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暮色
像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獸,滿懷期待地靠近久別重逢的父母。
握劍的青年沉默不語,神色冷漠如堅冰,只有手背上微微浮起的青筋,展示出他此刻的內心並不是如面上的波瀾不驚。
一步,又一步……小小的,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的暗殺者,手無寸鐵地抵達了青年的面前,擡起髒兮兮的臉,呆呆地望着比自己高大許多的同族,片刻之後,顫抖着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頓片刻,在意識到青年沒有拒絕的意圖之後,猛然抓住握住青年的衣角,將他抱住。
第一次觸碰到同族的喜悅席捲全身,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棕色的眼睛中涌出,重重落在地上,濺起層層的塵埃。
小狼人嗚咽着說
“太好了,太好了……我以爲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青年沒有說話,但是原本無懈可擊的姿態慢慢地放鬆了下來,鋒利的劍尖無聲地垂下。
男孩子哭個不停,彷彿要將自己受過的所有委屈全部宣泄出來,滾燙的眼淚打溼了青年的衣服,好一會兒,他擡起頭,揉了揉紅腫的眼睛,目光忽然一頓,伸手,指着被青年的立領擋住的脖頸,不解地問
“咦……你脖子上,這個是什麼?”
阿諾德沉默片刻,薄薄的嘴脣輕輕動了動。
“……□□萊絲環。”
賢者□□萊絲留存於世的唯一遺作,也是他最知名的幾件作品之一,被收藏在卡佩彭斯的家中,如果作爲主人的伊斯特認爲他有所不忠,那麼在他背叛的行爲發生之前,這個漂亮的就像裝飾品一般的黑色頸環,就會悄無聲息地收緊,直到徹底勒斷他的脖子。
男孩子眼中流露出悲痛和同情的神色。
他小聲地說“……好過分。”
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撫摸着那束縛在自己同族脖子上的,危險而美麗的刑具。
青年冰藍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張了張嘴,像是想要說些什麼。
然後那個悲傷的男孩子擡起頭,握緊拳頭,直視着他,擲地有聲地說
“……那我們把你那個壞主人殺死吧,這樣你就自由了!”
他那雙鮮血尚未乾涸的小小手掌,在觸摸過狼人青年的脖頸後,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血紅的印子。
於是,青年還沒說出口的話,突然就消散在了喉嚨裏,他只是繼續沉默着,望着他天真無邪的臉龐。
那男孩子卻彷彿覺得自己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一般,眼睛閃閃發亮,圍着青年走來走去,喋喋不休。
“就像今天廣場上發生的那樣,你把你的主人帶出來……不,不需要那麼麻煩,你把他的出行路線提前告訴我,我會等在那裏,到時候只要他一露面,我就會在一瞬間把他的腦袋切下來……我會做的比今天更好!”
男孩子昂起頭,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膛,手指上的血跡沾在胸口,暗紅的一片。
青年凝望着這個瘦小天真,對各種殺人伎倆信手拈來,引以爲傲,並且試圖拿來討好別人的孩子,感到喉嚨就像堵了鉛塊,乾澀的發痛。
他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年紀,哪怕有些差錯,也不可能超過十二歲。
狼人的生長方式和人類不一樣,在幼年時期,會和人類一樣長大,看上去和尋常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當他們身體的各項機能發育到最巔峯的時候,成長速度就會開始變得緩慢,並且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始終保持着巔峯時期的身體狀態,直到漫長的歲月流逝,他們衰亡的時間到來,他們的身體狀態纔會開始下降,而那恆久不變的外觀也會慢慢地老去,直到終於步入死亡。
而這個孩子,他的身體狀態顯然並沒有達到他的巔峯狀態,他的生長速度也並沒有變得遲緩。
也就是說,這個正自然而然地,考慮着死亡和殺戮,把它們作爲家常便飯的小狼人,他真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
注意到青年的沉默,喋喋不休的男孩子頓了頓,害羞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記了……你一定是想自己親手殺了那個傢伙吧,你不要生氣,我一時忘記……我會把他留給你殺的,我保證!”
