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夜未央
狄川和另一位青衛將他送入“洞府”，一應飲食起居安排得倒也妥當，只是始終不言不語，如石雕一般守在門口，顯得監視之意多過敬奉之心。
臨行之前，阿原就預料到地底黑市之行不會風平浪靜。“莫相識”面具下，已不再是那個一味莽撞的無知小子，甚至像這樣盤坐在巖穴之中調息等待都不知是第幾次了，自然也沉得住氣。
幾個時辰悠悠而過，頭頂的熒光漸漸黯滅，算來許是已入夜。終於，狄川的身影出現在阿原身前，單膝跪地道：“神使大人，族長請您密會，有大事相商。”
“哦。”阿原淡淡地應了聲，似乎真有了幾分神使的派頭。
“你們族長相信我說的話？”
狄川頓了一下，頭也不擡地答道：“打從第一眼見到，族長就知道那驅使虎煞的惡徒絕非神使，只是，只是怕他傷及族人，這才虛與委蛇……族長邀神使大人密談，也正是爲了此事……”
這麼一說，阿原倒想通了。有狄族長呼天搶地多半是裝瘋賣傻，想拖延時間讓散居在地底各處的族人統統趕回，共同應對這百年一見的轉機——或是危機。
虎煞道人的威脅赤裸裸地擺在眼前，一個心機深沉的族長，總比一個瘋子好。
“好，帶我過去吧。”
阿原再不多言，默默隨着狄川在黯如長夜的洞窟中潛行了許久，終於進到一座寬敞明亮的石屋中。
狄川悄然退下，面對阿原的唯有一位披頭散髮、滿臉皺紋的老人，摘下了頭上的翠羽金冠，脫下那件破破爛爛的祭袍，阿原一時還真難把這個枯槁的老人和祭壇上那瘋狂吶喊的族長聯繫在一起。
有狄族長也打量着阿原，一雙渾濁的眼珠，彷彿透過重重迷霧，用了許久才終於看清了他的面目。那一刻，老者渾身一顫，跪倒在地。
“神使大人，我們有狄一族等了兩百多年，終於等到你了……”
新晉神使雖以“沉穩”見長，但還是見不得這場面，連忙把有狄族長扶起，坦然道：“我本是山外一個修仙門派的弟子，是不是你們的神使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有辦法救你們出去，我願意盡力一試。”
“好、好！”有狄族長顫抖的雙手緊緊抱住阿原，渾濁的眼珠中透出幾分神采，“有神使大人這句話，我們族人就有救了！”
見有狄族長激動到情難自已，阿原也驚訝道：“老、老族長，難道說，你們有脫困的法子？”
“有、有！一直都有啊……”
老族長一時聲淚俱下，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抱住阿原，東一句西一句地講起有狄一族的往事……
…………
如狄川所說，有狄一族本居於東海，兩百多年前爲雨王“重華”所騙，纔不遠萬里遷徙至神州東土。
雨王重華在位之時，雨國國力鼎盛，文教大興，曾廣招天下四方邊民融入神州，名曰“歸化”。但雨國也不會白白接納這些外族，往往會分配給一些邊荒險絕之地任其開拓，以爲羽附。或是開出某些條件來交換土地居所。
而雨重華給有狄一族開出的條件，就是開鑿此山。名義上是爲其開鑿寢陵，而背後的密約，則是要找出一座深藏於山中的地宮……
有狄一族鑿山而居，最是精於此道，卻也畫了足足三十年，才終於挖到了地宮的一角。只是，那更像是掘開了地獄之門……
那地宮之門堅實無比，不管如何挖鑿都無損半分，反倒像是觸發了某種禁制。地底忽然變得難以捉摸，明明貫通的隧道，眨眼間就會變成厚實的巖壁，彷彿濃濃迷霧籠罩下的無盡迷宮。
前門不得入，退路無處尋，有狄一族日夜破土開鑿，也始終無法掙脫這暗無天日的噩夢。
更可怕的是，他們似乎驚醒了一個潛藏在地底的惡魔。
有狄一族天生魂魄強健，也因此對魂魄之力感應尤爲敏銳。一股來自地底的牽引之力，像是張啖盡一切的饕餮巨口，日夜吮吸着，吞噬着一切山中魂魄。在那股噬魂之力無休無止的侵蝕下，有狄人備受煎熬，壽歲銳減，幾年下來族人便凋零近半。
眼看滅族近在眼前，當時的有狄族長終於下定決心，與族中六位耄耋長老一道動用禁忌之法，獻祭生魂血肉，只爲向神明求問解困之道。
而他們信奉的雨神大人，只給了他們一個模糊的迴應。說有朝一日會有一個少年現身地底，打開塵封的地宮，救他們一族脫離苦海。
不過雨神垂憐，也留給他們一線生機——彷彿神蹟，在那地宮之前涌出一眼奇泉。有狄族人稱之爲“脂泉”。
脂泉之水清如無物，滑若凝脂，只要周身浸泡在泉水中一日，就能滌去濁物雜質，渾如脫胎換骨。尤其是魂魄亦可同時洗練，從此心神穩固，不再畏懼那地底惡魔的吸魂之力。
只可惜，脂泉之水一旦爲凡人軀體污染，便會枯竭一年之久。是以有狄一族將之奉爲聖地小心封藏。每隔六年方選出二十個資質最佳的少年入泉洗禮——守護有狄一族的青衛便由此而來。
而雨神預示的未來，便是讓那位“神使少年”在脂泉中浸泡一天一夜，洗滌凡軀，點化清靈，從此問天天應，叩地地開。自然可以敲開地宮，解開地底的一切謎團，帶領有狄一族重見天日。
…………
長夜未央，送走了一臉平靜的年輕“神使”，溝壑縱橫的臉頰上褪下了層層表情，剩下的唯有深深倦意。
一個膚色蒼白、玲瓏小巧的女孩從暗處默默走到老者身旁，似是想上前抱住他，欲言又止。
許久，老者調勻了呼吸，緩緩道：“霜兒，讓他們帶下一個過來吧。”
女孩緊握的雙手絞了一下，忍不住道：“爺爺，多歇息一會吧。夜還長着呢……”
“不，這暗無天日的長夜，實在太久了。我已經，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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