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炭火
萊因神父將寫盡的筆放在墨水瓶上,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信紙上的用語,將信紙整整齊齊地摺疊,放進白色的信封之中。
在離開聖地的這些年裏,他始終保持着與老師通信的習慣,天氣、學術、人際關係……他在離開老師身邊後,所經歷的一切,從來毫無隱瞞。
神說,不可欺瞞。
在他並不漫長的過往人生中,從來不記得有過什麼不可與人言說之事。
人爲什麼不能始終潔白無瑕地活着呢。
如果違背神的教誨,只爲了獲取正義的垂青,那麼,那種欺瞞到底是一種孤高的勇敢,亦或是仍然不可原諒的愚蠢呢。
這樣的疑問在五年裏的每一天,無數次地叩問他的心靈,讓他孤身一人的夜裏輾轉反側,他感到痛苦不已,就如同胸前的十字架是最熾熱的炭火,他緊握十字架,覺得自己恍然像是遙遠的記載裏罪人,正赤足行在火炭的長道上。
只有被神愛着的無罪之人,才能毫髮無損地走過這條赤紅之路。
那些罪人難道不知道自己有罪嗎,可是他們還要去走這路。
就好像走過這痛苦至極的路之後,他們的罪孽就能夠被饒恕一樣。
那麼,如果最後也不能被饒恕呢。
這就是他深埋他心裏,那唯一一件,不可向任何人提起的事。
僅僅是令他想起都會戰慄不已,每次只要一提起筆落於紙上,字字句句,都難以成形。
如果能夠說出口,那麼,那應該是一個疑問句。
關於這教廷裏,最至高無上的主人。
——在五年前那個夜晚,在他所錯過的那場歷史變動的另一面,教皇大人,到底隱藏着一張怎麼樣的臉呢?
在許多人永生難忘的那個夜晚,不虔誠者羅德里克·卡佩彭斯刺殺教皇大人,而皇帝陛下傷心過度,從此臥牀不起,他所留下的權利真空,順理成章地被他的兒子,凱撒所填補。
每一頁史書都如此書寫,人們口口相傳,白紙黑字,像是黃金鍍了一層足以放入殿堂的金邊,無可動搖的宣告着不可懷疑的真實。
唯有他,始終無法釋懷,每一次驚醒的夜裏,都會在夢裏看見那輪銀白的圓月,那月亮懸掛着冷藍的夜空裏,邊緣裏淌下銀色的流水,漫過白色的長階,有鮮紅的血在銀色的月光裏悄無聲息地泅出,如同一片蔓延的紅色海潮,覆過白月,無聲無息,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一片猩紅。
而在那猩紅的世界之中,隱隱約約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居高臨下地,彷彿是審判一般地質問着他。
明明是安靜,又冰冷的眼睛,毫無感情,甚至因爲太過漠然,而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是,每一夜每一夜,出現在鮮血滔天的夢裏,卻彷彿是在那麼嚴厲地譴責着他,讓他難以釋懷,讓他夜夜驚醒。
於是他終於感到難以忍受,他開始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覲見皇帝陛下。
在一切發生的那個夜晚,當事人唯有羅德里克·卡佩彭斯和教皇大人兩人,前者早已歸於塵土,後者也迴歸聖地,只剩下那夜曾經與教大人長時間獨處的皇帝陛下,在時移世易之後,那尊貴至極的衣袍上或許還沾着那夜尚未散盡的粘稠血氣。
在神父從前的經歷裏,覲見那位皇帝並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皇帝陛下虔誠而慈悲,對每一個神職人員以和善寬容而頗有美名,事實上年輕的神父曾經無數次前往皇宮之中,爲那位溫和的老人講經論道,亦或是祈福驅禍。
而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病中,皇帝陛下應當會比以前更加殷切地期望來自神的安慰。
他並不是要斗膽去詢問什麼,他只是想去見一見已經幾乎與世隔絕的皇帝,窺見他眼底悲傷與憤怒的清光,就會心滿意足地放下心中的懷疑,放下那塊沉甸甸的巨石,回到千篇一律的過往生活中去。
