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踏雪
顾彦瞅着她的东西也不见了:“你不用跟着。”
“你伤還沒好透,等伤好了,我就回来。”阿栀在他胸口抓了几把,“疼不疼?”
顾彦摇头:“不疼。”
這是实心话,当胸一刀算個什么,他只是心疼而已。
“那下午,你准备跟她谈什么?”
“我還沒想好。”
阿栀才不信呢,這意思就是不打算告诉她了,那到时肯定也不让她留在现场。
不会真动起手来吧?
她低头在火炉裡又添了些炭:“顾彦,你想不想杀了长公主。”
顾彦沒有回答,只是问:“她是公主,你呢?你真是她妹妹嗎?”
“算是吧。”
這些成年往事,她已许久沒跟人說過了。
前几年,“华林园”出了盗窃,阿姐重刑处置了一批老人,那些旧事就更沒多少人知道了。
恐怕很多人,都觉得她真的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吧。
“我母亲,是吴王宫中侍妾,我名义上确实是那個建安公主。”
“名义?”
“因为我父亲不是吴王,准确說、我只是個野种。”
吴王于男女之事上兴趣缺缺,常年就是在外征战。反正就是丈夫离家两年不归,家裡小妾生了娃呗。
“我娘也是真的无人问津,我都生下来几個月了,這事才被捅出来。”
若是早被人发现,也许早在娘肚子裡的时候,她就被弄死了吧。
“然后呢?”
“也沒什么然后。”
对于自家后院那点破事,吴王一向相当有格局。
既然他都对自己脑袋上這些翠的毫不在意,别人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来。
反正就是侥幸,她从一個奶娃娃也活了下来。
她娘還是很疼她的,虽然后来她觉得,阿娘如果真的疼自己,根本不该把自己生出来才对。
她阿娘勇敢,却缺少智慧。
“五岁的时候,我娘過世了。”
五岁之前、她几乎沒见過天,沒见過太阳,沒见過除了阿娘之外别的活人。
如果阿娘不死,她很有可能一辈子就像傻子一样這样過了。
阿娘临死之前,拜托厨房的嬷嬷收养自己,那是她噩梦的开始。
而后那几年,她从来都不愿再去回忆。直接那一天,一個华服少女摸了摸她的脸。
“哪家的小丫头,這么好看。”
后来,她就做了阿姐的侍女。
清河公主李令月是吴王嫡长女,金枝玉叶、最受宠爱。
她本沒资格喊她阿姐,毕竟人家是正正经经的公主。而她是個货真价实的野种,虽然自己嘴硬不承认。
但阿姐說:“主仆有尊卑,也有情意。”
阿姐是她生命中的神明,她伸手把自己从炼狱中拉了出来。
给她爱,在她心中点起了一盏长明的灯。
纵然她活到一百岁,這样的温暖也足足够了。
她教她读书识字,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山川地域、兵法典籍。
她们也一起习武,不過阿姐身子娇弱,练的都是些强生健体的功夫,她却似乎更有天分。
“沒想到我們小栀子长的這么一张脸,下手居然這么厉害。”阿姐问她,“你可愿手上沾血?”
她当然愿意,她只是长的天真而已,她又不傻。
如今這样的乱世,能杀人者,才能保护自己,也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后来,她为阿姐杀過许多人,多数是她的政敌。
官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盘棋局之上,但凡落下全是黑子,沒有无辜之人。
其实說来惭愧,论武艺她也不過中上,实在是长了這么一张脸,让人沒有一丝丝防备。
总之,阿姐能从一個公主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摄政王的地位,她是付出過心血和努力的。
阿姐身边的许多人,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也都实属正常。
但她是不求回报的,或者說她早早就已经从阿姐处得到了一切。
這一生,她始终保护心爱的人,也保护自己。
直到那日,姐姐握着她掌心:“小栀子,不必再杀人了。”
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杀人了?她才不信呢。
也许第一次对一個活生生的人刺出剑的时候,她還有几分懵懂和无知。
但当猩红的鲜血在她眼前弥散开来、那像被开膛破肚的鱼一样垂死挣扎的人死死瞪着她。
她就已心知肚明了,這是一條不归路。
其实也什么,毕竟人生沒有后悔药。准确地說,每條路都是不归路!
“阿栀,我可以给你权势、地位,之前說大齐的女子能出将入相,我大楚也可以。”
栀子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她這几年因为刺杀的缘故,跟踪過不少朝中大臣,就他们那日子過的简直令人发指。
一开始,李令月是不高兴的。
“你怎么一点志气沒有,经史子集我沒教過你,兵法策略师傅沒教過,你难道比不上男子?”
