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語
像是從一個幽深的夢境中掙扎出來,過了許久,魂魄纔回歸軀殼。
起身一看,只見一個嬌小的女孩倒在自己身邊,雙臂緊抱在胸前,渾身顫抖,呼吸艱難,神情極爲痛苦。
直到女孩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阿原纔回過神來,忙上前扶起凝兒,拍着臉喚道:“凝兒,凝兒,你怎麼了?”
凝兒小臉冰涼,卻滿頭大汗,眉頭緊鎖,嘴脣咬得滲出血來。無論怎麼叫,都沒半點反應。
阿原嚇得半死,連忙背起凝兒,奪門而出。
出了果林,攀上山坡,又一路向下。阿原算是拼了性命,跑得口乾舌燥,心跳得像要蹦出來一樣。
阿原一路蹚着沒膝的積雪,好不容易趕回夢溪邊,終於堅持不住,一跤坐倒。
他連忙回頭一看,還好凝兒並未受傷。神情已平靜下來,似是睡了過去。只是身子還繃着,緊緊抱着那件黑裘,像是溺水之人死抓着最後一根浮木。
阿原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恍惚。
珠簾般的頭髮散開,倒在他臂彎上的,是一張完美無瑕的睡臉。
彎彎的睫毛輕輕顫動着,似乎睡得並不穩。尖尖的下巴,微微蹙起的細眉,玲瓏小巧的五官,白皙如雪的肌膚,精緻得彷彿一座白玉雕像。
年少的鄉下小子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一個女孩的容貌,只覺書中常見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的詞語並不合適——他不會形容,也不懂欣賞,只是呆呆凝望着……
夕陽斜照,凝兒忽然睫毛微動,睜開眼來。
凝兒嗚地一聲怪叫,身子一縮、一躲,慌亂中卻錯了方向,反倒滾進了阿原懷裏。
阿原連忙抱住,輕拍兩下,“別怕,別怕,是我……”
凝兒白玉般的臉頰上終於現出一絲血色,奮力推開阿原,一下子躲開幾丈遠。
那力道驚人的一推,撞得阿原胸口生疼,但他也只能報以最和善的微笑,“凝兒你沒事了吧?剛纔怎麼暈了過去,嚇死我了……”
凝兒一動不動,只是把黑裘緊緊擋在臉前,只露出一隻眼睛看他。
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爲,阿原倒也有幾分汗顏。小女孩多半是被自己折騰得太狠了,才引發了舊疾什麼的。
“是我不好,變着法兒地捉弄你,對不住……”阿原只能連連作揖,拼命道歉,“不過這也不能怪我,我從和妹妹都是這麼玩到大的——你要是生氣了,就打我兩下,可不許記仇、更、更不許告狀的!”
凝兒還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要不是偷偷露出來的那隻眼睛還會眨,阿原真有點懷疑她是不是被什麼法術定住了。
“要不、咱們回家?”
“……”
“你要是不說話,就是同意了啊……”
“……”
“你還有哪不舒服麼?要是走不動,我可以揹你……”
“……”
“不說話,可就是同意了啊……”
話雖這麼說,阿原也只敢上前一步,小心試探一下。這小女孩雖然膽小怯弱,可要是在老頭子面前告上一狀,他的仙法可就付之流水了。
凝兒見阿原上前一步,身子一顫,終於開口道:“啊、不、不……”
倆人其實是麻桿子打狼兩頭怕,對峙了好久,眼看阿原一步步靠近,凝兒終於緊咬着嘴脣,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你、你還是、拉着我吧……”
凝兒一聲不響地被阿原拉着,二人總算是在天黑前趕回了村子。
到了村口,凝兒猛地掙開阿原的手,一個人遠遠跟在後面。
阿原心裏頓時有點沒底:“她該不會是要翻臉告狀吧?”
盤算了一下,阿原決定搶先進家門,把自己的善良熱情和這一天歡樂和諧的氣氛好好宣揚一番,定個調子,以免被殺個措手不及。
推開院門,緊走幾步進了主屋,卻見晴兒一個人坐在牀上,捧着一本書正讀着,阿原頓時一愣。
晴兒微笑着放下書,“阿原哥哥回來啦,凝兒呢?”
