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所謂天下楷模的指導
尚書檯。
尹勳高坐檯上處理政務。
見袁紹前來，嘴角含笑打趣道：“本初今爲天下楷模，怎有時間來尚書檯？”
“尚書令言過了，下官從未想過會發生這般變化，若非那中常侍步步緊逼，紹實不願拋頭露面，惹人憎恨。”袁紹苦笑的搖搖頭，對於尹勳的調侃全然沒放在心上。
“這倒確實，我也沒想到，那曹節竟會對你這般忌憚。”尹勳停下手中紙筆，悵然若失的點點頭，對於袁紹的才華他一直都是充分認可的。
如今，曹節鎩羽而歸，臨走時的那番話卻是讓人意味難明，再聯想到他的一貫作風，瞬間便讓人不寒而慄。
“也別太過擔心，那曹節怎麼也想不到，以他之名反倒是成就了你這天下楷模的雛形，雖只是於雒陽城中傳播，但假以時日，憑藉你之才華，成就大漢天下楷模也是遲早的事。”
可能就連曹節自己也沒想到。
這些年來，他的地位與日俱增，不說魏郡家族內世代擔任兩千石官員的背景，便是他自己，從一小黃門做到如今這般中常侍，加奉車都尉，乃至封侯。
這在他的記憶中，幾乎可以說是偷轉天地之功，除了那宦官曹騰做到這般倍受恩寵外，便是曹節緊隨其後。
而今他的喫癟行動，自然是備受關注，整個雒陽城的目光都被投向到了這裏。
對於尹勳的樂觀，袁紹總覺得心底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安。
他知道，那曹節不會善罷甘休。
如今這暗流涌動的背後，到處都充斥着一股異樣的情緒。
很明顯，接踵而至的鬥爭很快就要來了。
那曹節只不過是打着秋風順便來試探試探如今士人中的力量，好做謀算。
“那曹節雖說有權有勢，想要對付伱一後輩恐遭人詬病，更何況如今你已初具你師那般，天下楷模，士人領袖的風範，曹節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你這風頭正盛的時候下手。”
尹勳走下臺來，滿臉親切的安慰道，在他看來，袁紹落得這般被步步緊逼的田地，全賴自己自作主張重開僕射，才讓那狡詐的曹節抓住機會。
心裏極爲過意不去，又想到此前曾答應袁紹赴任時的話，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還記得當初赴任時對你說得話嗎？”
袁紹錯愕之餘這纔想起，愣了稍許才點頭。
“那便去老夫家中，剛好讓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見識見識，當今的天下楷模是何氣度，順帶替老夫管教管教，你們乃同齡人，你說話他總歸是會聽些的。”
尹勳笑着推掉袁紹手中文書奏章，這些事物並不重要，便是拖上一日兩日也沒什麼影響。
現在袁紹心情不似太好，尹勳便想着與他醉飲一番，好好的寬慰寬慰他那心靈。
畢竟，現在的袁紹可是雒陽炙手可熱的名人，一如昔日李元禮那般，登門赴會者不知凡幾。
若非現在的袁紹沒有李膺那般勞苦功高，說不得府邸前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
對於尹勳的邀請，袁紹本身就打算拒絕的。
喝酒，不是他的強項，且易誤事。
“且莫多言，老夫已爲你準備好，走吧。”尹勳不等袁紹有所反應立馬將其牽着，走出府臺，上了車駕徑直向家中趕去。
尹勳的府邸坐落雒陽西垂，傍晚時分，斜陽散發着淡淡餘光。
在尹勳絲毫沒有架子的介紹下，對於他的兒子袁紹心裏已經有了大致瞭解。
說起來，尹勳於史書上留下的皆是濃濃且厚重的一筆，不畏權貴，清廉潔身。
怎麼好像沒有記載過他兒子的事蹟，似乎就連名諱都不曾流傳。
袁紹感到有些好奇，看向對面一副桀驁不馴卻又無能爲力的尹弘。
“阿父，喚我來何事？”尹弘明顯有着氣結，眼神中帶着一絲憤慨，似乎對於尹勳將其喚回很是埋怨。
“你不是一貫自詡俠義，自號雒陽遊俠，今日，爲父將這名滿天下的天下楷模請來了。”尹勳並未在意。
尹勳雖是做到如今這般高位，又加族中兄長，叔伯皆世代爲官，已成世族態勢，但其對於教育孩子似乎總覺得欠缺了點什麼。
譬如尹弘，實際上尹勳平日裏沒少教育，多數都以口頭教育，若是氣急上也會選擇稀鬆平常的武力。
