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兄弟

作者:大泉五千
白的雪、紅的血,冷的雪、燙的血,糾葛到一處,就是那個冬天的顏色了。

  ……

  顧彥翻了個身,捂着胸口。

  青風問:“又疼了?”

  顧彥搖頭:“沒事。”

  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但一到冬天,這道穿胸而過的箭傷還是隱隱作痛,翻來覆去根本沒法入睡。

  不是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麼。

  這跗骨之蛆就是這所謂的福氣麼,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也許正是這種週而復始的折磨,提醒自己別忘了曾經發生過的事吧。

  當時的他,剛過完十歲生日,長壽麪的味道還在脣齒之間,飛來一箭就把自己釘死在城牆之上。

  他甚至沒能看清,那一箭到底是從哪裏射過來的。

  只覺得這種感覺異常熟悉,就像以前他跟着哥哥們出門打獵,一箭把兔子釘死在樹幹上如出一轍。

  原來,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是這樣一種感覺啊……

  其實那天,雖然被抓了、被打斷了腿、被吊在城樓上。但他沒想過自己會死,他滿懷希望、堅信大哥二哥一定會救他的。

  “大哥是大英雄大將軍……”

  “二哥……二哥有那麼多辦法,他們一定會救我的,一定會的……”

  他滿心覺得,哥哥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的。在大哥心中,他一定是最重要的、獨一無二的。

  甚至在看到那箭尖的一剎那,他都覺得那是幻覺。

  但痛感是真實的,墜落是真實的,雪是真實的!

  時隔十年,那種錐心的感覺彷彿就在昨日。

  ……

  也許是他命大、老天不收,最終他沒有死。

  雖然被一箭貫穿胸口,雖然從高高地城樓上像破布一樣栽了下去,但他還是沒死。

  命大如他,總算是活了下來,保全了這條小命。

  醒來之後,他把一切都忘了。他被人撿了去,治好了傷,然後賣給了“璇璣”。

  “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沒名字。”他想了想,“好像是什麼彥……”

  “那就顧彥吧。”

  身上是這樣的傷,又是被人從戰場上撿回來的,所以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城外的遺孤,父母都已死於當年的懸瓠城之戰了。

  所以,每年的臘月初五,他都會燒紙給他父母、兄弟姐妹,如果有的話。

  星星點點的菸灰散的漫天遍野,一年又一年。

  他原本以爲是燒給親人的,沒想到居然是燒給自己。

  燒給那個十年前死在懸瓠城的,十歲的少年趙明彥……

  ……

  總之,當時的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成了行屍走肉一般的“顧彥”。

  在璇璣,他殺人、學習如何殺人。

  也許骨子裏,他真的是屠王趙明睿的親弟弟吧,學的挺快、殺的挺好。

  手起刀落之間,他從不猶豫。

  江簡和青風,是他真正的兄弟,和他一起從地獄裏爬出來,走向人間的。

  即使這人間和地獄,差別也並不是很大了。

  “青風……”

  “嗯?”

  “小時候的事兒,我不是記不太清了麼。”

  “是啊,你不連自己姓什麼都記不得了。”

  “可是,現在我好像記起來了……”

  “真的!”青風一下子坐起來,“什麼時候的事兒,昨天?今天?”

  他伸手摸顧彥的額頭,“最近天冷,你是不是發燒了,聽說有人能燒糊塗,有人就燒清醒。”

  “沒發燒。”顧彥啼笑皆非,“其實有段時間了,就在咱們從荊州啓程的路上,在懸瓠城。”

  本來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不經過懸瓠城。但是因爲天氣,不得不改道。

  可能老天也想讓他故地重遊、想起曾經的過往吧。

  那天,馬車經過懸瓠城的時候,他心跳的特別快,快的像要從胸膛裏蹦出來。

  他們做殺手的,對危險的感覺很多時候已經超越了本能。

  當時他就覺得,有人要殺他,有人在殺他!

  但又不是單純的可怕與危險,他難以形容那是怎樣一種感覺。熟悉又陌生、害怕又迷茫、還有愛與恨,他感覺很多事情曾經發生在他身上,但又一無所知。

  出城門的時候,他鬼使神差掀開簾子,回頭望了一眼。

  還是那座城牆、還是那個城樓……

  十年前、今日,一下子就重疊了起來,顧彥瞳孔劇震,一瞬間千頭萬緒一下子涌入他腦中。

  剎那之間,一切都想起來了!

  他是趙明彥,十年前,這懸瓠城上的趙明彥!

  “唉,鐵石心腸。”方梔子嘖嘖,“難怪舞陽侯和趙狗不對付,誰看見了這事不寒心。”

  都是做弟弟的,大哥能一箭殺了一個,就能一刀宰了另一個。

  明月說:“據說懸瓠城事後,趙明睿兄弟反目,這幾年才重歸於好的。”

  方梔子呵呵,這還不是看他親哥發達了,狗皮膏藥似的粘了上來,真沒骨氣。

  不過,沒骨氣歸沒骨氣,功夫倒是真不錯。

  只是,當時他爲什麼沒讓人追上來呢,如果當時有人緊隨其後,她想脫身也沒這麼簡單。

  方梔子冷笑:“這個舞陽侯,不是個省油的燈啊。”

  要知道,趙明睿並無子嗣,萬一他哪天一命嗚呼了,這麼大的產業總要有人繼承的。

  別看他年紀也不大,這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已然成了衆矢之的了。

  千夫所指、人心所向,自古以來都是在劫難逃的。

  “若他們能兄弟鬩牆、喋血青州,哈哈哈哈!”