“在後面。老頭子呢?怎麼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阿原心中納悶,老頭子特地把自己支開卻不在家,卻把晴兒留在家裏,這是做什麼?
“先生帶着小小她們打獵去了。本來我也想去的,但先生非說我是客人,不讓我去忙活……”
“——老頭子會打獵??”阿原像是聽見母豬會上樹,聲音立刻拔高了一大截,“他要是會打獵,我就能去海里抓條龍來給你燉了喫!再說了,這麼厚的雪也能打獵?他肯定是跑哪偷閒去了,居然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裏,真是太不像話了!”
阿原抓住機會就是一頓痛罵,這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能讓自己良心好過一點,又能博取晴兒的好感——她若肯說上幾句好話,也就不怕凝兒告狀了。
罵得正酣,門吱呀一聲開了,凝兒小心翼翼地把頭探進來,突然呼啦一聲繞過阿原,直撲進晴兒的懷裏。
晴兒驚訝道:“凝兒,怎麼啦?”
凝兒也不說話,只是緊緊抱着晴兒,扭過頭來看着阿原。
阿原心中大叫不好,連忙乾笑道:“凝兒今天走了不少路,可能是累了,剛纔有點不舒服,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啊哈哈……”
晴兒聞言摸了摸凝兒的頭,輕聲問了她幾句話,擡頭笑道:“阿原哥哥,凝兒可能真是累了,還出了一身的汗。我想給她換件衣服,麻煩你,先出去一下好麼……”
阿原只得出了屋,揹着手在院裏踱來踱去,心中不停懊惱自責。
院門一響,卻是老頭子一行回來了,意外的是,石頭伯的獨子、虎頭虎腦的小石頭也和在一起。
“父親,聽說您今天上山尋獵,真是辛苦了,不知收穫幾何?”阿原一看老頭子兩手空空還悠閒自在的樣子就心裏有氣,雖不能上前痛罵,諷刺幾句總是少不了的。
老頭子兩手一攤,搖頭晃腦地嘆道:“唯有兩袖清風啊……”
小小開心地撲到阿原身邊,雙手比劃道:“是啊是啊,今天我們繞了好——大一個圈,卻什麼也沒捉到。爹爹說大家都嫌冷,不肯出來陪我玩……”
“一尺多厚的雪也能打獵?分明是玩雪去了!”阿原心中暗罵,表面上還是恭恭敬敬,“以父親的大能,打幾隻野味回來當非難事,何至於空手而回?”
老頭子頷首道:“還是阿原知我。可我轉念一想,你石頭伯今晚定是想繼續找我痛飲一番,我若自帶酒肉前去,豈不是對主人不恭?是吧,小石頭?”
小石頭一愣,明白過來,連忙點頭道:“叔要來我家麼?太好了,我這就回去做飯!”說完憨憨一笑回家去了。
阿原暗自爲老頭子臉皮之厚叫絕,兩袖清風地回來就去別人家打秋風,這麼無恥的主意也就他想得出來。不過,不得不承認是個好主意……
老頭子還不忘叮囑萌萌,“他爺倆做飯的手藝可不咋樣,你趕緊去幫忙,別糟蹋了好東西……”
鹹魚、臘肉、栗子粥,萌萌的手藝,全部都是冬日的絕品。
晴兒和凝兒一點告狀的意思都沒有,阿原終於放下心來,甩開膀子一頓山喫海嚼,帶動着桌上的氣氛也熱鬧了許多。
連平日一向不苟言笑的石頭伯,今天也出奇地熱情,有說有笑,目光時刻不離晴兒左右,一個勁殷勤地挾菜。
在阿原印象裏,似乎還從未見過石頭伯紅光滿面,如此開心,讓他直懷疑石頭伯是不是想給小石頭提門親事。
晴兒語笑嫣然,落落大方,有問必答,已不像昨天那麼拘謹。
而凝兒卻好似丟了魂一樣,兩眼無神,神情呆滯,一直靜靜坐着頭也不擡,活像一尊木偶——可見這一天着實被阿原折騰得夠慘。
…………
第二天一大早,老頭子又把一羣孩子都叫來,分配任務。
老頭子帶隊觸發,再次上山“尋獵”。而阿原的任務,則換成了在家陪晴兒。
家中一時靜悄悄的,只剩下阿原和凝兒四目相對,二人竟心有靈犀一般,同時笑了起來。