他對於能夠遇見自己同族,顯然高興的有些慌了神,唯恐讓對方不開心,他見青年仍然沉默不語,立刻有些慌張地去拉青年的衣服,用哀求般的語氣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欠考慮了,我很笨的,以後不會了……不如這樣吧,我和你一起,把你那個壞主人的全家都殺掉怎麼樣?我可以在門外給你放風,不管是巡邏的士兵還是路過的醉漢,我都會殺掉,讓你安心地在裏面,把那些欺負過你的人全部殺死,不管是挖出眼睛還是砍斷手腳,你高興就好,然後……”
青年的聲音又冷又沉。
“……然後什麼?”
聽見迴應,發現青年並沒有因爲生氣而不理自己,男孩子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他理所當然地說
“然後,你就和我走吧!我有一個很好的主人,他會對你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說起自己的主人,他就像小狗看見了骨頭一樣,眼睛明亮,臉上笑容明亮,原本怯生生的語調也加快了許多。
“他真的很好的,懂很多事,很了不起,而且對我很好,不會把我關在籠子裏,只要我完成了任務,他就會誇獎我,啊,還有!”
他像是想起什麼,連忙把黑色的袍子解開,露出他幼細的脖頸。
那鎖骨下方,幾顆和血肉長在一起的鐵釘清晰可見,微微的鏽紅色,像是幾隻猙獰的蜈蚣,蜷縮在他單薄的肩膀上。
“——他不會用鐵鏈和鐵釘把我穿起來!”
這個十歲的孩子,仰起臉,驕傲又開心地和青年宣佈道。
他沒有注意到,那原本緊緊握着劍的,有着冰藍色眼睛的青年,沉默着,正那麼悲哀地望着他。
這時,遠處傳來了人聲和腳步聲,有人大喊着“我們搜這邊,你們到那邊去!”“快,不要讓那傢伙逃掉!”
這些人都還在很遠的地方,但是在狼人過人的五感裏,清晰的就像在耳邊響起。
小狼人有些失望起來,嘖了一聲,擡起眼睛,很不甘心地說“這些人真討厭……那我先走了,我們還會再見的,對嗎?”
青年沒有說話。
小狼人眷戀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要把出生以來第一次遇見的同族一點一滴都刻進心裏,一邊俯身將地上的刀撿起,雙手握住,輕巧地幾步竄上屋頂,像是融入夏天的風裏,黑袍飄飄,一瞬間便遠去,不見蹤影。
只有初夏溫暖的風依舊毫無知覺地吹着,吹過牆角翠綠的野草,留下重重疊疊的寂寥光影。
—
阿諾德回去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暗了,金紅色的晚霞如同綻放的玫瑰,鋪滿淡紫色的天邊,從平民區往市中心走,一路走過,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
教堂輝煌的尖頂落滿夕陽的餘暉,麪包店里老板揮動着粗壯的手指,粗聲粗氣地指揮着夥計將賣剩的麪包搬出來;辛苦一天的船工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興致勃勃地討論着昨天在酒館裏碰見的姑娘;穿着短布衣衫的孩子們你追我趕地着跑過,高高舉起風車,笑嘻嘻地唱歌……
