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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萍之末

作者:朱砂
飘天文学

  吴知霞生子虽是大喜事,却也因皇帝的病势,最终只是小小在东宫内庆祝了一番便罢。小皇孙洗三后的第二天,许茂云那边也生下了一個儿子,对许家和韩家来說,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喜事。韩嫣抱着秋哥儿来郡王府,一来探望绮年,二来亲自报喜:“瞧着茂云個头儿不大,生的儿子却不小,足足的六斤六两!脾气大极了,洗三的时候往盆裡一放,哭声简直要掀了屋顶。我爹娘喜得什么似的,哥哥更昏了头了,只会傻笑。”韩嫣想起当时的场面就忍不住掩了嘴笑,“小名就叫六哥儿,因生得顺当,大名就叫韩顺鸿。我哥哥连老二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韩颐鸿——你瞧瞧這心急劲儿!男人哪,傻

  起来也真是傻。”

  绮年深深觉得韩颐鸿這名字更好听些,于是不由得替抛砖引玉的六哥儿有些遗憾:“這会儿回来,我都沒来得及跟你好生說說话儿。在那边可好?我瞧着你黑了些瘦了些,秋哥儿倒结实。”韩嫣看着满地乱跑的儿子抿嘴一笑:“外边自然不如家裡,黑瘦些也是有的,并无大碍。你可别跟娘似的,拉了我和你表哥眼泪汪汪的,只說苦坏了。其实在外头也是做官,能苦到哪裡去?秋哥儿倒是时常

  跟着那些衙役们的孩子出去玩儿,皮实得很呢。只是咱们好些年不得见,真是想念你们。這些日子家裡好容易才把祖母的后事都办完了,本来我身上带着孝是不该来的——”绮年赶紧摆摆手:“咱们之间别论這個。”从前在成都的时候,她身上也带着父母的孝,韩嫣和冷玉如也从来沒避讳過,“倒是玉如那边,不如我自在,怕是不好跟你见面。”张大夫人因丈夫在边关镇守,是

  比较讲究這些规矩的,再加上還有個沒事也要找点事的张二太太,冷玉如一個做人儿媳的,自然是不自由。

  “张家来吊唁的时候,玉如已经派人来說過了,等她生了孩儿再来看我。”韩嫣爽朗地一笑,“玉如還是那么多心,生怕落了话柄儿。”

  绮年叹口气:“她比我們都不容易。”亲事是那样来的,走到如今让张家上下无芥蒂,哪裡是那么容易的?冷玉如不說,她也能猜想到。

  “总是如今也好了。”韩嫣点点头,“听說這一胎又是儿子,若真如此,她這大少奶奶的位置也就坐得稳稳的了。”

  “是啊。”绮年想想也笑,“說起生儿子,大家扎了堆的都生儿子。”“這還不好?”韩嫣白她一眼,“难道你還想生女儿不成?倒不是說女儿不好,只是也得有個儿子傍身。你看我這都有秋哥儿了,娘還盼着我再生一個呢。虽說如今你好了,也得赶紧生個儿子的好。郡王爷可

  是也到而立了,還沒有嫡子,外头又要說闲话了。别忘了,你那婆婆還有個做大长公主的娘呢,若是撺掇着宫裡再给你赏几個人什么的,就是无尽的麻烦。”

  绮年猛然想起大长公主去找郑贵妃的事儿:“沒准儿你還真想对了……罢了,真赏了人来,我就往院子裡随便哪個地方一塞,白养几個人罢了。且别說這些扫兴的事儿,就沒点儿高兴的事与我說?”

  “說起這個,我倒正想问你。”韩嫣压低声音,“這些年你常回家的,可知道你表哥院子裡那個叫孔丹的丫头是怎么出去的?”

  “孔丹?”绮年想了一会儿才有点印象,“是那個爱穿橘色衣裳,眼睛长在眉毛上头的丫头?”

  韩嫣嗤嗤地笑起来:“沒错,就是你說的這個样儿。我当初叫她留在家裡看院子的,這回子回来听說已经出去配人了。那一個叫月白的,到底跟她是一起伺候你表哥的,我也不好多问。”

  “叫如鹂過来。”绮年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声,“這些事儿,她一定知道。”如鹂果然不负众望,呱啦呱啦就說了一通:“听說是舅老爷亲自吩咐的,說两人都是一般年纪,月白嫁了,孔丹也不好耽搁,让舅太太给她挑個人配出去。似乎孔丹還去舅太太面前哭闹過,舅太太本想给她

  在府裡挑個人的,后来看她這样的闹,說不能留下了,就在外头庄子上指了個管事把她嫁了。”

  “竟是爹亲自吩咐的?”韩嫣不禁有些诧异。想想送到庄子上去的孙姨娘,再想想低眉顺眼伺候在李氏身边的赵姨娘,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不說那些了,总归打发了就是好的。”韩嫣把手一摆,“听說你哥哥升了?”

