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主
如今已至深秋,這爬山虎的枝枝蔓蔓早已枯萎,只偶有幾葉橙黃間雜其中。
其中居然有兩片出自同枝、相互依偎,就在這菱花窗前,說不出的趣致可愛。
方梔子一手托腮甜甜一笑,伸手就給掐了。
她這人,最見不得旁人成雙成對、在她面前招搖過市。
旁葉也不行。
大婚的嫁衣就擺在手邊,柔軟的綾羅蹭着她的掌心。
這是江南最上等的綢緞,由吳中最精巧的繡娘以金銀絲線繡以如意花卉。
照理說嫁衣應當是繡龍鳳的,只因她這次是做妾,不好太招搖。不過單這一件衣裳,也已價愈千金。
她手腕一翻,一柄寒風凜然的匕首從袖中竄出。
今日,她就將穿着這套華裳,帶着這把刀,嫁入青州琅琊城。
最好的結果,當然是血濺當場!
讓青州王的心頭之血,濺在他們吳州的華麗錦袍之上。再用這錦緞做一面吳州軍旗,鐵馬飛戈、插遍青州,最後插上琅琊蘭陵二城城頭,迎風飄揚。
明月一進門,臉色就變了:“你哪兒來的刀?!”
她們密謀刺殺之時,長公主就叮囑過。此番孤身入青州,兵器毒物皆不可隨身。
青州王此人,心思縝密、心狠手辣,萬一讓他有所覺察,這不現成一個馬踏吳州的絕佳藉口。
所以不僅不能帶,還得時時刻刻提防着有人栽贓。
這人與人之間,真是一丟丟的信任都沒有呢。
“放心。”
方梔子挽了個刀花,只是一柄寶石裝飾刀而已,華而不實,別說殺人了,切個瓜都難。
“你說,等會兒趙明睿會親自來接嗎?”
“做夢。”
明月把一個暖手爐子塞給她,青州不比吳州,如今入冬,實在是冷的厲害。
昨天睡在船上,方梔子凍得都要打擺子了,大罵青州王用心險惡,存心要把她這朵南方的嬌花給凍殘了。
“你現在不過一個聯姻玩物,他怎會放在眼中。你還想着,今天就能把他殺了?”
“早殺晚殺,總歸是要殺的。”
做殺手這一行多年,方梔子從未失手,靠的就是小心謀劃、大膽行事,手起刀落,決不拖泥帶水。
“行了,換衣服吧。”
明月突然上下打量了她兩眼,伸手在她腰間一掐,“你是不是胖了?”
“胡說!”
方梔子是個小圓臉,肥嘟嘟的,瞅着就年輕顯小。不然也不能這把年紀了,還僞裝成十七歲的小丫頭跑來搞刺殺。
“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穿不下,我這就穿給你看。”
所謂人靠衣裝,這村姑做的久了,方梔子老覺得自個兒的土味兒自內及外、愈發濃厚。要知道,她可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江南宮廷貴女啊。
現在這麼一身華衣上身,立刻增添了幾分貴氣,像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了。
“還好,就腰身緊了些。你走路的時候,提着點兒氣。”明月隨口問,“上次成親,你穿嫁衣了嗎?”
方梔子搖頭:“沒穿。”
何止沒穿嫁衣,什麼三媒六聘、三書六禮統統沒有,兩手空空就把自己給嫁了。
這要是放在吳中那些高門大戶裏頭,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野合”。
你問她後悔了嗎,其實也沒有。
因爲那時候,她真的太累了,她從骨子裏厭倦了這種刀頭舔血的生活。
三天兩頭的殺人,還得保證自己能夠全身而退,畢竟她對“捨生取義”興趣也不大。
勞心又勞力,小臉蛋兒都瘦了。
其實,她只是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那種,每天喫飯睡覺起牀,最多操心操心早上喫啥、中午喫啥、晚上又喫啥的日子。
所以,她想找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嫁了,而顧彥就恰巧在那個時候出現了。
他很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長的還美。
廢物命長、美人好看,實乃良配。
總之當時,她是真的想和顧彥一生一世、白頭到老。再也不要管外頭那些打打殺殺、紛紛擾擾了。
什麼九州羣雄並起、諸侯亂戰、士庶之爭,跟她都沒有半毛錢的干係。
她自覺他們是真愛,只可惜,愛恨情仇果如浮雲,不消幾年時光,就煙消雲散了。
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那時傻得天真、傻的可笑。
“他一直不知道你的身份?”
“當然。”
頂尖的殺手,並不是武藝冠絕天下,而是僞裝的足夠深。她的面具,從未有人能夠識破。
就算顧彥是她多年枕邊之人,她的戲也演的夠真。
她本以爲,戲假但情真。但也許演戲真的太久了,人也是會累的。
有時候,她在廚房切着菜,突然就有那麼一種衝動,想把這柄菜刀“哐當”砍在顧彥面前。
她想衝着他大喊:“你知道嗎,老孃我當年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之首級。天下殺手,除了璇璣的那個王八蛋,誰能與我爭鋒!”