但是,他覲見的請求,卻一次又一次石沉大海。
而每一次的悄無聲息,都讓他心口的巨石下墜一分。
直到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墜落,發出巨大的轟鳴之聲。
他於是第一次轉過頭去,從教廷那無瑕的白色神像上挪開視線,去看神像背後的污點與陰影,它們一直存在於那裏,斑駁,古舊,污濁不堪,但是,他卻始終視而不見。
他感到萬分驚異。
他是怎樣的一次又一次地,在現實面前嫺熟地移開眼睛了呢,他的眼睛像是一個聰明又狡猾的智者,輕車熟路地避開所有他正在看見的東西。
有眼不見。
有耳不聽。
而那張巧言善變的嘴脣所曾經吐出無數動人言語,也讓他感到刺耳不已。
有什麼東西不正確。
有什麼地方走上了歪路。
有人說了謊。
在五年前,讓整個帝國的命運都爲之扭轉的那個夜晚。
教皇大人說了謊。
巨大的謊言從五年前那天夜晚就籠罩在頭頂,遮天蔽日,人們無數次看見日升月落,習以爲常,卻不知道那不過是虛假的光。
神說,不可欺瞞。
但是,神的僕人,卻在流血的夜晚,說出了虛假的真相。
這是……魔鬼般的行徑啊。
而在意識到這個事實的那一刻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猛然竄上脖頸,死死咬住他的喉嚨,而他卻不言不語,任憑那可怕的預感咬住他的脖頸,沉默地投身於故紙堆裏,在所有人的眼裏,他依然是那個沉迷學術,虔誠而溫和的年輕神父。
罪人們知道自己有罪,卻還要走過那條赤紅的路。
那條一旦踏上,除非死去,就再也不能回頭的路。
萊因神父不自覺地握緊胸前的十字架,低聲祈禱起來。
今夜,他向那位年輕的見習神父說,他尋找到了一本日記,那確實沒有謊言,儘管那本日記是一本如同詩集一般的東西,每一頁都言辭恍惚,彷彿一個精神病人的自言自語。
事實上,這本日記的作者絕非無名之輩,他另一本書聞名遐邇,堪稱載入史冊,一本《塞羅卡利的吶喊》曾經引得無數人對皇都魂牽夢縈,人們狂熱地想要死在皇都,死在黑暗的橋下,死在落雪的街道,死在一切極盡痛苦與寂寞的地方,只要是塞羅卡利,那就是所以靈魂的歸屬之地。
教廷早早就禁止了這本書的發行,不潔的,不淨的,不可饒恕的,不可理喻的。
可是人們曾經發瘋一樣地愛它。
萊因神父的目光低垂,落在那篇翻開的泛黃扉頁上,油燈的光昏昏黃黃,像一片籠罩的灰塵,照亮一圈模糊的字跡。
字跡污濁難辨,只有一行字線條清晰,那纖細的線條像是鋒利的刀刃,刺進萊因神父的眼睛裏。
“——諸神隕落,世界於血海上不朽。”
許多年前,在昏暗的石牢裏,在晦暗的春夜,有雪白的魔女曾經如此仰望頭頂,喃喃囈語。
過往的記憶與遙遠的歲月在這一刻如此不詳地重疊,紋絲合縫,彷彿它們是密不可分的兄弟。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這些久遠的字跡,映射入眼中,讓年輕的萊因神父情不自禁地輕輕戰慄了一下。
那始終纏繞在他脖頸,揮之不去的陰冷毒蛇,彷彿在一瞬間發出竊笑,一邊慢條斯理地將那對鋒利的牙齒,更深地埋進他的喉嚨。
—
陰鬱的皇都冬天難得出了陽光,昨夜的雨氣又被早晨的寒風送走,淺淺的枝葉投下淡薄的陰影,空氣裏有種遊離的暖意,而當卡奧斯出現在大門口時,瑪麗很明顯地感到心中那維持了一早上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如今,伊斯特小姐早已回到本家的宅邸居住,像卡奧斯這樣來歷危險的人如果再光明正大地出入其中,無疑會招來許多不必要的懷疑,而卡奧斯卻比他們更早地給出了應對的辦法,地下街最優秀的情報販子展現出了驚人的變裝本領,時而是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時而是個相貌平平的老人……那千變萬化的姿態,讓塔蘭也嘖嘖稱奇。
而今天,他則是一副相當少見的打扮,拄着一根精美的黑色柺杖,頭上戴着最時新的貝雷帽,像個花裏胡哨的小貴族,他笑嘻嘻地伸手頂了頂帽沿,眨了眨眼:
“我昨天預約過的,沒有遲到吧?”