  周立年三年任满,顶头上司被调去别处,他就顺理成章升了一级顶上了這缺。

  “是,接着了信,說嫂子有了身孕,要回京城来养胎呢。”

  韩嫣略有些怀疑:“千裡迢迢的,有了身孕原不该移动才是,就近去成都岂不更好,如何反要跑回京城来?”這個小姑子她沒怎么相处過,但也知道不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儿。“嫂子到底是京城人,怕是住不惯成都那边,再者這有了身孕总是娇气些,口味上怕也更刁钻。”绮年含糊地說了几句,心裡却隐隐地有個猜想。吴知雯必然是跟周七太太相处并不十分融洽,自然不愿意去

  周家。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绮年這边才說了几句,那边如鸳已经過来了:“王妃,少奶奶回京了,派人過来给王妃问安呢。”看绮年還在迷糊是哪個少奶奶,便低声道,“是如莺過来的……”

  “已经回京了?”绮年大为诧异,“叫她进来吧。”如莺比从前瘦了,這是绮年看见的第一眼印象。身上穿一件柳黄色褙子,裡头衬着玉色袄裙,颜色倒也配得雅致,但這样黄配绿的颜色,因她面色有些晦暗,便失去了应有的鲜亮劲儿,反显得面有菜色了

  。一进来看见绮年,如莺便有些红了眼圈,跪倒磕头:“奴婢给姑娘請安。”

  绮年微微皱眉,让如鸳扶她起来一边坐下:“這是做什么,你早不是奴婢了。几时回京的?”

  “是昨日天黑时分才到的,少奶奶說,因也有身孕,不好過来冲撞了王妃,就叫我過来给王妃问安。”如莺說着,又向韩嫣行了一礼,“舅奶奶,少奶奶今日回娘家去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问安了。”

  “回家了?”韩嫣连忙起身,“那我也赶紧回去。”小姑子远嫁三年才回来,自己這做嫂子的不好不在场。

  绮年叫人送了韩嫣和秋哥儿回去,這才转向如莺:“哥哥在那边可好?”

  如莺有心說個不好,又說不出来,只低了头道:“少爷很是辛苦。”

  “嗯,父母官么,要出些政绩自然是辛苦的,哥哥又是要上进的人。嫂子有了身孕,如今怎样?”

  說到身孕,就好像在如莺身上捅了一刀似的,忍着难受道:“四個多月了,本该回成都去养胎,少奶奶却一心要回京城。”

  绮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嫂子怀孕辛苦,她是京城人,住不惯成都也是有的,回京城来养胎,也是为了腹中孩儿着想。”

  如莺忍不住道:“可是太太也說让少奶奶回成都老家的。”如鸳轻轻咳嗽了一声:“是七太太。”周七太太是周立年的生母不假,但既然已经過继,对周立年来說七太太就只能是伯母了。這些年周七太太一直跟着周立年住着,绮年体谅他们母子之情从沒說過话,可

  是如莺话裡也该注意些。

  如莺涨红了脸:“是婢妾失言了。”绮年点点头:“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罢了,到了嫂子那裡就要注意些,這裡头的事儿你本是明白的,理应言语裡更避讳着些,别因小小一個称谓反搞得家宅不宁,那就是你的疏忽大意了。”当然,究竟是大意

  還是有意,她也不想深究,但看如莺现在這样子,显然是吴知雯占了上风。

  “婢妾从来不敢的……”如莺眼圈又红了,拿帕子按着眼角,“只是不知怎么了,少奶奶总是看婢妾不顺眼……”绮年沒說话,只上下打量着她的衣饰。衣料說不上多么贵重,但也都是绸缎,耳朵上戴一对米珠坠子,头上還插了一枝赤金雀头钗,虽然不大,却也是光灿灿的。绮年把她从头到脚看完了,才慢吞吞地道

  :“嫂子可有克扣你衣食之处?”如莺又涨红了脸。头上身上穿成這样,她怎么說得出吴知雯克扣了她?固然她的衣饰不多,比如說這钗子吧,就只有两枝,另一枝是青玉莲花头的;再比如說家常的衣裳绸缎的少棉布的多。但若說比起高

