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興趣
陌生的,不知道到底是誰的眼睛,爲什麼會長在我的臉上。
……“我”,又是誰呢。
“我”是伊斯特,我有關於過往人生的記憶,所以“我”是伊斯特。
但是,大腦裏某一部分,關於奇怪的,鋼鐵的車輛和水泥的森林,“我”以另一張面孔活着的記憶,無孔不入,如影隨形。
那個世界裏,“我”看過一本書,書裏講述了關於“我”的故事。
“我”從“我”的眼睛裏,看見了“我”的人生。
“我”是個十五歲的貴族少女。
“我”是個雷厲風行的年輕女人。
“我”有許多兄弟姐妹。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
“我”的世界裏有神。
“我”的世界裏沒有神。
所以,“我”到底是哪個“我”。
爲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呢。
神不是應當庇佑“我”嗎?
神並不喜愛“我”的痛苦,神並沒有愛着“我”。
所以,教廷是錯的。
曾經不可動搖的,以爲就像日升月落那樣顛撲不破的真理,全部都是虛假的。
就好像對一個瞎子讚美墨綠的太陽是多麼美麗,瞎子會信的,當然會信的,太陽怎麼會不是綠色的呢,太陽天生就是綠色的。
於是思想是不可信的。
記憶,思想,語言,這些沒有形體的,無法觸摸的東西,是多麼容易被篡改和欺騙。
那麼,無法被篡改的到底是什麼呢。
被謊言掩藏起來的,不可能被篡改的真實的世界,到底在哪裏呢,那夜空之上嗎,那裏到底是諸神的庭院,還是惡魔的巢穴,亦或是,一無所有呢。
“我”想知道。
“我”必須知道。
只有“我”不能活在謊言裏。
否則。
……“我”要怎麼證明“我”的存在,不也是一個謊言呢。
燭光煌煌,溢滿房間,鏡子前端坐着安靜的少女,微微卷起的黑髮垂落到暗紅色的地毯上,雪白的絲綢睡袍長至小腿,露出很纖細的腳踝。
鏡子裏映出她的臉,尖尖的下巴,白山茶一樣的臉龐,燭光零零碎碎地落盡她的眼睛裏,收攏成一條淡金色的細線,像是眼瞳裏燃燒着一隻白燭,她的眼瞳是一面透明的玻璃,玻璃裏外,燭火燃燒。
於是她的表情彷彿有種冰冷的狂熱,玻璃裏側,眼眸深處,火光灼灼盛大。
冷冷的,癲狂的,迷惘的。
要燒盡一切的,毀滅般的光。
‘好可怕的眼睛。’
嬌媚的聲音在背後咯咯笑着響起。
鏡子裏空無一人。
伊斯特緩緩轉過頭,耳畔的黑髮劃過肩頭,垂落到膝上。
猩紅眼眸的女人漂浮在空中,黑色的裙襬層層疊疊地散開,她輕佻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伊斯特的眼睛。
‘你有一雙,又美麗,又醜陋的眼睛。’
“我是個,”伊斯特輕輕地說,“沒什麼耐心的人。”
塗着豔紅丹蔻的纖細手指驟然停在她纖長的眼睫毛之前。
“如果你想要裝瘋賣傻的話,我不介意繼續當你不存在。”
淡紫色的眼睛平靜地望過來。
她沒有見過比這更像鏡子的眼睛,清透,清澈,平滑,美麗,足以反射出所有的光與亮,眼睛深處,卻一片深邃不可見。像是籠罩着散不去的煙。
讓人毛骨悚然。
“被燒死的感覺,應該很不好受,明明在死前想要新的軀體,卻連佔據我的意識都做不到。”
伊斯特單手將散落的頭髮攏起,撥到耳後,她的動作細緻而平緩,彷彿梳理好頭髮,是比面前已經被燒死的魔女,更爲重要的事情。
黑裙的嫵媚魔女表情冰冷,她用一種堪稱恐怖的表情冷冷的盯着面前的貴族少女,聲音裏嬌柔消去,只剩下鐵一般的寒冷。
也許這才更接近她真正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
“我有你的記憶,一部分,你想佔據我身體的時候留下來的。”貴族少女淡淡地說,“我分辨的出來。”
什麼叫我分辨的出來,誰會分辨不出自己的記憶嗎?