阿原自然是滿心歡喜的,他對這雪夜到來的星眸少女一直充滿了好奇,可嬌柔貴氣的晴兒一直羞答答的,話都沒說過幾句。
阿原有心搭訕,卻又被萌萌攔得死死的——如今這羊入虎口,嘿嘿……
像她這種靦腆柔弱的小女孩,估麼和凝兒一樣,阿原自信只要連環三招,就能讓她手足無措,任人宰割。
阿原嘿嘿一笑,正準備給她來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耳邊突然傳來晴兒的笑語,“阿原哥哥,咱們二人獨處,還是第一次呢……”
阿原一愣,只見晴兒揹着手,甜甜一笑。臉頰微紅,卻全無前日的羞澀,而是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得意。
星眸之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那神情,就像一隻老狐狸盯着眼前簌簌發抖的小雞,露出一絲奸笑。
晴兒就是帶着本該屬於阿原的表情,說出了本該屬於阿原的開場白……
阿原沒由來的一陣心虛,乾笑一聲道:“啊哈,是、是啊,難得……”
晴兒笑意更濃,聲色更柔,“那我們、做點什麼呢?”
上揚的尾音,如躍動的旋律,讓阿原心頭一跳。
阿原一時噎住,不想晴兒又冒出一句,更讓他目瞪口呆,“阿原哥哥,咱們倆,玩個遊戲吧……”
阿原緊眨巴了幾下眼睛,才結結巴巴地道:“玩、玩啥遊戲?”
“我們——對對子吧。過年了,不就應該寫對子、帖春聯麼?”晴兒笑得越發燦爛,“我寫,你對,怎麼樣?”
一聽要對對子,阿原腦子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頓時全冒了出來。
在書中橋段裏,貴家小姐似乎總願意出題、對對子。而對手總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窮酸才子,頃刻間便對出長長一串。結果,小姐就把芳心暗許了人家……
阿原不是書生,也不知道芳心爲何物,卻沒由來的心中亂跳——敵未亂而己先亂,明顯落了下風,決不能再順她的意。
於是阿原一瞪眼,“玩什麼遊戲?乾點正經事吧!”
晴兒肩膀一縮,委屈地翹了翹嘴角,擡眼望天,小聲嘀咕起來:“阿原哥哥對我好凶……先生說過什麼來着?嗯,什麼第三條……第三條是什麼呢?做不到會怎麼樣呢……”
阿原瞬間從頭涼到腳,驚出瞬間出了一身冷汗——萬萬沒想到,這個溫文靦腆的小丫頭心腸如此惡毒,竟然拿老頭子的話來威脅自己!
阿原反應不慢,明白已然中了人家連環三招。如今殺招已現,自己的脈門被人拿住,反抗不得,連忙示弱道:“啊……這個,仔細一想,玩遊戲也挺好的……”
“這纔對嘛!我就知道阿原哥哥最好了!”晴兒噗哧一笑,如花的笑靨忽地湊到阿原面前。
阿原慌得猛退一步,一下子撞到桌角上,疼得齜牙咧嘴。
晴兒卻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拍手笑道:“哈哈,阿原哥哥也會害怕啊。我還以爲,只有凝兒會被這招嚇到呢。”
阿原恍然大悟,嘴張得老大,心中大喊:“她!她是要給凝兒報仇!苦也!”
眼看晴兒揹着手,挺着胸脯,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饒有興致地看過來,阿原苦着臉憋了半晌,終於認命般嘆了口氣,“晴兒,我還以爲你是個好女孩……”
晴兒頓時作抹淚狀,“嗚嗚嗚,阿原哥哥說我是壞女孩……”
阿原趕緊懸崖勒馬,“但現在我才發現,何止是好啊,簡直是無以倫比,比仙女還仙!”
“嗯,這還差不多。”晴兒這才“破涕爲笑”,滿意地點點頭,“那我們就對對子吧,我寫,你對,不許敷衍我——否則,第三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