“哎呀。”阿栀笑嘻嘻,“无论男女,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一定要做什么,或者一定不能做什么,都是偏见。
李令月撇嘴:“歪理邪說。”
“阿姐,既然你身边已经不是非我不可了,那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江河湖海、山南海北。”
后来,她就遇到了顾彦……
……
故事不长,也不见得多凄惨。
很多曾经的无法面对,现在阿栀都能笑着說出来了。
毕竟這些年,就算别的什么都沒学会,至少她把一点深深刻进了骨子裡——淡定
顾彦忍不住问:“你亲生父亲是谁?”
“不知道,阿娘死之前沒說。”
“不会是吴王死不认账吧。”
“這倒不至于。”阿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与阿姐确实不像。”
而且她也不像母亲,那应该是像父亲吧。
“管他是谁,說不定早死了,八成也不知道有我這么個野种。”
方栀子說,“那天在石榴镇,阿姐带了口信,让我伪装成和亲公主入青州刺杀,我也不可能拒绝,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顾彦沒說话。
“我知道你想杀她,她不冤。但青吴如果大战,对大业而言绝对是一场浩劫。”
顾彦心想,其实這個世界上,在乎什么天下大事、王朝兴衰、百姓疾苦的只是极少数人。
绝大部分人,只想着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什么改朝换代、這天下姓李還是姓赵,都与他们沒有任何关系。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阿栀也是……
只是他有那样一個哥哥,她又有這样一位姐姐。
這两位在权势的漩涡中不亦乐乎,他们却被害的够惨。
愿生生世世,勿再生于這样的家庭。
“杀李令月,這是家仇,我一定做到。至于青州吴州打不打、怎么打,我也无能为力。”
牵涉进的青州任何事,我都是被迫的。
但阿栀,我不喜歡你走上我的路,沒法回头……
這一個下午,清河公主李令月都在见各种各样的人。
她日常理事都在“夕月楼”,這栋楼一共高七层,北眺玄武湖、西望覆舟山钟山。
金陵美景、净收眼底。
只是,若青州铁骑南下,不知是否会怜惜此等美景呢。
“长公主說了,還請两位再稍等片刻。”
阿栀是早早就来了,反正她也沒什么别的事做。
往年到了腊月,总想着要做些腊肉、蒸些包子,或和顾彦在小院裡下棋取乐,总之尽是荒废年华与时光。
如今想来,若一生就那样肆无忌惮地荒废掉,实在是人生幸事。
“下雪了。”
她走到窗边,探出手,一点点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就被融化了。
真的下雪了……
江南本不是年年落雪,但最近這三五年似乎每年都有好几场雪,且是漫天遍野的大雪。
顾彦走到她身后,看着细碎的雪花很快变成鹅毛大雪。
“华林园”的梅树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梅雪争春。”
他想起在青州,栀子堆的那個雪人,也不知现在化了沒。
那时的她,天真又开心,满以为杀了赵明睿,一切就大事抵定了,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公子,长公主請您過去。”
阿栀赶紧殷殷地望向他,顾彦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
她的小脸白生生的,只鼻尖冻得一点红,仿佛点了胭脂。
此时此刻,他真想吻一吻這一点胭脂。
“小栀……”
他伸手在她耳后轻轻拍了两下,就像在石榴镇上的无数次那样,摸一摸、拍一拍。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顾彦……”
明月正好从楼上下来:“你不一起去?”
方栀子略有落寞:“他想一個人。”
明月顿时警惕起来:“他不会对长公主不利吧!”
“放心。”
楼上高手密不透风,阿姐是“君子”,当然不立于危墙之下。
“那個……听长公主說,你与他和离了?”
“是。”
“分开其实也好。”明月轻咳,“只是若是和离不离心……”
那也是沒用的。
阿栀突然无视她往前走,明月“哎”了一声:“你去哪儿?”
“踏雪寻梅。”
“夕月楼”下就有好几株腊梅,红的粉的黄的白的。
阿栀走到远处,折了一支开的最艳的,心想住在地牢难免气闷,還是要带些花花草草的才好。
那花蕊之处還有残雪数片,用個梅瓶盛上雪水养了,還是能开许久的。
她這么想着,就想寻個人去拿花瓶。
一個影子就在她眼前,从高高的“夕月楼”上翻转而下,“砰”的一声落在雪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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