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荊棘鳥
可一切都是自己種下的因果罷了。
兩父子相對而坐,薛伯榮望着自己的兒子,薛度雲垂眸看着桌面。二人似是一時無言,誰也沒有說話。
薛度雲喉結滾動了好幾次,似是想說什麼,又難以開口。
他的那份愧意,我能很清晰地感受到。
到最後,打破平靜的是薛伯榮的笑聲。
“你是我兒子,可你特別不像我,但是你在想什麼,我想我能猜到七八分,所以你什麼也不用說,我倒想跟兒媳婦說兩句。”
站在不遠處的我不由一愣,我沒想到他會主動找我說話。
而且,這是他第一次稱我爲兒媳婦。
薛度雲起身讓開,我坐了過去,透過玻璃看着他。
在剛開始看到於老師的日記的時候,我確實恨,特別恨,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但如今他已經坐進了鐵窗裏,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不那麼恨了,恨也不能改變當年所發生的事情,恨也不能讓我爸我媽活過來。
少了恨,卻添了幾分痛,因爲把他送進去的,是他的兒子,我的愛人。
報了我的仇,痛了他的心,同時也痛了我。
薛伯榮神情坦然,面帶微笑地緩緩開了口。
“度雲第一次帶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似曾相識,所以後來我去調查了你。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過得並不安穩,畢竟做了虧心事,總怕鬼敲門。”
說到這裏,他笑了,似在笑那份荒唐。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着,腦海裏也回憶起了那些過往。
“你的出現讓我的那種不安在擴大,有時我感覺自己像個怪物,心理變得很奇怪,也像是一個被什麼藥物給迷住的人,不能清醒,也不想清醒,醒了就會很慌,很怕,怕終有一天會揭開。”
仔細想想自我與薛度雲結婚以後,薛伯榮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反對我們,用盡各種心機挑撥我們,原來他不過是心虛。
薛伯榮低着頭,彎着背脊,像是一個拼了半生如今徹底將疲憊卸下,放鬆下來的人,沒有半分不甘,反倒有幾分解脫。
“其實我想過自首的,因爲這些年心靈上備受折磨,總是惡夢纏身,並不好過,但我終究沒有勇氣。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很貪心,想得到很多東西,也活得比較肆意和放縱。所以如今看到阿離輕狂不羈時,我管束得比較少,總覺得特別能理解,每個男人大概都是這麼長大的。”
他嘆了口氣,“姑娘,你其實很好,溫柔大度,我希望你也能大度地對待度雲,一切都跟他無關。”
我不由驚訝地望着他,他已起身,臉上掛着從容不迫的笑意,看看我,又擡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薛度雲,轉身緩步離去,走得很輕鬆。
他將於鐵窗之內,回望半生輝煌與荒唐,於回憶和懺悔中了此殘生。
這樣一個背影,是他留在我的記憶裏,最瀟灑的一刻。
從監獄回去以後,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交流,或許是彼此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喫過晚飯,我先抱着念音回了房。
這些天,念音一直跟我們睡,念風大概覺得不公平,自己跑到門口來拍門,也非要跟我們一起睡。
我只好將念風也抱起來,讓兩個小傢伙都睡在一起。
好不容易把他們都哄睡着,聽見了開門的聲音,我下意識閉上眼睛裝睡。
我聽見他輕輕關上門,腳步也放輕了,上-牀的動作也很輕。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的,心裏壓着事就睡得不太踏實,睡到半夜,我突然驚醒,發現薛度雲不在牀上。
我爬起來,房間裏一片漆黑,窗簾在隨風輕輕拂動。
陽臺上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打火機的聲音。
我下牀,穿上鞋子,朝着陽臺外走去。
夜還很深沉,薛度雲坐在陽臺外的椅子上抽菸。
靜靜的,只有指尖的火光明明滅滅。
他抽着煙的背影在這個夜色下顯得很惆悵。
我總覺得他身上似是揹負着很多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就像一張無形的網,此刻將他困住,也像是一座山壓在他的身上,給他很多的壓力。
“煙是什麼樣的味道?”我走到他的身邊問。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突地勾起脣角。
“要不要試試?”
