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自知之明

作者:奕辰辰
代掌教的茶室在道藏大殿的更深處。

  按照他的話說,非貴客或者摯友,是絕對進不來了的。當然究竟怎樣的客人算貴,什麼樣的朋友算摯,也只有他說了纔算數。

  茶室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園中那顆古銀杏的側面。

  午後溫暖的陽光映照在銀杏樹尚未完全落光的葉子上,再跟着從茶室的窗子裏發射進來,透出一種古樸溫馨的意味。

  一條不長的橫案上整整齊齊的擺着一套精緻的茶具。

  代掌教扶着正中央的茶寵,說道:

  “這個茶寵陪着我很多年了。”

  趙讓看到這個茶寵的確是別具一格。

  基座是完整的一隻腳,腳背上趴着一隻鳴蟬,是爲“知足長樂”。

  “看來代掌教也是個念舊的人。”

  一個物件用了許多年還在,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要是不僅在,還很喜歡,則更不容易。

  但對於趙讓的這般誇獎,代掌教卻並沒有很是開心,只輕輕笑了笑,便就此略過,沒了下文。

  趙讓不懂喝茶。

  他喝茶與喝酒差不多,都是端起杯子,仰脖喝下,猶如鯨吞牛飲。

  與代掌教那般文雅,卻是不能比……

  不過代掌教也比並未糾正趙讓什麼。

  各人有各人的習慣,喝茶終究是着落在一個“喝”字,至於怎麼喝,誰又能說自己一定是對的,而旁人是錯的?

  兩杯茶下肚,趙讓看到剛纔和自己“開玩笑”的那個藍衣小孩,又出現在了院子裏,正用自己的劍刺着紛紛落下的銀杏葉。

  恰逢一陣風起,漫天滿地都是金黃,更讓他玩的不亦樂乎。

  趙讓看了會兒,就收回了目光。

  卻看到面前的茶杯已空,代掌教卻忘了給他添滿。

  看去時才發現代掌教的目光也牢牢的定在外面的那位藍衣小孩身上。

  跟趙讓看他是羨慕小孩子的天真活潑不同,代掌教的眼神中則夾雜着些許疼愛和愧疚。

  還未多想,就見代掌教也收回目光,重新端起公道杯,把趙讓面前的茶杯添滿了茶水。

  三道過去,茶湯已經開始轉淡。

  若要繼續喝,該是需要更換新的茶葉。

  趙讓不會無休止的喝下去,更不用說他對喝茶這件事本就覺得可有可無。

  “趙公子準備何時下山?”

  代掌教冷不丁問道。

  趙讓一時間沒懂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並未作答。

  代掌教也並未繼續追問,而是往已經變淡的茶葉裏又衝了一道熱水。

  這次他專門把沖泡杯放在了二人的正中間,連茶寵都往旁邊讓了讓。

  琉璃製成的沖泡杯,在熱水注入的瞬間,裏面的茶葉翻滾不停,許久後仍舊起起伏伏,不曾停下。

  “人生如茶啊!”

  趙讓說了句老生常談的話。

  任憑誰看到這一幕,想必都會這麼說,哪怕他對這句話根本沒有一點贊同和理解,也會這麼說的。

  但代掌教卻搖了搖頭,顯然是對趙讓剛纔這句話並不認可。

  一個酷愛喝茶的人,卻不認同人生如茶這四個字,趙讓倒還是第一次見。

  可仔細想想,他喝的茶太少,見過的喝茶之人也太少。喝酒,越喝越糊塗。喝茶,越喝越清醒。

  清醒的人中指不定就會有許多人誕出奇奇怪怪的念頭和邏輯,像代掌教這般不覺得人生如茶,反倒是其中最正常不過的了。

  “代掌教不同意這句話?”

  趙讓問道。

  代掌教搖了搖頭說道:

  “我管這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讓皺眉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

  代掌教解釋道:

  “明明已經壓榨出了茶葉中的所有味道,茶葉已經變得淡了,沒有價值了,我卻還往裏加水,有什麼意義?只能弄的茶葉在杯中凌亂,就像剛纔風起時的銀杏葉一樣。現在一杯茶又倒滿了,喝覺得味淡,不喝卻又浪費,豈不是自找麻煩?所以這並不是什麼人生如茶,茶如人生,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代掌教說完,將沖泡杯對着茶桌下的水桶一扣,連帶着茶湯和茶葉全都倒了進去。

  這已經是送客的表現了,但趙讓卻坐着紋絲不動,說道:

  “代掌教這是在說在下不要自找麻煩?”

