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未了 第27節 作者:未知 “假的。” 這一刀快準狠,堵得俞適野有點說不出話來。 俞適野沒話說,溫別玉又開了口。他的腦海裏還是晃着俞適野躺在醫院和俞適野做噩夢的畫面,這些畫面就像一幅幅照片,釘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這是沒有他的過去,這是他不能觸碰的過去,這是……這是俞適野自己的過去。 溫別玉一直知道自己不該去探究,從重逢開始,他就剋制着自己不多去了解。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隨着兩人更多的相處,這種剋制好像越來越沒有用處了,他還是想知道,非常想知道,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明白——這些年裏,俞適野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些事情,醫院之後的那天他就想了解了,但沒有機會,直到現在。 “別說我了,你自己不也和過去差很多了嗎?” “嗯……確實差很多了。” 溫別玉沒有想到俞適野會直接承認,他透過車內後視鏡看了人一眼,看見鏡中的人輕描淡寫補上一句。 “隨着年齡的增加,人的性格本來也該日趨成熟。以前我太年輕幼稚了,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一股怒氣霎時衝上溫別玉的腦海,他此刻的心情就是自己收藏得好好的東西被人搶走打碎的心情,他連着吸了兩口氣,才穩下心情,略帶僵硬的說: “要聽真話嗎?” “當然。” “以前的你從沒給我添什麼麻煩,現在的你倒是要我和你一起做不少事情。有些人覺得自己長大成熟了,實際上……” 俞適野忽然轉頭看了溫別玉一眼,深深的,沉沉的,比車窗之外連綿的雨幕還靜,還默,還讓人看不透徹。 溫別玉的話停了。 我碰到他的傷口了。 他的內心清晰地響起這句話,然後後悔如同潮水一樣蔓延出來,濺出劇烈的心疼的浪花。但在他要將道歉說出口的時候,俞適野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俞適野將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下巴也支上去,還把腦袋一偏,用後腦勺對準溫別玉,從手指頭到頭髮絲,都散發着強烈的怨念。 “你是把過去哄我的勁都換成懟我的勁了吧?” 他嘴上說着抱怨的話,打破車廂內尷尬的氣氛,目光卻很平靜,平靜而淡漠。 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剛剛到美國的事情。 那時候美國的天氣,似乎總是現在這樣,天陰陰的,一言不合就降下瓢潑大雨,讓人整日整日的潮溼着。 潮溼着,還得忙碌着,一面上課,一面打工,因爲付不起學校宿舍的房租,必須再回到距離學校很遠的偏僻的地方休息,也就分不清身上沾到的,到底是汗還是雨,還是永遠也甩不幹的泥濘。 他在餐廳端盤子,也去街上做推銷,端盤子的時候太受歡迎了一些,做推銷的時候又太不受歡迎了一些。 只能改變。 不可以冷着臉,要學會微笑,要保持風趣和幽默,但又不能給人太近的距離。 可是收穫的報酬,依然只能堪堪支撐高額的學費,哪怕儘量壓縮睡眠時間和生活花費,也沒有太多的用處。 後來他看到了一則招聘。 是療養院的招聘,招聘一位助理護理人員,時間自由,待遇從優。 俞適野記得自己看了這則招聘很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 他做了一個很簡單的計算,只要接受這份工作,他就可以結束其他所有工作,空出時間,專注學業。而他有這方面的訓練和經驗,只要他願意去爭取這份工作,他就能得到這份工作。 但是…… 他害怕這樣的工作和這樣的地方。 後來他還是去了。 他記得那一天,天氣很冷,冷得人發抖,他一邊發抖,一邊走進那家療養院。 …… 這些最早的在美國的日子裏,俞適野也無數次問過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 不管中途有多少猶豫和搖擺,他最後都這樣告訴自己。 因爲我要長大,變得比過去更加成熟和強大。 “……” 溫別玉已經伸出了手,手掌沒能碰到俞適野的身體。無形的隔膜比有形的距離更加可怕,他慢慢地收回手臂,挪開目光,看向窗戶。 面前的窗印着虛虛的影,影子裏是俞適野模糊的臉。 他沒有道歉,俞適野表達得很明確了,他不需要這些,只想粉飾平靜,粉飾自己所有的情緒,所以他也粉飾了自己的心疼。 溫別玉出了神,靠在車窗上,握住自己的胳膊,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現,接上俞適野剛纔的話,繼續說。 “沒有專門懟你。我以前也這樣懟人。” “你騙人。你以前超溫柔的,除了在幫我的時候會懟別人兩句之外,其他時候都是和人說說笑笑……” “這不就證明了我以前也是會懟人的嗎?” 這一次不行還有下一次。 嘴上說着話的溫別玉腦海冒出了許許多多彎彎繞繞的念頭。 我會弄清楚的。