  明月翻了個白眼:“做夢。”

  “這深更半夜的,可不就是做夢的好時候麼,睡吧。”

  十年前,臘月初六

  懸瓠城外、屍山血海

  趙明祈跟發了瘋似的,在斷臂殘肢間不停地翻找,但大火過後,焦屍遍野、什麼都分辨不清。

  只有屍體、屍體、還是屍體……

  他從正午找到黃昏,在霞光萬丈的血幕之下,他終於在浸透鮮血的泥土中,看到的那一截小小的瓔珞。

  是的,是阿孃的瓔珞。

  小時候,他抱着阿孃的脖子,這瓔珞就貼在他臉上,溫溫的暖暖的,像母親一樣。

  後來阿孃走了,臨走之前她把這顆瓔珞戴在阿彥的脖子上,這是阿孃留給他們兄弟三個唯一的東西。

  他的手顫抖、越來越抖,抖到根本拿不動這顆小小的輕輕的珠子。

  眼淚大滴大滴地砸下來,落在身旁那完全燒融在一起的一大片屍骨之上……

  鍾白站在他身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父母家人也都早早沒了,這兩年,他已經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親兄弟,阿彥就是他的親弟弟。

  可以同生、也能共死。

  他寧願被吊在城頭的、被一箭穿胸是他自己。可沒有如果,一切都沒有如果……

  前天阿彥的生日,他還送了他一柄小刀。

  臭小子還嫌棄:“太小了,殺不了人。”

  他揉了揉阿彥毛茸茸的小腦袋:“你大哥的刀,二十斤重,你能拿得動麼。”

  “我沒拿過,你怎麼知道我拿不動。”

  “行行行。”他敷衍說,“明年,明年你生辰,我就送你一把和你大哥一樣的大刀。”

  “好,一言爲定!”

  昨日許下的諾言,已然成了泡影。

  阿彥他再也回不來了,甚至連他的屍骨、他們都找不到……

  突然,趙明祈一把抽出他腰間的刀,反身衝向中軍大營。

  “二哥!”

  等鍾白衝過去,已經是晚了一步,趙二已經把刀架在他大哥的脖子上,刀刃之處、已然鮮血淋漓。

  趙明睿沒有動,他看着弟弟手中緊緊纂着的那顆瓔珞,似乎是什麼都明白了。

  其實他早已明白了。

  他閉上眼,引頸就戮。

  鍾白不敢硬上,只能從後掰住趙明祈的肩:“二哥,他也是不得已的,他根本沒辦法……”

  “好一個沒辦法,好一個不得已!”

  趙明祈突然反手調轉刀刃,他哥還沒反應過來,弟弟已將刀柄按在他手中,而刀刃已然插進自己胸口兩寸。

  “什麼是迫不得已,這纔是迫不得已!”

  “阿祈!”

  趙明睿想掙脫,趙明祈確實越按越緊,他越動、刀就刺的越深。

  眼見趙明祈是真瘋了,鍾白突然擡腳直踢趙明睿肩頭。藉着這力道,趙明睿順勢奪刀,這才化險爲夷。

  趙明祈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張嘴就吐出一大口鮮血。

  “阿祈!”

  “別碰我!”趙明祈的眼神瘋狂而絕望,“他才十歲,趙明睿,你還是不是人!他是你的親弟弟,你怎麼能下得了那個手!”

  趙明睿那如同鐵鑄一般的面孔,終於出現了一絲波瀾:“不,正因爲他是我弟弟,我纔不能讓他活着落到敵人手上……”

  趙明祈暴怒,鍾白趕緊鉗制住他:“不不,他不是這個意思,他也沒有辦法,他已經盡力了!”

  “盡力?!”

  趙明祈冷笑,咬牙切齒瞪着大哥,“趙明睿,我知道你是什麼樣一個人,你眼裏只有權力、心中只要地位,除了權勢,你什麼都不放在眼裏!”

  能幫你升官發財的纔是你兄弟,凡是你絆腳石的你全都要除掉!

  趙明睿沒有反駁,他確實說的很對。都是兄弟,誰還不知道誰呢。

  昨天在城樓,如果不是阿彥,是阿祈或者鍾白,或者他們三個都在,他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他會猶豫,但最終他不會手軟。

  “趙明睿,今日你我恩斷義絕、再不是兄弟!”

  “是我對不起你們。”

  “你的人生之中,有對不起這兩個字麼。”趙明祈冷笑,“等殺了王耽,我一定投入你對手陣營。”

  你不是要這天下麼、不是要這滔天權勢麼……

  趙明祈丟下一句話——“我註定讓你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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