  代掌教面帶微笑,沒有言語。但結合他先前問出的那句“何時下山”,不難看出他就是這般意思。

  順着他的手,趙讓看到帶代掌教用的茶杯,杯口處竟然有一道裂痕。

  對於一個愛喝茶的人來說,茶具和茶一樣重要。

  如此溫馨的茶室裏,他自用的茶杯竟然會是一隻殘次品,趙讓是沒有想到的。

  代掌教也看到了趙讓的目光注意到了自己的茶杯,但他沒有任何解釋,就這麼大大方方的放在桌上。

  這茶杯想必和那茶寵一樣,背後都藏着故事。

  茶寵他還願意多說兩句,但茶杯卻隻字不提,從中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

  “趙公子?”

  代掌教從茶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塊毛巾,將桌案擦拭乾淨後,見趙讓仍舊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有些焦急。

  一個始終雲淡風輕的人,流露出這樣的神色,說明他心裏還堆着很重要的事情,已經快要壓制不住了。

  “代掌教還有要事?”

  趙讓這話一出口,代掌教面色有些僵硬,但還是很快回轉過來,說道:

  “師兄不在,山門內的瑣事都壓在在下肩上。說不重要那是說謊,但要說有多重要,瑣事是做不完的。”

  這話說的倒是實在,趙讓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點點頭,理了理衣袖,趙讓起身衝着代掌教一抱拳,說道:

  ‘在下先告辭了。下午若是天氣好,就去九重天上和那位師叔祖交個差,順利的話今晚就會下山。’

  言畢,便向茶室外走去。

  剛纔進來時,茶室的門沒有關死,此刻還留着一道縫隙。

  可當趙讓走出茶室後,卻見整個道藏閣大殿內漆黑一片。

  外面明明還是天光大亮。

  先前步入道藏閣時,大殿內可是亮堂的很。

  此刻所有門窗卻都緊緊關閉,還被人用黑布蒙上,以至於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

  趙讓深吸一口氣。

  該來的終歸會來,他要做的只有睜大眼睛,儘快讓自己適應這般漆黑的環境。

  忽然,從他的身後傳來一縷微弱的亮光。

  回頭看到是代掌教手持一把燭臺,緩緩走來。

  蠟燭發出昏黃的光,和剛纔在茶室中陽光的顏色相仿,但卻生不出任何溫度。

  甚至在代掌教走近之後,趙讓纔看清那燭臺上插着的是一根白燭。

  白燭是給死人祭拜用的。

  沒有人家在讀書生活時,會用白色的蠟燭,那未免太過於不吉利。

  可代掌教就是拿着這樣一個插着白蠟燭的燭臺,一步步向着趙讓靠近。

  奇怪的是,蠟燭的火苗卻並沒有因爲他的步伐而出現絲毫的顫抖,始終筆挺的燃着。

  這說明大殿裏不僅沒有風,就連他走路也未帶起任何抖動。

  代掌教走到趙讓身前三尺多的地方站住,將手中的燭臺放在了一旁。

  直到燭臺與檯面接觸的那一刻,火苗才微微晃了晃,但很快又恢復了筆挺的模樣。

  “我剛纔告訴過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代掌教帶着一種痛惜的語氣。

  彷彿面前不是趙讓,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弟子,正因不聽父親和師傅的勸告闖了大禍。

  “聽人勸,喫飽飯。但你看我像是喫飽過的人嗎?”

  趙讓無奈的說道。

  代掌教盯着趙讓,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

  大廳裏太黑,趙讓看不清的眼神是怎樣的,但也清楚一定和剛纔在茶室中截然相反。

  “你昨晚下山,做了那麼大的事,我都選擇既往不咎。”

  代掌教這話好似並不是對趙讓說的,而是講給自己聽的。

  他覺得很不甘心……

  對趙讓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而不甘心。

  “你不追究的原因,是爲了那孩子吧?紅衣服的孩子。”

  趙讓說道。

  代掌教猛地擡頭,隨即笑了出來,說道:

  “你這樣聰明的人,更該聽人勸纔對。”

  趙讓抿着嘴,搖搖頭:

  “聰明的人往往都太自信。就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兩隻手一個腦袋就足夠把這世上的事全都一條道蹚平了,所以很難聽得進去勸。”

  代掌教應了一聲。

  看得出這話他很是贊同。

  “你是怎麼發現的?”

  此刻二人說話已經省略掉了指向。

  發現了什麼,是人是事,是東西?

  代掌教沒說,當然也不用。

  因爲他清楚以趙讓的聰明,一定能知道自己在問的是什麼。

  “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代掌教的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許久之後,嘆了口氣,說道:

  “年輕人聰明是好事,但吹牛卻不是。吹牛是惡行,習慣了吹牛,會讓自己喪失自知之明。”

  “一旦喪失自知之明,很可能就會在某一天要了自己的命!”

  趙讓接過代掌教的話,繼續說道。

  “不錯,所以你還要堅持剛纔的說法?”