俞適野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應該過得很好纔對…… 溫別玉低下頭,在車上找了找,找出兩瓶水來。給了自己一瓶,又拿起另外一瓶,碰到俞適野的手臂,蹭兩下,像摸摸。 “要嗎?” 俞適野總算扭過頭來了,他神色很平緩,垂眸看見手臂上的礦泉水時還笑了,接過來。 “好啊。” 這時,溫別玉把剛剛拍好的照片發給俞適野,順便帶過剛纔的話題。 “收照片,今天就發這張吧,省得回頭再擺拍了。” 俞適野覺得溫別玉說得很有道理,他也掏出自己的手機,把對方剛剛發來的照片編輯一下,發上了朋友圈,還配個簡單的文字。 被暴雨困在了車子中[雙人裹毯圖] 這條朋友圈一發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響,各路好友紛紛出動,點贊留言,方纔發出十五分鐘,就蒐集到了之前幾條一天的點贊留言數。 俞適野思考着:“大家的審美真的很奇怪,明明之前的風景圖才漂亮……” 他說着話,意外的發現溫別玉也在編輯朋友圈。 “你在幹什麼?” “偶爾我也要發點和你一起玩的照片,以便更好的督促大家好好加班,天天向上。”溫別玉平淡表示。 *** 這一場暴雨持續了大半個下午,等烏雲散盡之際,已是明月當空。 俞適野再度啓動車子,沿着道路向前走了小半個小時,找到加油站,在此充滿了油之後,又開了沒多久,終於到達秋留野市。 時間已經不早了,街上空蕩蕩的,看不見行人,兩旁的店鋪大多熄了燈,一道道捲簾閘像鐵將軍一樣捍衛着門戶,在這樣的道路里開了好一會兒,終於遙遙看見了兩盞燈籠,再駛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家居酒屋。 被困半天,連晚飯也沒喫,加之臨時改變了方向,酒店也還沒有訂,俞適野和溫別玉一合計,決定先去居酒屋裏喫個飯,再順便問問這裏哪裏有酒店。 這家居酒屋看着挺小,還很老舊,門口掛着五六個橙黃色的燈籠,下邊是兩幅紅色簾子,掀開簾子往裏一看,大概也就十來平的位置,吧檯就佔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裏頭挨挨擠擠弄出了七八個座位,其中一半是吧檯座。 兩人進門的時候,居酒屋裏沒有其他的客人,只有一位看起來精神頗爲健碩的銀髮老店長站在吧檯後邊,自他們一進來就笑容滿面,神氣十足地向他們打招呼。 俞適野和溫別玉在吧檯前坐下了,吧檯的角落排列着些小泥人,小泥人上頭的牆壁還掛着一個大大的福字結,十分具有中國特色。 他們對老店長回以禮貌的笑容,拿起菜單勾了幾道菜,順便用英語向店長問路。 店長聽了,沒用英語或者日語,反而說起了中文:“你們是從中國來的嗎?” 自老店長嘴裏說出的中文,發音標準,字正腔圓,俞適野微帶驚訝,換回了中文:“您是中國人?” “哎呀媽啊!”一聲全國人民都懂的方言從老店長嘴裏爆出,“可算見着老鐵了,我是東北人!” 兩人被震住了。 人生四大喜,他鄉遇故知。 雖然老店長之前不認識俞適野和溫別玉,他們也並非老店長的“老鐵”,但在異國他鄉中碰到說同一種語言,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依然能夠感覺自己收到了個禮物盒,裏頭裝着驚喜和快樂。 來自東北的老店長是個自來熟的人,還沒兩句話的功夫,俞適野和溫別玉就知道了老店長的事情,這位老人今年六十六歲,他在二十六歲那年來到日本,在這裏結婚生子,如今已經呆了足足四十年了,現在連孩子都已經結了婚,生了娃,在東京安家落戶了。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店長不再站在吧檯後邊了。 他將俞適野和溫別玉剛纔點的小菜整治出來,而後手端小菜,腳踢啤酒箱,蹬兒蹬兒地坐到俞適野和溫別玉的旁邊,動作靈敏得一點都不像上了年紀的老人。 現在,他已經完全把控了聊天的主導權,在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後,話題一轉,轉到俞適野兩人身上,並三下五除二把兩人來這裏幹什麼給問出來了。 老頭一合計,站起身,自吧檯上方一個平行前探,把身體探入吧檯裏頭,摸出了紙筆。 “我給你們規劃一條旅遊的路線吧!” 兩人有點意外,趕緊說:“不用了,太麻煩您了。” “這有個啥子哦!不就寫寫畫畫嗎,甭客氣,要不是兒子明天要回來,我巴不得親自帶你們在這個城市裏跑上一圈。” 這時,店裏的電話叮鈴鈴響了起來。 寫到一半的呂光遠向兩人道了個歉,笑呵呵說:“可能我家小孩兒,打電話來和我說明天要回來的事情,我先去接個電話。” 他說着,再回到吧檯之後,接起了電話。 “喂——” 俞適野好不容易從機關槍一樣的東北話中掙脫出來,正喫點小菜緩上口氣,手肘就被溫別玉碰了一下,他略帶疑惑地看過去,看見坐在旁邊的人朝前方擡了擡下巴。 俞適野再轉眼一看。 好傢伙,站在電話前的呂光遠不知道聽見了什麼,本來很樂呵的人不樂呵了,他的臉越拉越長,越變越兇,連臉頰上橫生的皺紋都耷拉下來,看着就像是垂着兩腮的鬥牛犬。 驀地,他大吼一聲。 “個癟犢子又不回來!” “加班,加班,嘎哈呢,你除了加班沒別的事兒做了是吧?哪怕說帶你媳婦帶我孫女出去玩兒也好呢!” 電話那邊大概說了點什麼,呂光遠又是一聲震天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