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自责
周牧禹正在穿衣套袜,准备去赶朝部办差。周氏笑盈盈进去,“来!我的儿,好好用些早膳,那糕饼铺裡的东西你是吃腻了,不能老吃那個呀?”周牧禹趿着鞋,抬头一愣,表情疑惑复杂。朱氏笑:“你哄谁呢?——這赶天的,也不在我這裡用早膳,巴巴地去那铺子买早点,昨儿,我還听你身边一跟班說,那铺子裡的糕饼,其实你早就吃腻歪了吧?……吃得胃都快撑不住了!”
周牧禹表情恍惚一阵,只淡淡一笑:“儿子也就只是顺道而已,觉得那样很方便?”
周氏轻眯起眼,倒也不戳穿他。
母子两又简短一阵对话,周牧禹去铜盆洗手净面,又拿着青盐漱了口。他整袖坐到餐桌旁,穿的是绣五爪金龙八团石青朝袍,质地精细,纹饰规整,标准的皇子装扮。他吃得斯斯文文,一股子文人儒雅气质。周氏表情恍惚看着他,這個儿子从小就长得容色精致,即使当时落魄潦倒之境,也从容稳健,不输丝毫皇家血统的雅致贵气。周氏心叹:怪道那顾铮当时为這儿子可以痴迷到那份田地……也怪道這陈国公府的千金只见了一面便丢魂失魄。
周牧禹沒有告诉他這老娘,其实,那顾铮的糕点铺子,他都好几天沒去了。
正准备出门,周氏忽然叫住他:“你站一站……”她走到周牧禹跟前,表情恳求地,盼望地,“再去找你媳妇好好谈谈吧?无论如何你得把她追回来……”
周牧禹沒說话,想走。
周氏火了,指着就骂:“难道,這几年,咱们孤儿寡母一路艰辛走過来,受過什么样的罪和酸楚,你不清楚嗎?……难道,你也想学你父亲!?”
周牧禹立即道:“我的事情不要你操心!”
他冷冷又說:“我也学不了我父亲,那赵宗泽,我虽叫了他一声父皇,可他配嗎?”
然后,竖竖衣领,面无表情就走了。
周氏觉得头疼极了。她恨铁不成钢,心叹:這作死做活的小兔崽子,就他這样,還能把媳妇给追回来?!她想:不行,不能再由着他這么温温吞吞下去。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個太监!你說她怎么就养了這么一個性子别扭慢热的孩子!又思忖:怪道当初那顾铮闹死闹活要和离,要把他给踹了,换做是她,任何一個女人,都受不了……顾铮,多么好的一個儿媳妇啊!
“——周牧禹!!”
周氏越想越急火攻心,冲過去就指着他身背后道:“老娘我告诉你!你要是果真這辈子把那么好的一個媳妇给弄丢了,变成了别人家的老婆,老娘就、就立马上吊死给你看!……你信不信,我說到做到,上吊死给你看!”
从名门闺秀才媛千金,到如今的市井泼妇状,想這周氏也非一日两日历练之功。
周牧禹脚步一顿,他阖了阖睫毛,忽转過身来,长吁一气:“母亲,那赵宗泽不是最近常常往你這裡跑嗎?你原谅他了?”
周氏愕然张嘴。
“儿子的事情儿子自有主张!”他說,“你放心,她死,這辈子也只能和我死一块儿,沒有人敢娶她的……”說着,走了。
周氏扬扬眉,笑了。
恰时皇帝昨夜也在這裡歇宿,也起了個大早。她方一扬眉笑完,刚回身,迎面皇帝赵宗泽笑道:“卿卿在笑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周氏脸顿时就冷了,客客气气,福身,“民妇给陛下請安……”礼完就走。
赵泽宗摇头叹息:“朕自己……也是贱呐!”
※※※
已是暮春,天气落差大,白天热,晚上凉,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却說顾铮這几天心绪也颇为复杂。那次,在她店铺裡有她老爹、還有关承宣、周牧禹等一通闹,从此,她老父顾剑舟时常把自己封闭起来,和谁都懒搭理,关在院裡,连苗苗都哄不了。关承宣照样依旧如往常会来看她,那天,周牧禹一句——“关世子,看来,贵府上所有的鸡零狗碎杂七事你都处理好了?”……是的,关承宣对她父子有些许隐瞒,却被周牧禹戳穿了,关承宣心有愧疚,虽如常来看她,却总不知该如何解释分辨。sdLCΗxWOM
其实,顾铮早就很明白那些事了。虽不详细,但大致也可以猜。关承宣嘴上对父亲說,他们平安侯府不介意她时下境遇,不介意她成過亲還有孩子……這怎么可能?用脚趾头想都匪夷所思。
這几天气温变化大,冷冷热热的,一不留心就会染病。顾铮大概也沒有心思去纠结這些小儿女间矛盾,生活的疲惫与忙碌,满地都是乱飞的鸡毛。顾老爷有心疾,還生着闷气,他大概是得了抑郁,她要每日满脸带笑去哄;糕点铺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到月底又该给伙计们工钱了,做点心的食材也该买了……苗苗小孩家贪玩,那天非拉着萱草去放风筝,结果不小心脱了衣服着凉,又是咳,又是拉肚子,连天高热不退。顾铮忙坏了,還得夜裡守着照顾女儿……太多太多的鸡零狗碎。
顾铮這时才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哦,原来,我也曾是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啊……
她還以为自己是铁人做的呢!