  代掌教揹負着雙手,居高臨下的說道。

  趙讓卻點了點頭。

  這讓對方有些惱怒。

  “茶室裏是第一次,現在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這話裏有很濃的威脅意味。

  但事實是不會因爲威脅而妥協的,所以趙讓並不會改口。

  不得已,代掌教深吸了口氣,問道:

  “你說的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趙讓答道:

  “就是我剛從九重天的師叔祖那下來,在三個姑娘居住的院子裏的時候。”

  代掌教仔細回想了一遍當時發生的事情。

  對於能把整座道藏閣中的所有典籍全都銘記在腦中的人來說,回憶剛過不久的事情沒有任何壓力。

  細想之後,代掌教覺得自己表現得沒有任何問題,便更加篤定趙讓是在胡說。

  不過他現在已經不着急了,也不想再糾結趙讓是不是在吹牛。

  哪怕是胡說,他也想趙讓給他說出些道道來,看看這個被自己師兄和師叔祖都看好的年輕人,究竟有多少靈機一動的本事。

  “你穿的雖然素樸,但我一眼就看出你身上的道袍是用香雲紗製成的。”

  香雲紗,號稱一兩黃金一寸紗。單單是製作工序就要三洗九煮十八曬,更不用說用料的珍稀和講究。

  “不愧是趙家公子,見多識廣!”

  代掌教沒有否認。

  他的道袍,清一色都是用香雲紗定製的。只不過沒有染色,除了穿着的人能感覺到不同外,其他人只有像趙讓這種大世家出身的公子哥,纔有能看出來的眼力。

  “這樣華貴的衣衫,往好裏說,你是一個對生活的很講究,一點不馬虎的人,往懷裏說,你是一個生活奢靡的人。而你偏偏又給說自己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眼裏只有聖賢書,衣衫能蔽體就好,根本不會在意料子,這是我第一次對你有所懷疑。”

  趙讓解釋道。

  代掌教追問道:

  “看來還有第二次?”

  “第二次,就是那晚我前去你的屋子,你留我喫宵夜。”

  代掌教反問道:

  “難不成一條魚在你眼裏也算是奢華?”

  趙讓搖頭說道:

  “一條魚當然不是。”

  “有問題的是你做魚的手法。”

  “你做魚的手法太熟練了,味道也極好。而且你竟然會把活魚養在自己的院中,爲的就是隨時都能喫上新鮮的。”

  “這又能說明什麼?民以食爲天,大家都爲成仙,還不能喫點新鮮的?”

  趙讓頓了頓,繼續說道:

  “說明你嘴很饞,要喫好的,還要喫鮮的,一般手藝做出來的菜品,早就入不了你的口,所以纔會自己花時間,踏下心來琢磨。”

  驅使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最大動力,永遠都是爲了自己。

  爲了自己穿更好的衣服,所以去努力賺錢。爲了自己喫更好喫的東西,所以去精研廚藝。

  這兩點放在尋常人身上都不會是什麼問題,但若是放在他身上,則是最大的疑點。

  因爲要享受到這兩樣,想要大量的金錢!

  然而代掌教不是西門大壯,沒有一個富甲天下的老爹在後面給他撐腰。

  他甚至也不如趙讓,畢竟趙家早年仗着軍功傍身,也置下了不少產業,還有縱橫江湖獨一份的趙家刀作爲招牌。

  在白鶴子下山之前,他只是個研讀道藏的道士。掌教師弟的名頭並不能給他帶來切實的利益。

  而道藏裏學來的東西,又不能去參加書院的考試。

  雖然都是白紙黑字,道藏裏面卻真的沒有顏如玉、黃金屋,更沒有車馬多簇簇。

  想要支撐起奢侈的愛好,他只能去用別的手段。

  另闢蹊徑往往也代表着鋌而走險,畢竟富貴險中求。

  說完了第二次,代掌教已經徹底沉默了。

  他已經知道趙讓不是在胡說,這也不是隨機應變,而是他真的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相比於自己的僞裝,趙讓的這份心性才更讓人害怕。

  因爲他的年齡!

  他太年輕了。

  以至於代掌教覺得他最多裝得下一碗水。

  又怎麼會覺得他竟然胸藏錦繡,灌得下整個江河湖海?

  “既然你早就有所察覺,你爲什麼一直沒動手,反而就這麼和我虛與逶迤?”

  代掌教問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困惑。

  這同時也是趙讓最想回避的問題。

  但如今,他也不得不面對。

  面對的第一步就是大大方方的說出來,趙讓顯然還沒有準備好……

  靜默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趙讓這才張嘴說道:

  “雖然你掩蓋的很好,但我還是發現目前整個白鶴山上下,你的武道修爲最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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