這有什麼好強調的,好像很值得驕傲似的。
莫名其妙。
魔女不自覺皺了皺了纖細的眉毛。
“你失敗了,但是你不甘心,你在我的身邊,想要侵蝕我,吞噬我,同化我,一天又一天,然後變成我。”
“魔女是靠這樣繁衍的嗎?”
貴族少女口吻很淡漠,好像在談論一隻貓或者一隻小鳥,而不是差點被魔女取代的她自己。
‘……你想做什麼。’魔女警惕地盯着她,下一瞬間驚異地意識到,對這樣一個小女孩,她竟然不自覺已經全神戒備。她無法控制局勢,她不知道這場怪異的對話將會走向何方,她好像落入陷阱的鳥雀,在少女的掌中茫然無措。
黑髮的貴族少女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的厭煩,她按着太陽穴,閉上眼睛,語氣變得更低,輕的幾乎聽不見。
“一個不肯死的人,總有一個不死的原因,而我,就在剛纔,忽然對魔女有了點兒興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說的很慢,緩緩揉着太陽穴,細密的睫毛遮住眼眸。
許久之後,魔女的聲音才遲疑地響起,她說話的方式慣於嫵媚多姿,真正的聲音卻很單薄,在沒有掩飾地開口說話時,顯得很執拗,很固執,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我爲什麼相信你,說不定你今天去了教堂,就是爲了聯絡教廷,派來聖殿騎士,好把我們一網打盡。’
室內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的噼啪聲響起。
魔女咬着脣,猩紅的眼睛緊緊盯着她,生怕錯過一絲表情,就像一隻遇到危險,露出利爪,全神貫注的貓。
良久之後,倚着座椅扶手,閉眸揉着太陽穴的黑髮少女才慢慢地開口:
“我有個護衛,他是個狼人,他很討厭我,如果可能,他會想要把我撕成碎片。但是我很喜歡他。”
‘……什麼意思?爲什麼喜歡他?’
魔女有點猝不及防,這是個貴族小姐與騎士的愛情故事嗎,爲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講?
“因爲他從來不需要我把話說第二遍。”
伊斯特說完,睜開眼睛,起身,無視一般地迎面越過瞠目結舌的魔女,俯身按了牀頭的鈴。
片刻後,敲門聲輕輕響起,棕發的女僕出現在門口,小聲詢問着女主人:“小姐?”
“頭疼,”伊斯特說,儘管從她的表情來看看不出任何端倪,“把家庭醫生叫來。”
女僕似乎嚇了一跳,她看上去似乎很想多問幾句,但是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忍住了,她提起裙襬,低頭行了個禮:“好的,小姐,我這就去……請您先多披一件衣服,稍等片刻。”
被晾在一邊的魔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似的盯着兀自閉目不語的黑髮少女,一雙眼睛無意識地跟着她的身影,轉來轉去。
魔女是不可能信任人類的,人類一次次地背叛她們,將她們出賣給教廷,將她們送上絞刑架,她們腳下每一塊燃燒的木柴都是人類堆起,累積如山,將無數魔女燒成灰燼。
魔女不是人類。
所有的人類都是魔女的敵人。
善意的語言全都是謊言。
每一雙伸來的,溫暖的手臂,全部都握着淬毒的匕首。
所以不能相信這個人。
一定又是欺騙。
我不會再相信了。
“伊斯特小姐,您還好嗎?”
禿頭圓肚的家庭醫生提着醫藥箱,神色緊張地出現在門口,棕發雀斑的女僕緊隨身後。
一番檢查後,醫生鬆了口氣,
“您今夜是不是吹了夜風?似乎是有些發燒了,我爲您開兩次沖泡藥劑,喝了就應該沒有問題。”
女僕瑪麗在一邊睜大了眼睛,仔細地記着醫生的囑咐。
過於年輕的女主人閉着眼睛,倚靠在沙發上,彷彿已經睡着了一般,這樣醫生和女僕默契地將聲音降低了一些。
‘……如果你敢騙我的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我發誓,我會把我知道的所有詛咒,全部用在你的身上!’
魔女忍耐般地攥緊了衣袖,眼中的猩紅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很小,可是似乎是爲了說服自己,壓倒自己心裏的猶豫和質疑一般,聲音越來越大,到了最後一句,聲音已經尖利的微微有些失真的地步。
“瑪麗,”伊斯特忽然開口,並沒有睜開眼睛,聲音低低的,夢囈一般,可是卻非常清晰,“把阿諾德叫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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