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失態
她突然看向顧衍:“你是不是故意帶我來這,嚇我一嚇,讓你施展你的男子氣概?”
“……”
顧衍極淺地笑了一下,單手扣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往自己身前壓,在塔裏昏暗的光線下聲音故意壓得極低,附在她耳邊,明目張膽地蠱惑她,“都教你看穿了,好歹配合一點,抱得這般敷衍。”
辛越懶得理他,擡頭見那團黑物越來越近,當中似有條狀物,傳來的聲音中還有細碎的銅鐵碰撞聲,她猛地轉頭:“是繩梯……啊!”
梯字剛從喉嚨口放出去,聲音直線拔高。
整個人驀然失重,帶來瞬間的眩暈感,眼前一個個明暗交替的暗格快速閃過,整個書塔蕩着她的驚叫聲,悠遠綿長。
不斷往上縱躍時,耳邊除了呼呼風聲,還有讓她咬牙切齒的輕笑聲,“這回抱得不敷衍,阿越,踩着我的腳背。”
辛越摟着他精瘦的腰不敢有絲毫鬆開,摸索着將腳尖放到他的腳背上,一點點踩踏感讓她心神定了不少。
顧衍借繩梯縱躍幾下,不過三四個呼吸便到了塔身最高處,辛越偏了頭往上一看,再往上便是塔尖了。
顧衍環着她的腰再次收緊,含笑叮囑:“抱我的時候別分心。”
辛越聞言扭頭又埋到了他懷裏,聽得“咔噠”一聲,顧衍腳下往塔壁一處凸起的蓮花紋一踢,二人受力反而往後蕩了蕩,辛越的腳下一個沒踩住,手中將他攀得更緊,像一株藤蔓纏着枝條。
耳邊顧衍的悶笑聲更重。
她莫名覺得有點刺激,還在偷偷的往下看,心裏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下一刻便被扭了個身,眼前光景由暗至明,腳下穩穩地站到了實處。
“嗯?”她驚奇地轉頭迎向光線,發現他們已經站在一處桌子大的木板上,木板從塔壁向外打開,像塔尖打開的一扇窗子。
浩汗霜風撲面而來,鑽入她的頸項,很快又被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隔絕在外。
二人一前一後靠坐下來,清冷的風吹亂她的髮絲,顧衍伸出一隻手將它們攏在耳後。
顧衍:“好不好看?”
辛越整個身子窩在顧衍懷裏,往外頭看,天邊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腳下宮牆重重,層臺累榭。
一片白茫茫的厚絨蓋在硃紅和明黃之間,掩了皇宮的五分雍容華彩,添了五分神祕清冷。
辛越點頭,忽地指着一處隱約的木樓問道:“那兒,是與星遊嗎?”
顧衍笑了一下,辛越定了定神再看:“不是嗎?”
“阿越,看這裏。”顧衍執起她的手,指向了與木樓的方向截然相反的一處,高大的松柏後頭依稀可見一座掛着彩飾的木樓。
辛越默默抽回手,“長得也差不多嘛。”
顧衍喉嚨口的笑聲更大,滾在她的耳邊,她忿忿拉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顧衍順勢拉起她的手,教她認辛府、護城河,看慈恩寺的方向,告訴她哪條道是煙花巷,哪條道喫的最多,哪條道是著名的才子街。
極遠處萬家燈火,炊煙絲絲縷縷如薄雲低遊。
辛越的聲音隨薄雲飄忽:“我從前也能看得這麼遠。”
飄入他的耳裏卻有如雷霆。
她自顧自道:“你好像也沒問過我,這幾年去了哪,發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查得清清楚楚?”
顧衍將她環得更緊:“查不到,被掃得很乾淨。”
辛越愕然,隨即道:“你沒問,我以爲你都知道了……”
沒有聽到回答,只有耳邊沉緩的心跳聲。
辛越看着天邊的雲霞,輕聲說:“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嗯……我去過渭國臨堯城,去了幾個小部族,去了遼國,與你相遇前,在西越待了好長時間,在西越我闖了個禍事,你應也有耳聞,浮屠谷是我放火燒的……”
“西越可不是個好地方,西越皇室,都是……”她斟酌了一下語句,纔想到一個好詞,“個頂個的變態。”
她吸吸鼻子,慢慢地邊想邊說:“那次是真豁出命了,新傷舊傷全湊在一起,昏沉了幾日,再醒來的時候全身武功被廢了個乾淨,後來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但甚少再陷入昏睡。你看,用一身武功換回一條命,其實還是我賺了。”
“所以,都過去了,能過去的事,都是小事。”
辛越說來輕聲細語,平淡且釋然,卻每個字都彷彿有千斤重,鈍鈍擊打在他心上。顧衍在她頸邊落下一吻,從飛檐走壁、精力充沛,到手無縛雞之力的落差,他盡力體會,卻不可能感同身受,她失去的是最強大的、來源於自我的安全感。
