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沒有愛妾
那老頭皺着一張臉同他吊了好一陣書袋,最後纔拿捏不定地同他說,人能醒便代表舊傷已然好轉,他不必日日懸着心擔憂她哪一日睡着了便再醒不過來。
不好的地方便是,如今這境況,淤血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個過程許會影響她的身體狀況,可能是記憶,可能是五感,這都因人而異,這個過程要持續多久,丘雲子也實在沒有把握。
這個說法讓他有一瞬的怔愣,一瞬的怔愣滋生出了些許幻想,若她真的誰也記不得了,忘了傷痛,忘了所有人,當也很好,他會給她新的記憶,帶着她純然的底色,一筆一筆,將她塑成鮮妍的模樣。
不過馬上又自失地一笑,那樣的話,她便不是她了,只是他筆下一個按他所想塑出來的,有生命的泥人而已,況且他的手自來粗糙,持刀握劍的,想來塑得也不如岳父岳母。
他如今擔心的是,若她一股腦地全想了起來,能不能承得住?
若她剝絲抽繭一樣,一段一段想起來,會不會出現什麼偏差?
但他很快就發現他的擔心屬實多餘,這個姑娘什麼都不記得,倒有幾分當年同他初相識時候的囂張,不過那時她十二歲,心裏有些對於他的誤解,還是端着一兩分恭敬的。
像只藏了利爪的奶貓。
如今什麼都不記得了,言行舉止全透着與生俱來的肆意張揚。
像只胭脂虎。
顧衍陪着她用膳,她略挑了幾筷子便不吃了,擡起頭疑惑地看他,“你真是我夫君麼?你連我的口味都不知曉。”
顧衍看着她面前那碗麪,薄牛肉,細圓面,清湯底,小青菜,蔥都沒給她加,眼前十來道小菜,全是按着她的口味來的,他倆一起用飯,他只要一味辣子,其餘的哪個不是順着她的口味上?
袖子被扯了一下,顧衍的眼神從桌上移到她臉上,看到了十分不滿的神色,小姑娘睨着他,“我要你那碗。”
顧衍低頭,兩碗麪什麼都一樣,只是他這碗上頭漂着點點紅色的……辣子。
他沉默着把面移過去,沉默着看她大口大口喫得歡快,沉默着想,吃麪加辣子的是他,她一貫只是好這口味道,真喫辣卻喫不太消。
多情些的人只怕就要多思,心上人失了記憶,忘了自己的飲食口味,卻只記得他的,足以證明她心裏真的愛他愛得深沉。
但顧衍不是這樣的人,他在想,若是她鬧肚子,折騰起來要怎麼好?
只得默默地吩咐小丫鬟,去煮一碗降噪清涼的湯水來,還不能是藥,藥她是決計不肯喝的。
說到藥又是一樁難事,聽說她自小不大生病,生病了被拘在屋裏,爲了早日脫逃也是乖乖地喝藥,從無二話。但今日看着藥汁卻捏着鼻子一臉嫌棄,碰都不肯碰一口。
吃了面,辛越在屋裏走來走去,到處摸摸碰碰,一會說這妝臺好看,興沖沖地要他給她簪上一支嵌碧璽寶石的珠翠花簪,顧衍想,女子生來還是愛俏,從前她不耐煩收拾打扮,多半是懶得敷衍他。
短短一兩個時辰,顧衍就發現了許多他從未發覺的,辛越的另一面。
小傢伙睡得太多了,如今一刻閒不下來。
一會又到正屋,仰頭看着牆上掛的一幅畫,嘟嘟囔囔道:“這畫看起來倒是清雅,只是怎的畫了一個背影,難道這畫師不善人像?這畫誰畫的?顧衍……趁早換個擅畫人像的吧,老是看人的背影總有點傷感。”
長亭正好在門口,這兩日侯爺守着夫人,無心理事,所幸倪管家雖吊着腳,哼哼唧唧地喊疼,不便行動,但一雙手還能派上用場,能讓他拿主意的都讓他做了主,其餘的無關緊要的摺子也發給了相應的大人自行斟酌。
只是多少還積了一些擔不起責的要事,等着侯爺處理。
他在書房蹲了一早上,聽到夫人醒了,聽到侯爺陪夫人用完了膳,終於找了個機會將挑了又挑、重中之重的摺子密信盛在匣子裏,準備將這燙手山芋交出去。
不料在門口還未敲門便聽到了夫人的聲音,一時進退不得。
夫人剛醒,迷糊了些,聽說將許多人都忘了,他們侯爺便是其中一個,如今連侯爺的名諱也確實記不得,還要將侯爺的畫換了,他這一進去,侯爺必拿他作炮灰。
就猶豫了一瞬,臀上突然一痛,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門口清冷的少年單手抱劍,不耐煩地嘀咕一聲,“磨蹭。”
長亭穿過了厚厚的氈簾,迎面而來一股帶着清香的暖意。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垂着頭,雙手高高舉起,恭敬道:“侯爺,山東災情。”
“拿到書房去。”頂上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怒意。
長亭長長鬆一口氣,就要退出去時被叫住了。
“什麼東西?拿來給我看看。”
長亭這才擡頭,極快地瞥了一眼侯爺,見侯爺輕點了點頭,夫人興致勃勃地湊過來,他也不遲疑,侯爺都可拿軍國大事給夫人消遣,定是心中有成算,這一匣子於侯爺也不過是些紙張罷了,他操心個什麼勁。
辛越坐在圓桌前,打開匣子翻了翻,登時被密密麻麻的紅字黑字繞暈了眼,很快對這匣子失了興趣,只是若有所思地對顧衍說道:“顧侯爺……你也姓顧,那畫師是你的親戚,你纔在屋裏掛他的畫的?”