到處都是聲音,呼朋喚友的聲音,父母呼喚孩子回家的聲音,店鋪落鎖的聲音,還有鴿子被驚起,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嘈雜又瑣碎,如同一曲色彩繽紛的樂章,在這溫暖的暮色裏流淌。
阿諾德站在巷口,默不作聲地望着這充滿煙火的黃昏。
無數的人路過他,偶爾投來驚豔的眼神,腳步卻並不停留,向着亮着燈火的家中走去。
他轉過頭,進入巷子裏,往前走。
走過青灰色的圍牆,三個掛着門牌的宅子,一戶人家種着石榴花,碧綠的枝葉覆過院牆,重瓣的花噼裏啪啦地怒放,在黃昏的風裏像是婆娑跳躍的火苗,一簇,又一簇,連綿不絕。
越過石榴花牆,再往前拐三個彎,視線裏終於出現了那間僻靜的尖頂房子,屋頂上爬滿了濃綠的藤蘿,搖曳的綠光一般,攀在落灰而緊閉的閣樓小窗上,一口閃着光的幽幽碧潭。
黑色的鐵藝大門並沒有鎖,他推門進去,發出嘎吱的輕響,那棵積年的老榕樹率先映入眼簾,氣根衆多,深深扎進圍牆裏,樹冠濃密如傘,風一吹,簌簌舞動,半個院子的光影都在跳舞。
榕樹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脫下外套制服,挽起白色的襯衫袖子,正在和着那隻掛在榕樹枝幹上的吊籃較勁,他是一個人生閱歷極其豐富的老人,泡茶,跳舞,禮儀,木工……什麼都會做一點,平日裏如果沒有太忙的工作,他頗爲熱衷於擺弄這個空曠的院子。
聽見開門的聲音,老管家回過頭,對他笑了笑,打了個招呼,和善地問候着“回來了嗎?”
瑪麗正在屋頂晾牀單,無數白色的牀單在高高的屋頂上飄起,彷彿晴空之下一面面飄揚的白色旗幟,她棕色的頭髮在風中亂舞,聽見樓下的聲音,也低下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立刻尖叫了一聲,拼命撲上欄杆,用身體壓住差點被風吹走的牀單。
阿諾德偶爾會感到不解。
他和他們其實並不熟,甚至連說過的話也很少,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對他卻總是一副關係親密的熟悉樣子。
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好多年,沒有芥蒂,沒有隔閡,順理成章,親密無間。
暮色在無聲無息中降臨了,四周籠罩在淡紫色的薄暮的光線裏,漫過地上淡紫色的落花,藤蘿糾纏的花架下,白色上衣紫色長裙的黑髮少女正在桌邊,慢慢翻閱一本厚厚的書籍。
阿諾德立在門邊,默不作聲地望了她一會兒,緩緩走到她的身邊。
他識字,但其實識的並不太多,在他成長的經歷中,雖然已經經歷了對人類來說相當漫長的歲月,卻依然沒有獲得多少得到教育的機會。
所以,雖然他掃了一眼,也只依稀分辨出來那是一本關於歷史和宗教方面的書,行文相當的古老和晦澀。
晚風靜靜地吹,吹的地上的紫藤花的落花時疏時密,威廉上了臺階,拿出燭臺,放在桌上,籠出一圈明黃的光圈,又再次進了屋子,塔蘭從房間裏端着茶盤,腳步輕盈地走下臺階,她先是看見了伊斯特身後的阿諾德,對他偏了偏頭,笑着說“回來了啊。”
然後將茶盤放在桌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伊斯特小姐,嘗一嘗嗎?”
伊斯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怎麼樣?”