但，就像是諸多家庭都潛在的問題一樣，無論自己是苦口婆心的勸誡，又或是棍棒伺候，尹弘就像是茅坑裏的石頭，硬的讓人無法處理。
萬般無奈下，對於尹弘遊俠習氣索性就隨他去了。
反正只要別給他惹出什麼禍患來，不許欺壓平民黎庶是基本，這是尹勳給尹弘所提出的最低容忍限度。
只是，伴隨着尹弘年紀漸長，本以爲會有所收斂的他反倒是愈演愈烈，嚴重時尹弘甚至會選擇糾結一幫世族所謂遊俠去劫道。
這下子，尹勳瞬間就坐不住了，奈何逆子心性頑劣不堪，雖有教條約束，不致犯出人命，但時間長了，這廝總要惹出尹氏都無法收拾的後果來。
“就他？這般軟弱無力也敢言稱天下楷模？若無事，我便退下了。”尹弘蔑視的掃了眼一臉平靜的袁紹，看見對方那雲淡風輕的姿態，頓感不悅。
他渾身都散發着一股深戾淡漠的氣息，幽深的眼眸絲毫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姿態。
像袁紹這樣故作平靜的人，他一年少說也見過個七八十來個的，在被劫前往往都是這般淡若無人似的姿態，然而，伴隨着遊俠活動淡淡漸漸進行下去，人都是會變得驚慌失措，倉皇求饒的。
袁紹，也不例外。
尹弘心裏不由得低看了幾眼。
至於所謂的天下楷模，他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從小就被灌輸那種觀念。
類似陳蕃，李膺，從小時就被尹勳一股腦的貫徹給他，想要讓他以這類人學習，得以修身養性，恪守操行。
結果，當這些天下楷模盡數都被宦官們逐個擊破時，他就明白，這世道，已經髒成這樣了，不是一個兩個天下楷模能夠挽救的了。
還是遊俠當的自在。
不必受到那種看不見的鎖鏈約束，不必因己見不同而被大肆打壓。
所以說，當尹勳提出天下楷模時，他第一時間便是輕車熟路的微眯着眼，想要看看這個天下楷模與常人有何不同。
很明顯，他有些失望。
意興闌珊的揮手告別。
尹勳頗爲無奈，正欲給袁紹道歉一番。
不曾想，袁紹卻是主動開口。
他淡淡的掃了眼那稱不上跋扈的尹弘，眼眸平靜，平靜的讓人心神發緊。
“你可知我之出身？”袁紹站起身，依舊是挺拔清秀，笑容淡然，彷彿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我與你萍水相逢，談何而知？”尹弘駐足，像是看着傻子一樣的眼神沒好氣的回懟道。
尹勳在旁瞪了眼，怒斥道：“怎麼說話的，還不快快道歉。”
很明顯，尹勳的這番話並沒起什麼作用，反倒是更激起了尹弘的反抗情緒。
“你覺得現在的你當得起遊俠二字否？”
“什麼意思？”尹弘臉色不悅。
“能與高祖皇帝那般遊俠鄉里，俠氣豪情否？”
“不是，你到底什麼意思？”尹弘雖時常以遊俠自居，但他還是有着自知之明的，與這位開創大漢基業，整頓國家的帝王相比，他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粒浮沙，渺小至極。
“我之弟，公路也，其心與你大致，縱橫遊俠，綠林豪野，汝南之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莫非所說乃袁術袁公路？你乃其兄？”尹弘語氣逐漸激動，一雙眼好似望眼欲穿，死死的盯着袁紹，彷彿能夠看穿一切。
這回倒是輪到袁紹驚訝了，沒想到袁術之名都已經傳播的這麼遠了。
更何況，袁術在外充任遊俠多不以袁氏自居，恐唯恐辱了袁氏門庭，孰輕孰重他這點還是分的清的。
如此，這雒陽之地怎還能知曉汝南情況的。
莫非這袁術遊俠風氣都傳播到了雒陽不成。
“你識得他？”
“那是自然，在我們這遊俠圈裏，獨屬袁公路最爲出名，出行俱是三五成羣，人數之多便是雒陽一帶都是望塵莫及。”尹弘帶着羨慕的神情輕聲道。
那這就好辦了。
袁術這不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袁紹看了一臉無奈的尹勳，給了他放寬心的眼神，遂又開口道：“你可知公路曾予我言過何爲遊俠？”
“何爲？”尹弘頗爲急躁，恨不得立馬知道結果。
“你認知中的遊俠是什麼樣的？”袁紹突然反問道。
