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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作者:酒千觞
沈乘月站在佛堂门口,抬眼望向两侧参天的古树。

  佛堂地处深山,周遭一片宁静,人迹罕至,正是她母亲的幽居之所。

  沈乘月深吸了一口气,扣响了门环。

  很快有披缁削发的比丘尼开了门,认出她来,便請她进去,随后就安静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沈乘月也不需要有人引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母亲所在的房间。

  此间门窗半敞,采光很好,窗子裡透過来的光映得满室明亮,却实在不能用窗明几净来形容。因为架子上、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凌乱无章,地面上也几乎无处落脚,铺满写了字的宣纸。

  一名素衣女子正握着书卷半倚在榻上,一只手握着笔,偶尔在书上用小字批注些什么。

  沈乘月敲了敲门,她便抬头看過来,脸上未施脂粉,看起来干干净净,她并未削发,长发用一根木簪挽住,身上带着很平和的书卷气。与外人口口相传的那位因夫君宠妾灭妻而被迫离府从此以泪洗面、心如槁灰的深宅怨妇实在相去甚远。

  见到女儿,她微笑着喊了声:“陶陶。”

  這是沈乘月的小字,取意“且陶陶,乐尽天真”,但除了母亲,几乎沒有人這样称呼她了。

  “母亲,”沈乘月放下手裡的食盒,“给您带了吉安斋的薄酥饼,甜口和咸口的都有。”

  “多谢。”

  两人并不亲近,互相问了好后,一时竟然无话可說。

  沈乘月垫着脚从满地宣纸中挤了进来,先到屋中佛龛旁上了一柱清香,合掌拜了一拜。

  “你开始信佛了?”

  沈乘月反问:“佛教可有有仇必报的教义?”

  “沒有。”

  “那我且信個十之一二吧。”她坠入了循环,倒也无法全然不信。

  “哪有這种信法?”

  沈乘月笑了笑:“母亲,近来可好?”

  “還不错,你呢?”

  “也還不错。”不那么想寻死的日子,都算得上還不错。

  “坐。”

  沈乘月为难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您這房间裡,居然是有椅子的嗎?”

  “齐民要术下面。”

  “齐民要术,齐民要术……”房裡的书籍堪称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沈乘月找了一圈,才从一本介绍鸟类的《禽经》边发现了這本《齐民要术》。

  她拨开這叠书和下面厚厚一层写满了字的宣纸,才发现了一只承受了它本不该承受的重量的可怜木凳。

  “要不我還是在门口台阶上蹲一会儿吧。”

  沈乘月和母亲沒什么话說,以往每次前来探望,都只是在门口站一会儿,聊上两句近况,便告辞离开。只是今日她未乘马车,靠自己爬上了山,实在有些累了。

  “坐吧,塌不了。”

  沈乘月局促地坐下:“我面前的莫非是個茶几?”

  她抬手想帮母亲整理一下,却被阻止:“不用管,這叫乱中有序,我记得每本书的位置。”

  “好。”

  两人都安静下来,房裡只剩下书籍翻页的声音。

  沈乘月看到眼前一本书封页上署名“寒书居士”四字,而她的母亲正是姓俞,名寒书,便翻开书看了看,却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沒看懂,只得讪讪放下。

  她突发奇想:“我能借阅几本书嗎?”

  “可以,”俞寒书点头,“但要记得還回来。”

  “好。”自己一觉醒来,书就自动還回来了,還挺方便的。

  沈乘月就近在茶几上随手取了一本,拿在手裡才发现是本《范村梅谱》,讲梅花品种和种植方式的。她倒也不挑,握在手裡准备带回去翻看。

  “我昨晚和父亲吵了一架。”她說。

  “哦。”

  “……”

  半晌,俞寒书才反应過来,自己也许该多问上一句:“怎么了?”

  “先是我做了逾矩的事,”沈乘月描述得不偏不倚,“父亲批评我的时候,我用楚姨娘的事反击了他。”

  “而你需要我的意见?”

  “我只是想,也许我可以和你聊一聊。”

  我遇到了很多事,沒有人可以告诉我对与错,我并不是每天都那么坚定,我也会迷茫……

  “說吧。”

  “父亲带楚姨娘回家,是他做错了对不对?”

  “世事沒有那么对错分明。”

  “……”可我只是想要一個明确的答案,告诉我该恨谁、该怪谁。

  沈乘月抚着手中的书脊,母亲应当是個很爱惜书籍的人,虽然堆放得凌乱,但封皮整整齐齐、沒有丝毫破损。

  “母亲,這些年,我从不敢在你面前提起父亲,我默认您是恨着他的,可我今日想问個明白,”她鼓起了勇气,“他带楚姨娘回家,色令智昏到拿自己前途做赌去为贪官平反,气得你离家住进佛堂,您到底恨不恨他?”

  俞寒书终于肯放下手中纸笔,认真看向女儿:“你這段话,弄反了因与果。”

  “什么?”

  “聿棠的父亲……”

  “你叫她聿棠?”沈乘月敏锐地打断了她。

  “习惯了,怎么?”

  “……您继续。”沈乘月忽然觉得,下人们口口相传的,未必便是真相。

  “聿棠的父亲,叫作楚征,曾是你父亲的老师。”

  “为什么我不知情?”

  “楚征教他的時間不长,知道的人不多,”俞寒书平静道,“所以,并不是你爹色令智昏要为奸臣平反,而是他先认识楚征,才去救了他的女儿。”

  “可是祖母說……”沈乘月怔了怔,才想起来祖母只說過为奸臣奔走平反這件事彻底毁了父亲的仕途,至于色令智昏,那是她自己结合下人们的流言,先入为主的判断。

  “你问我恨不恨,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恨,连你父亲也是,但其实……”俞寒书叹了口气,“你也长大了,该告诉你实情了,我嫁给你爹后,其实沒几年就后悔了,他這個人愚孝、软弱、优柔寡断。但楚征倒台后,曾经的门客、弟子各奔东西,忙着撇清关系,只有你父亲坚信恩师无辜,便想尽办法为其翻案,四处奔走,赌上官途求一個公道正义,又把楚聿棠带回来照顾,這是他這辈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所有人都觉得我该因此恨他,但正是這件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跳脱妻子的立场,作为一個独立的人,我是有些敬佩他的。”

  “……”

  沈乘月沒有想到会得到這样一個答案,长久以来,母亲在她心目中,都是一個被辜负、被亏欠的形象,她以为她应当会有满腹的恨意,恨父亲、恨楚姨娘,却不料母亲看待事情的视角如此不同。

  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的确是一個被宠坏了的孩子,她既沒有了解過父亲,也沒有了解過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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