  门大户的姨娘们是远远不如,可以周立年的官职和家业来說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就是這几件值钱些的首饰,還是吴知雯从自己嫁妆裡拿出来赏给她的。

  “哥哥如今才做几年官,就能让你這样穿戴,已然是难得的了。”绮年皱着眉,“家和才万事兴,你得记得這句话。哥哥在外头不易,不能相助,也切莫添乱。”

  如莺从沒被绮年這样教训過,顿时委屈得眼泪直流,抽噎道:“姑娘——”旁边如鸳看着這样子不大成個体统,只得开口道:“如莺姐姐,王妃這怀着身孕呢,你别這样哭哭啼啼的……”如莺憋得要命,有苦說不出。她对周七太太伺候得无微不至,实指望周七太太开口让周立年抬举她。结果周七太太倒是开口了,吴知雯也十分爽快,立刻就抬了她做姨娘,一应份例都跟着往上抬,可就是不让周立年进她的房。如今吴知雯有了身孕,她本以为终于轮到自己了,可吴知雯又直接将她带回了京城,反留下了她已经配人的大丫鬟听琴一家子在那边伺候。她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好借着来王府請

  安的机会求绮年說句话了。

  “婢妾只是担心少爷——”如莺绞尽脑汁地挤出几句话,“如今少爷在那边,沒人伺候呢。少奶奶回了京裡并不少人伺候,却把少爷一個人抛在那边……”

  “哥哥身边沒有丫鬟小厮?”

  “不是……”如莺說不出来了,半晌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求姑娘跟少奶奶說說,让奴婢去伺候少爷吧。”

  绮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当初做妾,可是哥哥强逼你的?或是他许過你将来要娶你为妻?”

  如莺惊慌地摇头:“沒有!奴婢也断不敢有那样妄想的。”

  “既然沒有妄想,那如今少奶奶的安排,你又为何這样不情愿呢?”

  “可是少爷那边无人伺候……”

  “哥哥由谁伺候,是当家主母该操心的,不是姨娘妾室该想的。”

  如莺颓然坐倒在地上:“姑娘好狠的心,就不肯替奴婢說一句话……”

  如鹂在一边听得不悦,拉着脸道:“莺姨娘這话說的真是好笑,王妃当初连身契都放了你的,還要怎样?如今倒怪起王妃心狠来了,难道還要王妃做主让立年少爷娶了你不成?”

  绮年摆摆手止住如鹂:“你若還是我的人,我自然可以說话。可你如今是哥哥嫂子的人,我一個做妹妹的,断然沒有管到哥哥房裡去的道理。你回去吧,记着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如莺茫然地站起身来,随着如鸳往外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今早她請缨要来郡王府问安时吴知雯眼中微微的讥笑,原来她早就料到自己想来說什么,又早就料到绮年会给什么样的回答了。绮年看着如莺有些踉跄地走出去,叹了口气。如鹂快人快语地道:“王妃别多想,這是自己不知好歹!当初王妃不是沒劝過她,自己情愿做妾,如今又来說什么呢!也不想想,王妃若說了话,可怎么跟少奶

  奶交待呢。”

  绮年苦笑了一下:“表姐早料到我会說什么了,否则也不会让她来。也不知這些年表姐变成什么样儿了……”想必是与从前那個心比天高的少女已经大相径庭。绮年在這裡想着吴知雯的时候,吴知雯已经跨进了吴府的大门。月白色的袄子,蜜合色锦裙,在腰部只是微微丰满了些,尚未有太明显的轮廓。头上戴一枝白玉如意钗,鬓边几朵蜜蜡绿松石的珠花,再不

  复从前那样艳光照眼的打扮。

  李氏在兰亭院裡看见這样的吴知雯走进来,不由得也在心裡暗暗地叹了口气——果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给母亲請安。”吴知雯拜下去,早有丫鬟们上来扶起来了,“這些年不在京中,沒能来探望母亲,是女儿不孝。”从前在家中做庶女的时候,心裡只埋怨嫡母不贤不慈,不肯宽待自己和姨娘,如今自己嫁了

  人,家中也有了妾室,才知道当初嫡母已然是足够宽厚了。

  李氏听得怔了怔。套话人人会說,說得是否真心却是能听出来的,倒弄得她不知道该說什么好了。

  “你是跟着姑爷外放,哪裡說得上不孝。快坐下,双身子的人处处都得小心些。”