他夾着煙看着我,磁性的嗓音給我一種無形的誘惑。
平時,我總覺得他吞雲吐霧的樣子很迷人。
“來一支。”我說。
他微微一愣之後,含笑從煙盒裏抽出一支菸,點燃後遞給我。
我接過,有點兒不自在,學着他的樣子把煙夾在指尖,將菸嘴送進嘴裏。
吸了一口,那股煙頓時直往喉嚨和鼻腔裏鑽,辣辣的,很燻人,我被嗆得直咳嗽,眼淚都快咳出來了。
薛度雲站起來給我拍背,一邊拍一邊發笑。
我很窘,伸着舌頭,覺得喉嚨好難受。
好不容易緩過來,我把煙還給他說,“我沒覺得有哪裏好啊,爲什麼會有癮?”
薛度雲接過我剛抽過一口的煙,又坐回了椅子上。
“抽菸啊,有時候抽的不是煙。”
“是寂寞!”我接口。
他笑了,把煙銜在嘴上,他沉默了一會兒,取下煙,望着夜色盡頭說,“就好比喜歡一個人,真要說有哪裏好好像也說不出來,但就是讓人無法自拔。”
我望着月色下他近乎完美的側顏,幽幽地說,“你說的是我嗎?”
他回過頭來,望了我一會兒,說,“你說呢?”
我說?
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看透過他的心。
他抽完手中的煙起身,對我說,“回房吧。”
之後我們躺回牀上,隔着兩個孩子,我仍然能聞見他的呼吸裏殘留着的淡淡的菸草味兒。
很奇怪,我剛纔嘗試過,煙的味道並不喜歡。可是他口中的那種煙味兒卻很令我沉迷。
第二天清早,天剛矇矇亮,我被音樂聲喚醒,薛度雲已經不在牀上。
我起身下牀,打開門,尋着聲音朝樓下走去。
走到客廳,客廳的落地門大開着,我看見院子裏站着一個穿着白襯衣的背影,手裏抱着一把吉它。
我想起我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裏,他就坐在院子裏,抱着吉它在唱歌。而現在這個場景幾乎與那個夢相重疊。
我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痛!不是夢!
他立在晨曦裏,背挺得很直,指尖絃動音起。
我一步步走出客廳,望着他的背影,眼眶狠狠熱了起來。
我仍然記得很清楚,在很早以前的某一天,我動了這把吉它,他變了臉。當時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真的覺得好委屈。而卓凡和許亞非都說,因爲南溪,他不願意再拿起吉它來。
然而此刻,他在彈吉它。
或許是感應到背後的人,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着我。
指尖微頓之後,他再次彈起,同時,用他那獨具魅力的嗓音唱了起來。
“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懷着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他一開口,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捂着嘴,眼淚流過我的手背。
我曾真的以爲,我不會有機會聽到他彈吉它唱歌了。
他微微仰着頭,唱起這略顯滄桑的歌曲,眼睛裏隱隱閃着淚花。
我想他心裏一定很苦,特別苦。
如果我還不能夠理解他,那他要怎麼辦纔好呢?
落下最後一個音符,他望着我,我想我此刻一定哭得像個傻逼。
他拿着吉它,脣角彎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太陽正從他的背後緩緩升起,他的身影映在晨光裏。
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着白襯衣,抱着一把吉它,此刻卻像是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年,擁有着帥氣的外表,和一個多愁善感的靈魂。
我淚流滿面的奔過去,抱住了他,將臉狠狠地埋在他的懷裏。
“對不起!”
他將吉它背在背後,擡起我的臉,眼角溼潤,帶着微笑地問我。
“好聽嗎?”
我點頭。
他望着我的眼睛,喉結滾動,聲音嘶啞地說,“如果你喜歡聽,我願意爲你唱。”
此刻我的耳朵變得異常地感性,他說的每一個字在我聽來都很感動,都會讓我忍不住鼻酸眼熱。
“我一直喜歡一個樂隊,喜歡了很多年,它的名字叫荊棘鳥。”
他有些動容地吻了我,我感到有熱熱的東西流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嘴脣在顫抖,口中纏綿輾轉間,也有一種澀澀的苦。
一個吻結束,我們並肩站在院子裏,看太陽升起來。
“當初你們那個樂隊爲什麼要叫荊棘鳥啊?它是一種怎樣的鳥?”
薛度雲把吉它放在一邊,摟着我,手指輕輕摩挲着我的肩膀。
“荊棘鳥,終生都在不停地飛翔;它臨死的時候,會找尋一棵荊棘停下來,把自己釘在最長的那根刺上,留下千古絕唱,所以它叫荊棘鳥。”
我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一種鳥,心裏震撼又覺得這名字太過悲情。
“先生,太太!你們快看!”
客廳裏突然傳來羅姐驚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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