——唯獨這幅輕佻地樣子毫無變化。
瑪麗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默不作聲地領着他走上樓梯,寬闊的走廊上,路過的女僕們紛紛低下頭,恭敬地叫她“女僕長”。
瑪麗情不自禁地將脊背挺的更直了些,這個本能的動作,似乎讓身後的情報商人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笑。
瑪麗深吸一口氣,走過轉角。
這條走道是這個宅邸裏無數特殊房間之一,如果不是有特意的吩咐,大多數時候是不會有下人出現在這裏的,而今天卻有些出乎卡奧斯預料,竟然有兩名女僕,正在那裏談論着什麼。
其實一位他已經很熟悉了,是好脾氣的塔蘭,另一名新人女僕則有一頭蜜糖似的棕色短髮,眉目含笑,像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她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笑盈盈的目光在卡奧斯臉上微微一頓,下一刻,那笑容便如同花朵那樣在她臉龐上熱烈地綻放。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您就是卡奧斯先生嗎,久違您的大名,很高興認識您,您好,我叫席琳。”
一個女僕是不應該這樣向主人的客人打招呼的。
但是瑪麗卻毫無阻攔的意思。
卡奧斯注意到,塔蘭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訝。
他向後退了一步,並沒有握住那隻爲了示好而向他遞來的手,而是脫下帽子,按在心口,俯身,行了一個瀟灑至極的禮,笑着說:“這可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席琳小姐,如果早知道有您這樣的淑女在此,我一定會帶上一束美麗的鮮花。”
蜜糖色頭髮的女子眉梢一挑,修長的手指按在嘴角,像是被哄的很開心似的,笑的花枝亂顫。
等到他身後那扇厚重的大門緩緩關上,他預約聽見那蜜糖色頭髮的少女以一種超出她外表許多的成熟口吻,毫無掩藏意味地笑着說:
“塔蘭,剛剛他是不是刻意躲開和我的手了?果然啊,好敏銳的人啊,真是名不虛傳。”
“席琳……”無可奈何的聲音消失在緊閉的門口。
在靜謐的房間裏,卡奧斯靜立在紅絲絨地毯上,久違地感到密密的冷汗正從後背滲出。
真可怕啊。
半晌後,年輕的情報販子苦笑了一下,如果是幾年前,他從來不會覺得女人是這麼可怕的生物。
這間宅子裏,可怕的女人好像越來越多了……不過,最可怕的那位,倒是還沒有出場呢。
他揉了揉臉,調整着臉上的笑容,一邊在心裏飛快地回憶着五年來終於有了一點進展的工作成果。
——關於在許多年前被魔女襲擊而毀於一旦的城市,那座卡貝羅城的,一點小小的消息。
真希望能夠讓她滿意啊。
他想。
在悄無聲息的五年裏,剪除掉所有引人注目的枝葉,卻將深深的根系扎入不見天日的地下,無聲又堅決地蔓延向四面八方。
那位不可捉摸,又難以討好的暴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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