  孟涓上来见礼,吴知雯看着這個弟妹,转過身去真心真意向李氏道:“母亲对我們兄妹的恩情,沒齿不忘。”一般人家的嫡母,有几個肯替庶子结這样好亲事的?李氏略有几分不自在地笑了笑:“你们叫我一声母亲,我自然要尽心的。”說了几句家常寒喧的话,问到周立年,“上回来信說姑爷升了官,你父亲很是高兴,只是你這样带着身子千裡迢迢的回来,实在不大

  谨慎,万一路上累着了如何是好?”吴知雯笑笑,不肯說自己是为了什么,只道:“相公升了官固是好事,但因升得快了,颇有人不服,如今一举一动都有人瞧着呢,我怕在那裡反给他添了累赘,便回来了。”欠身道,“相公還有一封信,让我

  带给父亲的。”

  “你父亲在外头指点雱儿和你表弟的课业呢。”李氏一边說一边叫人去請吴若钊等人,“既回来了,在家裡多住几日也好。”

  吴知雯歉意地一笑:“多谢母亲,只是——相公的生母是一起回来的。”說是沒婆婆,其实還有個应该叫婶娘的婆婆。李氏不觉皱了皱眉:“也罢,总归是姑爷的生母,你好生孝敬着,姑爷也念你的情份。”不過這位生母确实有点不大省事,跟着已经過继出去的儿子過日子算怎么回事?到底周立年這算是二房的儿子呢,還

  是仍旧算七房的儿子?這搞得称呼上都沒法算。

  吴知雯点头受教,又說了几句话,吴若钊等人已经回来,见了一番礼。吴知雯看弟弟比从前高了好些,眉宇间已经是成家男人的模样,不由得心裡大慰,說了几句话,便拿出信来递给吴若钊。吴若钊略略有些讶异。按說周立年若是有什么事,前头写信来的时候就可以說,或者让吴知雯捎句话也成,何必再特意让她带一封信呢?想着大约是女婿有什么要求不好对吴知雯启齿,便特意拿了信到旁

  边厢房裡去看,只看了几行,他脸色就变了。信裡并不是对吴家有所求,甚至根本沒提到吴家,信裡写的是他怀疑齐王已经不在封地,并列举了一些蛛丝马迹。齐王的封地在成都府,周立年却不仅在成都长大,更因为行商走遍了整個成都乃至近旁的

  渝州,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根据他所列举的线索来看,齐王确实可能已经悄悄离开了封地。除了這些线索之外,信中并沒提到别的话,甚至沒有要求吴若钊将這些线索告知朝廷,但吴若钊捏着這信,手却微微有些发抖。他为官多年,如何不明白這封信的厉害?吴家素来是不参与立储之争,只忠于九龙宝座上的那一位。即使吴知霞被点为太子妃嫔,吴家已经是太子一党,那也是因为皇帝做出了决定,将吴家送上了太子的船。但周立年——他的這個女婿却是主动参与了进来,大胆地向太子示好,

  将宝全压在了太子這一边!目前来看,太子似乎是稳操胜券了,但他一日不登基,一日就不能算尘埃落定。可是翻過来說,毕竟齐王已经就藩,若是沒有真凭实据,太子也不能主动挑起争端。现在有了這封信,太子就有了动手的理由。可是以吴若钊的眼光来看,太子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对付齐王,而是尽快继位。此时若起争端,万一皇帝觉得太子对兄弟不慈,那反而要弄巧成拙。周立年這封信,成则有从龙之功,将来飞黄腾达皆自

  此信始;反之则是一败涂地,若将来齐王登基,治他一個满门抄斩毫无問題。自然,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吴家也跑不了。

  吴若钊紧紧地握着那封信坐着,直到吴知霄悄悄走了进来:“父亲——”

  “你看看這個。”吴若钊深吸口气,将信递给了儿子,“依你看怎么办?”

  吴知霄看完信也皱紧了眉,半晌才道:“依儿子浅见,须将此信呈交太子。”若是不交,吴家是两头讨不到好,万一因此使太子缺少警惕失去大位,那吴家就完了。

  “为何不是呈交陛下?”吴若钊抬眼看着儿子。吴知霄苦笑:“若呈交陛下,妹婿私自窥探齐王,居心叵测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若不是有心窥探,如何能得到這些线索?皇帝再怎么为了天下安定着想,也不会喜歡有人去揣测怀疑他的儿子。即使最后证

  明這些怀疑都是对的,皇帝心裡照样不舒服。皇帝不舒服了,你還想舒服嗎?吴若钊深深叹了口气:“這封信,還是送去郡王府吧,让郡王给拿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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