顧衍深深看她一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只是有點擔憂地說:“我要到書房去,約摸兩個時辰。”
不料辛越一點也不在意:“你去唄。”
她的話接得太快,讓他心裏不是滋味,緩緩說道:“你從前最喜歡在我忙於公事時,給我磨墨,敲背,斟茶……”
她又極快地打斷,目露疑惑:“我是個丫鬟上位的?”
“……”
顧衍無奈,只得朝她拋出了個誘惑:“我那有一簍話本子,你既記不得前塵往事,看些書冊也能對這世道有些瞭解。”
辛越覺得很有道理,點頭應好。
自顧撩簾子往外走去。
顧衍低聲吩咐:“找些鶼鰈情深、愛意綿綿的話本子來。”
長亭欸了一聲,飛快地掠了出去。
顧衍拿起一旁的大氅,隨即邁出門,眼看辛越往與星遊那邊走去,忙跨出幾步,拿大氅將她嚴嚴實實一包,牽着便往反方向走,“書房在這裏。”
……
冬日午後,暖陽暈暈。
書房的窗格開了半扇,驅了一些炭盆帶來的滯悶,絲絲縷縷的梅花幽香悄然沁入。
顧衍擱下筆,這才半個時辰,榻上的小几就堆滿了形形色色的話本子,埋在高高的話本子下的小腦袋偶爾露出來,皺着眉頭將手裏的書往矮几上一丟,伸手又從一旁的簍子裏捏了一本出來翻看。
他默了一會,心道這簍話本子估計按不住她一個時辰。
再提起筆時,辛越整個拿起簍子,嘩啦啦地將沉底的書冊往榻上一倒,跪坐着東翻西找,最後仰面躺倒在榻上,堆了四五個軟枕,倚着看窗外藍天,發起了呆。
顧衍提筆寫了兩個字,看了她一眼,再低頭繼續寫了兩個字,突地就將筆一擱,起身到了她身旁坐下。
手裏拿起一縷絲滑細軟的烏髮,問道:“怎麼了?”
“我們這裏的世道就是這樣的麼?”她眉目淡淡,似有些悵惘。
顧衍拿起幾本隨意翻了翻,越看臉越黑,有意解釋一番:“不……”
話剛說出口,辛越就翻個身看他,髮絲從他手中滑落,他的心癢了癢,就懵這一剎,話頭就被接過去了:“男子嘴上說鍾情,扭頭就納了個妾,還要對女子說我只心悅你一人,女子不能還以顏色,還得大度地將人納回府,方能得個世人的稱讚,誇她一句賢良淑德,誇這二人堪爲夫妻典範。”
末了,坐了起身對他道:“你在暗示我?若你也有愛妾,趁早叫過來我幫你掌掌眼。”
顧衍頓時哭笑不得:“我沒有愛妾。”
辛越不知爲何,心裏有些甜意,暗暗想,他果然是她的夫君,不若她心裏也不會有這等又甜又酸的感受,又不放心問了一句,“不怎麼愛的妾有沒有?”
顧衍將人摟在懷裏,“沒有,只你一個。”
話本子不成,顧衍又使人給她找了些打發時間的物事。
長亭想破了頭,送進去的東西,一樣樣地被夫人丟在一旁,沒一個撐得過一刻鐘,最後沒辦法,到處問人。
最後十七守在門口,見他進進出出着實煩人,丟給了他一串漢白玉的九連環,長亭猶疑着拿進去,喜笑顏開地走了出來。
辛越解不開九連環,最後一股腦砸了,開開心心地睡了一會覺。
醒來時天色發沉,身上蓋着薄毯。
她未起身,骨碌碌滾了兩圈,身子陡然一輕,心頭被高高吊起,有陡然一沉,落入了一個香香的懷抱。
“你薰的什麼香?”她迷糊着,聞到這香味只覺得莫名熟悉,莫名安心。
“我沒有薰香。”顧衍將她放回榻上,揉揉額頭,方纔他再慢一步,她就要掉下榻來。
按她今日的脾氣,說不得這榻就得擡到竈房燒了。
“可是你那麼好聞。”她不信,非讓他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顧衍無法,隨口扯了個理由,“傳說南地深山老林裏頭,有一味仙草,吃了便能帶我身上的味道。”
“……”
他繼續扯:“然這仙草被我吃了,已經絕跡了,你若喜歡這味道只能天天黏着我。”
“……這是我方纔看的話本子,你唬我也找個好點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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