太疲累的时候,顾铮有时候也想偷偷哭一哭,发泄一场,然而,发泄完后,发现生活還得继续,這样想,哭就越发显得沒有丝毫意义。
中间发生了一件令她很惊悚不小的事——
有一天早上,天下着豆大般的雨,满京城的街道积满了水,她踩着啪啪水花,焦急赶往铺子,又忘带伞,便淋得一身雨。
其实,她這身体早就练得如铜枪铁壁,平时淋点雨吹点风也不算什么,喝完热姜汤就熬過去了。
然而,大抵這几天晚上忙着照顾生病的女儿,又是连番熬夜,還要白天赶着去铺子忙活,身体终于垮了,吃不消了。
到了黄昏傍晚,店铺该收了,伙计们也全都走光,她强支着身体,本想关铺子回家,然而,回什么呢,她太累了,哪怕坐這裡歇歇,一個人清净清净也好。她想着自己可能是被苗苗染上了,也得了恶疾风寒,额头烫得吓人,却浑身冷得发抖。头昏脑重,足底绑了两個大铁球。嗓子也痛,全身到处都在痛……顾铮于是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酒,以为驱驱寒,很快就好了……
哪知道,她本对酒過敏,又有醉酒的毛病,沾两口就会晕,更别說一大碗。這又是高热不退,又是醉的。便昏昏沉沉、再也不支地趴在店铺客堂一张桌椅上,睡得人事不省。
厨房裡的蒸笼灶头底下,還烧着两根木头柴,一会儿,火苗子噼啪一响,从灶膛裡掉出来。
眼看就要将整個厨房烧起来——
“碰”地一声,有人踹开门,赶紧三下两下灭了火,然后,她便听见一道声音,有男人把她抱在怀裡,“娇娇!娇娇!”
……
那個男人,就是周牧禹。
可怜那個时候,顾铮已经头脑昏沉得人事不省、啥都不清。男人把她搂抱紧在怀裡后,又是摸她额头,又是轻轻抚摸她干裂绯红的唇。“你怎么這么烫……”他說了一声,生气,心痛的口吻。顾铮就那么由着他抱,由着他给她喂水。一丝丝的凉风从店铺漏窗钻进来,她說冷,好冷好冷,男人赶紧脱掉自己的大氅披风,把她包裹着,包得紧紧的。“你還冷嗎?娇娇,你還冷嗎?”
“冷……”
她瑟瑟抖动着全身和嘴皮,男人便发狂一样,满是怜惜心痛越发抱得更紧了。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被那個男人就那么抱着、照顾亲吻了好久。
她觉得自己像做梦,迷迷糊糊间,又是若干年前,她扮成個男儿身,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的画面。好像,她也常常這样,每当生病,他总是這样照顾她。
她感到一阵心酸,顾铮自觉是真的真的太累太累了,居然又梦到這男人。
“周牧禹,我好冷,好累……”
她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裡。“你知道嗎?我觉得我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我爹有病,随时可能会离开我;苗苗這几天也病了,我還得讨生存,兼顾着铺子裡的生意,夜裡照顾她……我好久好久沒睡一觉了,太累太累!”
“对不起,娇娇,对不起,是我不好……”
男人边吻她,边低声不停用手抚她的脸,拨理她凌乱的发丝,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头缝裡,再不放手。
心痛,内疚,自责……
她忽然笑了,有些得意,梦裡对這男人报复一番,也是爽快的,虽然,她时常安慰自己,早放下了。可有口气不出,她觉得不解恨。“我累,真的好累好累,真想這么一闭眼就不要醒来……可周牧禹,你知道嗎?我再累,再辛苦,也只是身体上的;比起和你曾经在一起的那段段日子,那种身心疲惫,我宁愿就這么累着……宁愿這么累着……”
烧得绯红的小嘴颤颤一动,彻底地人事不省。
男人像一雕石像,他身子僵硬着,瞬间不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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