那些刀光劍影、豪氣萬丈的光輝歲月,都與何人言說呢?
明月說:“長公主說了,只要此番順利,吳州心腹大患一除,能保十年太平。到時你若不想回去,再給你換個身份。”
雖然已經相看兩相厭,但此次重出江湖,她還是沒有告訴顧彥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假裝了一個理由,說要離家半年。
“再說吧。”
方梔子看着鏡中的自己,自古江南出佳麗,但她從來都不是那種絕色美女。
明月給她畫了細細的彎月眉:“你這麼一張臉,說會殺人,真沒人信的。”
方梔子自小長的甜,笑起來還有一雙小小梨渦。
想十年前,她就扮作十幾歲的少女,殺人不見血。如今十年過去了,她照樣那副懵懂無知樣。
方梔子一撫面頰,對鏡甜甜一笑:“走吧,幹大事去!”
吳州和親使團自水路而上,昨日到達青州琅琊城外,因天色已晚,便歇在城外驛站。
如今一早,正該進城了。
下樓的時候,方梔子聽有車馬響動,明月說:“是荊州和親使團,也到了。”
如今,大業朝皇室衰微,諸侯並起割據中原,尤以青州王趙明睿最是驍勇。
青州兵強馬壯、屢屢挑起戰火,這可苦了吳州、荊州二地,實是難以招架。就有人撮合三方和談,欲以聯姻重修舊好。
吳州送一個公主,倒不出格。荊州卻十分有創意,居然送了一位小公子。
看來傳聞之中,那趙明睿陰狠暴虐、男女不忌,所言非虛。
“長的如何,聽說是荊州第一美男呢。”
方梔子壞笑一聲,“你說,青州王是先臨幸我,還是會先臨幸這位小弟弟呢?”
或者,他想玩點兒刺激的,大家一起上?
明月白了她一眼:“荊州此行,不知敵友,不可掉以輕心。”
方梔子心道,不知敵友纔好呢,正可放開了手腳、大手筆地渾水摸魚。於是進了馬車,往琅琊城駛去。
等馬車漸停,方梔子掀開簾子一角,正遙遙看見的前方城門之上的“琅琊”。
青州的琅琊王氏、蘭陵蕭氏,與他們吳中四姓一般,都是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高門顯第,且文才相繼、能人輩出。
據說,這城門上的原來的“琅琊”二字,就是由大書法家王陵揮筆而就。
只可惜,今非昔比,十年前在趙明睿大刀屠戮之下,青州士族不得不衣冠南渡、舉族遷居金陵。
把人趕跑了不說,趙明睿睚眥必報,明知道自己書法不咋地,還非要題字懸於城上,這是存心要噁心人家一把。
方梔子還在胡思亂想什麼,卻見馬車久不前行。
此時此刻,她作爲舉止高貴的公主,不方便大剌剌掀簾叫罵,只能百無聊奈等了一會兒,才見明月來回報:“荊州使團也到了。”
“然後呢?”
“誰先進城門,爭執不下。”
方梔子:……
無語,這種送妾上門的聯姻,難道是什麼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兒麼?
就這,還要爭個先後,簡直有病,不夠丟人的。
明月瞅她這不屑的表情:“要不,就讓他們先?”
“憑什麼?!”
明月翻了個白眼:“還有,城門守官說了,公主您得下馬車進。”
方梔子一拍桌子,豈有此理,簡直欺人太甚!
“若不下,就讓我們原路返回。”
方梔子冷笑,原路返回?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她可是來割了趙明睿的狗頭的,眼下箭在弦上了,若是此時一走了之,豈不是橫笛吹火——泄了氣了。
方梔子咬牙:“我下。”
趙明睿,你給老孃等着,我必讓你看不到明年的新年!
“別放狠話了。”明月眼風一瞥,“荊州那邊人也下來了。”
方梔子一聽急了,差點兒就要從馬車裏跳出來,明月扶着她手、眼神示意端莊。
方梔子努努嘴,意思是“你等着瞧,我有他好看”。
她與那荊州和親小公子,應當是同時下馬車的,兩人都穿着大婚的“嫁衣”,紅紅火火、好不耀眼。
奈何,她這是女裝繁複、走路不便,且要“端莊”,居然被那小子超前一步、落在了後頭。
作爲一名刺客高手,咱們小梔子的輕功無與倫比。吳州境內,她若自稱第二、決沒人敢稱第一。
但是,此時此刻,並不能讓她肆意施展自己的凌波微步。
方梔子惡狠狠瞪着前面閒庭信步地小公子,有什麼可得意的,現在你快一步,晚上上趙明睿的牀,也讓你快一步好了。
到時候你可千千萬萬,莫要謙讓纔是。
不過……
小梔子柳眉一皺,這背影怎麼瞅着有點兒眼熟……
這腰……這腿……這肩……
她突然脫口而出:“你……”
小公子微微側身,露出那非常熟悉的瘦削下頜,還有那微翹的薄薄脣峯。
方梔子感覺,自己的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
“顧……顧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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