“不怎麼樣。”伊斯特平淡地說,將茶杯放下。
“哎呀,明明是好好問過威廉管家的呀,怎麼會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啊……”塔蘭託着腮,一幅有些憂愁的樣子,似乎是注意到阿諾德的視線,她又擡頭,對阿諾德笑了笑。
這個精於人情世故的女人這一瞬間的笑容,燦爛又輕快,好像是在一個朋友開一個心有靈犀的玩笑,這讓阿諾德不由自主地轉過臉,別開視線,一種微微的不自在又浮了上來,像是太過緊繃的衣領,輕輕掐住了他的喉嚨。
然而也只是一瞬間,塔蘭毫無察覺地將茶盤抱在胸前,一邊拿走茶杯,說“那下一次我再重新試一次……那我回房了,要上去看看瑪麗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她穿過暮色裏的庭院,踏上臺階,消失在白色的大門裏,短暫的喧譁後,庭院又迴歸了寂靜。
伊斯特在燭光下,慢慢翻過一頁書,口吻平靜。
“這一節,我還剩三頁看完,你想說的話,最好在那之前說完。”
她總是這樣,有一種奇怪的,洞察人心的能力。
並且總是會給出選擇的權力。
儘管那看上去似乎並不能被稱作選擇,可是實際上那確實是一種沒有偏頗的,古怪的公平。
就像第一次見面那天,他被告知可以選擇死亡或者服從,在過往的人生裏他聽說過很多類似的話,可是唯有在她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確實是一種選擇。
不是一種脅迫,一種威嚇,是真的在讓他選擇。
她所說出的那一句死亡,並不對他不服從的懲罰。
很冷酷,很殘忍,和世人的道德和邏輯毫無相似之處。
卻感覺不到惡意。
和她所給人的感覺,如出一轍。
晚風吹過紫藤花架,吹起她黑色的長髮。
片刻之後,阿諾德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風中緩緩地響起,在溫暖的暮色流過,轉瞬就被晚風吹散。
—
悲嘆廣場上的自—爆式襲擊,震動了整個皇都,這也是將近一百年來都不曾發生的可怖挑釁,而加亞國在同一天高調地宣佈從帝國的統治中獨立。
年輕的加亞王宣稱,從這一刻起,他們將再也不會給帝國任何礦產,也不會再向帝國繳納一分稅收,他們的人民將只爲他們自己的國家而活!漫長的壓迫已經成爲一去不復返的歷史,帝國的軍隊永遠不會再出現在加亞的土地上!
周邊數個小國羣起響應,以加亞帝國爲首,構築了一個名爲“未來”的同盟,他們發誓彼此信任,彼此保護,共同抵抗帝國的反擊。
而歷史學家在日後的記載中,普遍爲這一次的事件取了一個聽起來相當浪漫的名字。
——六月火雨
“六月火雨”事件發生的第三天,帝國下了一場暴雨,道路潮溼,夜色已深,從皇宮的方向,緩緩駛出一輛烏壁的馬車,這馬車並不非常的華貴,在滿皇都的以大和華麗爲美的潮流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有些過於寒酸。
但是,若是一閃而過地瞥見車壁上的家徽,很少會有不立刻感到肅然起敬的人。
象徵着神的使者的白鴿。
——那是尤瑟爾·潘塞拉的車駕!
在靜謐的車內,尤瑟爾·潘塞拉垂目靜思,窗外隱約的一線光亮,一瞬間照亮他垂老的臉龐,乾枯,消瘦,彷彿所有的生命力都隨着歲月蒸發而去,老的只剩下一點殘餘的陰影,然而就是這一點垂垂老矣的陰影,佇立在漫長的歲月河畔,目送無數比他更年輕的生命和帝國轟然坍塌死去。
他是一個過於衰老的老人,既虔誠又恭敬,不苟言笑,斷絕慾望,長久苦修,據說如果不是他擔任了太長時間的潘塞拉家主,以至於所有人都無法想象失去他的日子,這位精通神學研究的老人早就離開皇都,到聖地裏隱居修行。
然而也有許多不敬的流言悄然傳聞,說他愛惜手中的權力勝過對神的恭敬,那衰老如枯木般的身體中所熊熊燃燒着的並不是對神的愛,而是對世俗權力的貪婪,傳聞他的手腕歹毒老辣,更勝過那位臭名昭著的毒蛇公爵,所有試圖忤逆他的人,都會遭遇比死亡恐怖千百倍的命運。
這些平靜水面下蠢蠢欲動的流言,卻從未乾擾過這個瘦小的老人,他依然衰老地,安靜地,存在於這個多雨也多祕密的皇都之中,緊握着手中的權力,如同永遠不會死去那樣活着。