被猛然發問的尹弘眼神迷茫空洞，握着武器的手都變得鬆懈。
似乎是爲了不被袁紹恥笑，尹弘臉憋的通紅：“遊俠者，綠林田間，鋤強扶弱，還有還有鋤強扶弱。”
說完，尹弘偏過頭，稍稍的側轉身體，用餘光瞥向一旁的袁紹。
“袁術卻不似這般。”
“他反倒是喜歡劫道鄉里，劫貧濟富，一言不合便要與人大大出手，此在我看來，與那遊俠毫無關聯。”
尹弘雖有些意外，但終究是爲了維持遊俠中的老大哥面子，反駁道：“公路兄那是獨特的理解，你沒有當過遊俠，哪裏明白其中道理。”
袁紹笑着搖搖頭，見尹弘情緒頗爲激烈，也是讓他沒想到袁術在遊俠圈裏的名聲竟是這般遠播。
“真正的遊俠乃心懷國家，不以小利改變自己準則，不以惡行來助長氣焰，鋤強扶弱，順手而爲。”
“言必信，行必果，揮金如土，尊年老之人，愛護幼時孩童，在外集會三五千人，回到家鄉謙遜恭良。”
“行天下事，做天下人。”袁紹一臉平靜道。
“這樣的人哪裏會有？吹牛皮誰都會。”尹弘有些不服氣。
坐在一旁的尹勳瞬間就站了起來：“爲何沒有，便是站在你眼前的袁紹，皆言天下楷模。”
“你以爲從何而來。”
“人面對權宦曹節，不以低聲下氣，趨炎附勢爲目的，只以自身準則操守道德，曹節惡且勢大，若是你，不過便是趁着夜黑風高也，以背後暗地出手教訓一番便了。”
“袁紹則是大庭廣衆下，以一侍郎身不畏強權，敢於冒天下人不敢想，行天下人不敢做，言天下人不敢語，使得那曹節落荒而逃。”
“再者言，袁紹之師，乃潁川李膺，出身名門卻不似你只知貪劣，庇佑邊塞，飲馬戍邊，以一人之力迫使異族卑躬屈膝，文則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言語衝撞陛下，只因皇帝聽信讒言，包庇罪犯。”
“李膺便不顧一切將罪犯繩之以法，隨後自己慷慨入獄，不以自身安危爲重。”
“其一如袁紹，天下楷模也，無數世人爭相學習。”
“你，不過是一隻敢在背後劫道的小毛賊，若非因爲父在後撐腰，你以爲能這般安穩？”
“袁紹與其師，俱被稱作天下楷模，你呢，給世人留下的是什麼？無名小卒？”尹勳總算是可以佔據優勢，對着尹弘便是一頓輸出，連帶着順便還將袁紹的地位蹭蹭的往上拔。
尹弘被這一連串的打擊完全失去了心底的那份堅守，但他仍不願意放棄遊俠，只是反駁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乃至最後尹勳甚至要走到尹弘身邊，側耳才能聽得見。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兒子被一頓教育後變得這般萎靡不振，雙眼無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不得不說，這種感覺實在是太舒坦了，面對着屢教不改的兒子，有人能夠輕易的摧毀他內心防線，尹勳心底別提有多高興了。
袁紹卻覺得還不算完，還需要再添一把火。
凝神看向失魂落魄的尹弘，上前輕輕拍打肩膀。
回過神來的尹弘搖了搖腦袋無所適從，怔怔的望着眼前這張看起來也不那麼討人厭的臉。
“你可知袁術現在在何處？”袁紹輕聲問道。
尹弘搖頭不知。
袁紹笑着說道：“現爲執掌雒陽宿衛的虎賁中郎將也，地位尊崇，不曾行遊俠之事。”
“便是似他這般遊俠都會選擇浪子回頭，又何況你乎。”
袁紹笑着說完便不等尹弘尹勳有所反應，便已邁步走出門外。
走到府門外，袁紹這才大聲道：“多謝尚書令擡愛，然紹實不勝酒力，不敢多舌貪杯，便不辭而別也。”
尹勳頗爲無奈，一眨眼的功夫，就讓袁紹溜之大吉了。
好在，他的語言教育似乎起了作用，尹弘站起身怔怔的尋一座位便一屁股坐了上去，許久不言語。
直到天色漸暗。
尹弘這纔開口道：“我要學那天下楷模是如何般。”
一旁的尹勳雖然不想在這個充滿積極心態時的尹弘面前打擊，但畢竟天下楷模少之又少，非常人所能及，便是做個與民休養，不惹是生非便已是超過他的想象了。
“那袁紹非常人，你便是有他十一，爲父便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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