辛越在剖開自己,幫他走出三年陰霾,圈地爲牢的,一直是他。
久不聞迴響,她偏頭的一瞬卻突然被含住脣瓣,男人清冷的伽南香隨風一起強勢襲來,一時間她全盤失守,閉眼陷入了繾綣之中。
閉眼時她還在發散,人愈是站在高處,愈是往前往遠處眺望,只想看得更廣闊些,卻常忽略腳下近在咫尺的事物。
就連顧衍,也不免關心則亂。
他告訴她,要靜待花開,自己卻愁到夜不能寐,不知多少個深夜,她翻身醒來時,藉着清冷月光,都能看見他側身看自己。開頭幾次,她還能打趣他幾句夜半驚魂,到後來她就直接拿手往他眼上一覆,鑽進他懷裏無聲貼着他。
今日借登高遠眺,辛越四兩撥千斤地,將他這幾月近乎失態的倉皇,輕輕,扭了回來。
“砰——砰砰——”
餘霞散綺,暮色深重,遠處煙火乍然綻放,斑斕的顏色點綴了高塔上的人。
繾綣獨處的時候辛越會忘記顧衍的身份,但很快又被拉回現實。
二人看完第一場煙火,辛越不湊巧地打了兩個噴嚏,自以爲同煙火的節奏卡得很好,顧衍應當沒有發現,沒想到下一刻他就黑着臉帶她下了書塔。
好在顧衍是個集實用與浪漫於一體的人,拾掇拾掇,二人都不用奔波,正好悄悄地摸進柏梁臺赴宮裏的元宵宴。
但顧衍顯然理解錯了她這個悄悄摸進去的想法,或是說,壓根沒搭理她。
拉着她大喇喇地就踏上了柏梁臺的玉階,大喇喇地邁入了殿門,大喇喇地坐在了皇帝座下。
但這回宴請的人沒有除夕夜宴那般多,辛越除了接受到孃親過於明顯的注視之外,其餘人都在自顧欣賞歌舞,或是互相攀談。
辛越敏銳地覺得今日元宵宴的氣氛有些不尋常。
顧衍從長亭手裏接過一隻白瓷碗,遞給辛越,辛越鼻尖微聳,默默將它放在桌上,再默默推遠了一些,將身子往顧衍那靠了靠,輕聲說道:“今日來的姑娘家是不是有點多?”
她已經說得很委婉,實在是一眼看過去,每張桌案後頭都坐着一二個待嫁之齡的小姑娘,滿殿嬌花,馥郁的勁兒都透出酸來。
難不成大家竟有這般覺悟,借皇家宴會相看人家?還是如今大齊的婚嫁行業都如此不濟了?
顧衍瞥她一眼,將白瓷碗移過去,涼幽幽道:“用薑湯照照自己的臉色,心虛成什麼樣了?”
她悻悻然道,“我不想喝。”
粗礪長指在桌上輕敲兩下,她這般直白拒絕,他還真不能壓着她喝。
辛越若無其事偏頭,裝着沒看見顧衍黑臉的樣子,掃過殿內,正好撞入一個帶笑的眼裏。
再見到他,辛越已能將姿態擺得很端莊,噙着微笑點頭致意,作出一個正常的臣妻,見到友邦來使的親和態度。
這是對他前些日子,在建章宮底下密室裏那句“抱歉”的回饋。
表示揭過,甚個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揭過,他二人只餘恩情。
但是對方似乎不大能領會到她這番良苦用心,那身天青藍的頎長身影大步流星從殿中穿過。
一步一搖一開扇,姿態風流,眼尾微微勾起,目光左右一瞥,定在她身上。
辛越移開眼,在桌上掃了兩眼,選擇端起了薑湯。
陸於淵收起摺扇先向小皇帝行了個禮,才翩翩坐下舉了酒杯道:“陸某來遲,自當先罰三杯。”
說着一連斟了三杯酒,面不改色地飲盡,只勾起的眼尾紅了半截,一雙鳳眼本就生得魅人心神,這麼一瞧,殿上的香魂都被勾得滿堂亂飄。
顧衍眼神莫名,看着她展出端莊的笑,看二人視線交錯,看她收回笑,端起白瓷碗,擰眉抿一口。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爲,心底卻有道聲音告訴他,這世上,誰都可以得她一笑,陸於淵,不行。
辛越抿了一口薑湯,萬分艱難地順着喉嚨滑下去,差點連午飯都一塊跟着飆出來,手上一鬆,瓷碗滑落,被一隻大掌穩穩接住,保住了她一身衣裳。
辛越鬆了一口氣,“這薑湯今日與我八字不合。”
顧衍將瓷碗遞給長亭,笑而不語。
一曲舞畢。
舞得很好,蹁躚後退時也帶走了殿中不少目光。
殿中一時陷入安靜,辛越被薑湯攪得沒了胃口,看着一碗花花綠綠的酒釀圓子,耳邊忽然飄進渺然笛聲。
笛聲自殿外傳來,開始得悠遠綿長,如九天清調滌盪人心,漸行漸近,絲絲縷縷笛音凝得渾實,顯得蒼勁遼闊。
一身白衣的女子自殿外而入,一支竹笛橫在嘴邊,步履輕盈,曲意悠揚,眸光如水,似喜似羞看着主位的小皇帝。
辛越想,這是個高明的手段,滿堂嬌花奼紫嫣紅,這女子不但隨笛音入場,掙了個特別的第一印象,用純淨的白壓過斑斕顏色,最後還以數量取勝。
當中一抹純白,和兩邊花攢錦簇,任誰的目光都會落在當中的純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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