就在今夜,帝國最古老的四個姓氏,在多年之後再一次齊聚一堂。
卡佩彭斯的毒蛇,潘塞拉的白鴿,坎貝爾的紅玫瑰,以及自寒冷的北方冰原而來的,弗里德里希的狼,在同一盞燭光的照耀中,於皇帝的王座之下,再一次商議帝國的命運。
沒有人知曉今夜他們商談的具體內容,人們只會在明天太陽升起之時看到黑衣的傳令官如流水般從皇宮中奔出,他們還以爲自己將如過去的無數個清晨那樣,於妻子或情人的懷抱之中好整以暇地醒來,然而當讓他們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來自皇宮的傳令官已經將皇帝陛下親自簽發的手令遞到他們手中,他們甚至來不及收拾衣物,立刻就在傳令官冰冷的眼神中奔出家門,刻不容緩地奔向自己的崗位,在即將到來的這場久違的戰爭中,承擔自己的責任。
整個帝國將會如一頭沉睡已久的巨龍,在晨光破曉的那一刻甦醒過來,發出狂暴的怒吼。
馬車緩緩停下,車下傳來下人恭敬的聲音“大人,到家了。”
老人徐徐睜開那雙詭異的異色眼睛,那雙眼睛沒有一絲衰老的跡象,寒光冷冷,銳利非凡,低聲地說“讓薇薇安來見我”
—
薇薇安·潘塞拉站在窗邊,望着漆黑空曠的街道。
即使明知道還沒有到祖父大人回來的時間,她卻依然控制不住地佇立在窗邊,神經質地不斷想象着他從那馬車上走下來的情形,佝僂的,瘦小的老人,黑色的長袍,緩緩的步伐,看上去,就像如一團蠕動,模糊的黑色蟲子。
好幾次,僅僅是想到那個畫面,她都無法控制地扶着窗框單膝跪下,捂着嘴乾嘔起來。
然後她會逼迫自己,繼續想象下去。
他會緩緩地踏上臺階,走入最高層盡頭那間旁人不能輕易進入的書房,一間素淨而森然的房間,沉重的黑色絲綢從窗邊垂落,隔絕所有的視線,四面都是高大的鐵藝書架,擺滿了厚重而古樸的神學典籍,那瘦小的老人就站在這靜默的黑色世界裏,漠然地望向她。
他的聲音是沙啞的,乾涸的,那雙怪物般的異色眼睛,就像在看一個沒有生命的工具,或者一隻隨處可見的昆蟲,他伸出手,她恭敬地親吻老人滿是皺紋的冰冷的手背。
他會詢問她和皇太子的關係。
她會如實回答。
只有這一句話,永遠只有這一句對話,然後他就會讓她離去,在她挺直脊背,拼命壓制住身體的顫抖和反胃感,緩緩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黑色房間時,她始終能夠感覺到身後有一道冰冷的視線,注視着她的背影。
冷漠的,陰森的,審視的,可怕至極的視線。
無數次,無數次,她反覆地在腦海中回想着那一刻的場景,就像是在一遍遍地自我凌遲,試圖讓自己習慣這種痛苦,然而無論多少次,她依然在夜晚降臨之後,在越來越近的等待之中,痛苦到幾乎嘔吐。
她無法理解,她不明白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但是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件無比恐怖的事。
一件會讓神也感到厭惡的,會讓魔鬼也竊竊發笑的事。
可是她無法拒絕,甚至連想到那個老人的聲音,都會控制不住的害怕發抖。
然而在這個漆黑靜謐的夜裏,在如同等待死亡一般地凝望着空無一人的街道的時刻,她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道身影,風吹起夜色一樣漆黑的頭髮,無數鮮血一般的薔薇花瓣飛卷如高空,伸出欄杆的手修長而細白,那個人回過頭,鏡子一樣的,沒有波瀾的,冰冷至極的眼睛。
卻又瘋狂至極的一雙眼睛。
如果是那樣的人。
……除了瑟瑟發抖,一定會有別的辦法吧。
她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下去。
而馬車碾過道路的聲音,緩緩地在空曠的街道上響起。
夜晚,終於再一次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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