,動作輕柔。
她垂眸,睫毛輕顫。
午後的溫泉池畔,溫暖而寧靜。山風吹過,頭頂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最近睡眠不好?”他看出她精神狀態不佳,眼下有淡淡陰影,像是睡眠不足。
“嗯。”
他溫和道:“是失眠嗎?”
不是失眠,她入眠並不困難。問題是噩夢,甚至令她害怕睡着。但她沒有回答,那個噩夢是她不願觸及的記憶。
程安轉而建議:“這裏有一處山洞溫泉,很清淨,適合放鬆。不如一起去看看?”
“山洞溫泉?”
她之前看過度假村提供的溫泉簡介指南,不記得有這樣的項目。
“是VIP項目。”他道。
公司的這次福利只是最普通的等級,難怪她不知道。山洞溫泉既然是貴賓專享,客人應該很少,的確清靜。
只是她沒想到,他是這裏的VIP。
程安彷彿知她所想,簡單解釋:他聽說要來這裏團建,就自費預定了一些VIP項目,可以帶一個人進去。
不知是否自己太多心,她隱隱有種感覺:對方是爲了她,纔會預訂這樣的VIP。
當然,她不會把他往壞處想,只感觸於他太過體貼關心,不知如何回報。
他誠懇相邀,她便隨他同往。
腳下小徑是木質地板鋪就,一步步走過,兩人的足音相應和。
接近山洞時,便有工作人員微笑着迎上來。確認程安是VIP後,引他們來到山洞入口。
即將進入洞口,程安放在浴袍兜裏的手機忽然叮了一聲。他掏出手機一看,微微皺眉。
她察覺他的爲難:“出了什麼事情嗎?”
“抱歉,工作上有點事,需要發一封郵件,我得回酒店一趟。”
“沒事,當然是工作要緊。”
他歉然道:“你先進去泡溫泉吧,不用等我。”
程安離開後,沈絨獨自走進山洞。裏面空氣潮溼,光線略暗,但設有照明,不至於看不清路。
雙目漸漸適應了這裏的光線,只見石壁上生着青苔,洞頂掛滿了鐘乳石,不時有水滴落下。
嘀嗒。嘀嗒。
向裏走去,隱隱聽到洞內傳來潺潺水聲。越往裏走,水聲越近。能感到空氣的流動,前面應該另有洞口。
很快,前方豁然開朗,果然出現洞口。洞口的位置很高,像天窗似的,金色的陽光從那裏照射下來,落在一個天然水池上。
熱水從岩石中溢出,匯入池中。陽光照在池水上,白霧氤氳升起,遮蔽視線。
她走到水邊,俯身用手試了試水溫,舒適宜人。水質也很柔軟,從水中抽回手,肌膚上細膩的感覺宛如被絲綢滑過。
作爲VIP項目,這裏的溫泉的確不錯。
她走進水池,熱水一點點漫上來,精神和感官都鬆弛下來。
汩汩的水流聲被寂靜放大,格外清晰。此外再無別的聲響,安靜得過分。
她心思一動,忽然想試驗一下洞中迴音。
“你好——”她喊了一聲。
嗡然餘音在空曠的山洞中層層迴盪:“你好——好——好——”
她玩心大起,又用更大的音量喊道:“我也很好——”
迴應她的,是再次迴音不止:“我也很好——很好——好——好——”
雖然幼稚,但這種可以自由大喊大叫的感覺很爽快,她忍不住笑了。
就在她像個孩子似的自得其樂時,白茫茫的水霧深處傳來噗嗤笑聲,接着是慵懶的男聲:“美女,你可真有趣啊。”
她渾身一僵,尷尬無比。沒想到這裏竟然還有其他人,都怪這些遮住視線的水霧。
年輕男子從水池的角落裏走了出來,身影在霧氣中由朦朧轉爲清晰。
他站在水裏,全身溼漉漉的,容貌俊美。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顯得含情脈脈。
如果花花公子需要找一個原型,大概就該長成這樣。
“真巧,又遇到美女啦。”他嘴角噙笑。
沈絨捕捉到關鍵字眼:又。
難道以前見過此人?她搜索記憶,忽然想起,眼前這人就是在遊輪賭場底層中揮金如土的那位。曾有一面之緣,不料又在這裏遇見。
“想起來了吧?”他懶洋洋地靠着池壁,眸光魅惑,彷彿對誰都這麼深情款款,“所以說我們是真的有緣,山不轉水轉,又遇到了。說不定以後哪天還會相遇。”
面對這樣的調笑,沈絨不語。
她不迴應,但這絲毫不影響男子的心情。他揚起頭,對着山洞喊道:“你好——我也很好——”
迴音層層飄蕩,經久不息。
他繼續喊:“真的嗎——真的——我特別好——”
明明是孩子氣十足的話,他卻說得一本正經。
山洞裏不斷迴盪着嫋嫋餘音。連沈絨都不禁莞爾,剛纔的尷尬情緒徹底清零。
終於,他停下來,看向她:“真好玩啊。美女你說對不對?”
面對這樣的人,她不自覺地放下了許多戒備。
忽然,他撩起池水潑向她,笑嘻嘻地和她鬧着玩:“喂,來潑我呀。”
她一愣,隨即回擊,向他潑水。
溫泉池裏,兩人像孩子似的互相潑水甩水,躲來閃去。晶瑩的水珠四處飛濺,寂靜的山洞裏迴盪着笑聲。
停下來時,沈絨有點氣喘吁吁,全身溼噠噠,髮絲不斷往下滴水。對方卻還氣定神閒,一臉玩世不恭的笑意。
在某個瞬間,沈絨腦海中似乎閃過了某個抓不住的記憶碎片,讓她感覺眼前的人似曾相識,彷彿在很久以前就見過。
“你……”她正想問什麼。
他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好啦,我得走了,真是遺憾。下次再一起玩吧。”
說着,他離開水池,隨手用浴巾擦了擦身體,裹上浴袍。
“再見啦,美女。”
“再見。”她下意識地迴應。
他衝她笑了笑,瀟灑地轉身離去。山洞裏只剩沈絨一人,恢復寂靜。
萍水相逢,玩鬧一場,她甚至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是何來歷。但是否知道並不重要,畢竟在這次偶遇之後,大概不會那麼巧地再相遇了,她想。
:https://www.biziqu.cc。:https://m.biziq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