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海若•茶庄
店裡,海若在說:市长来過了?那些人中有個夹皮包的,說:市长已经来過了。高文来說:我一直在店外,沒有见到市长呀!夹皮包的說:你能认识市长?!高文来說:不认识,但市长出来肯定前呼后拥的。夹皮包的不理会了他,给海若說:市长喜歡突击性的检查,他是坐着一辆车,随时就停下来走走转转,经過咱這区域沒有停车,也沒有下来,那就是表示满意了。海若說:既然是突击性检査,你们倒能事先知道?夹皮包的說:咱有内线呀。海若說:那以后你们的通知尽量提前,昨晚要是打扫了,就不至于今早這么紧张。
夹皮包的說:這次已经够及时的啦!我們也是昨晚一点才得到消息的。市长是個工作狂,常常是三更半夜有了什么决定,就打电话召集手下人。高文来又插了一句:他就不睡觉?!夹皮包的還是只给海若說:沒好身体当不了大领导啊!海若說:可权力又能使人健康啊!
给来人各装了一盒茶,他们走了。高文来鼻子裡哼哼着,說:忙了半天,還沒有见市长的面儿,這就检査完了?小唐說:你是不是還想再打扫?!海若掏岀二百元来,一人给一百,让赶快回去再补一觉。小唐不要,高文来见小唐不要,他也不要。海若說:别人沒来,你们两個来了就算加班,怎能不要?拿上!然后推他们出门,自己把店关了,再上了二楼。
太阳普照,小树林旁有了十几人跳广场舞,那些大妈们都腰系了红绸带,拿着彩扇,扭扭捏捏地反复做着一套动作。吸鸦片上瘾,跳那样的舞也上瘾?可想想,什么不上瘾呢,饮酒上瘾,吃饭上瘾,喝茶也上瘾呀!而更多在樱树下遛狗的,是些从乡下来打工的年轻姑娘,她们自己還沒有结婚,却相互为狗寻找配偶。
当然什么品种的狗要配什么品种的狗,一定得保障纯正。狗在那裡交配着,她们就于一旁谈论着从公司跳槽,谈论着股市,谈论着房租涨价。在城裡生活啥都要钱啊,现在更多了买纯净水的钱,空气净化器的钱!她们就商量起如果辞了工作能做电商呢,還是做網红?但商量沒個结果,末了就窃窃私语了坐在广场边长條椅上的那個老头。是科学家呀,那么大岁数了听說還沒退休,在什么核研究所工作。核是什么样的核呢,是原子弹嗎?一时都惊奇地看着,敬佩不已,却說:呃,世上凡是太好的东西都是不用的。
海若在二楼上把马蹄莲修剪完了,一大堆的枝茎碎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就给严念初打电话,想着趁现在茶庄清静,能叫来促膝谈心。但严念初的电话关机。待把根茎碎叶都收拾完了,又重新摆放了那几個花瓶,已经過去了半小时,再拨一遍电话,严念初還是关机。七八年来,自己是偶尔在晚上睡前关一下手机,而严念初一直自诩她的电话二十四小时畅通,怎么就大白天的关机呢?海若說:你惹下多大的麻烦了,你還关机?!心裡就躁起来。把古琴拿来,要稳定一下情绪,弹一曲《渔舟唱晚》吧。
這個曲子可以說她是熟悉的,可怎么一时无法把握住节奏,原来是风清月白之下划着小船的意境,弹岀来划水的声音自己都觉得难听,那不是在划水,是船在石头浪裡颠簸。她就不弹了,去桌上翻那本《芥子园画谱》,看了几页,也觉得无趣,又坐到罗汉床上要摆弄那些珠子和文素扇。一时倒哼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焦虑,慌张,有一点生气就上火,是更年期快到了要变态嗎?羿光曾经說過,好女人是长得干净,性情安静,而自己已经很难安静了。可事情实在是又多又杂,她无法安静啊,太多的精神追求和太多的生活辎重实在难以调和,就像肾脏不好却又要减肥一样,治疗肾脏就得用激素,用了激素身材就肥胖。她不知道自己是捡了西瓜漏了芝麻,還是捡了芝麻漏了西瓜。正是要在這种困境中挣脱岀,她才好起佛来,皈依后常去吴老板那儿的佛堂与众居士聚会,又承诺了活佛到来由她接待。但這些天,活佛一直沒個到来的准确日期,而儿子的不成器,夏自花的病情不好转,应丽后又向她控诉严念初变更合约,更有无法言明的压力就是市委书记的被带走,会不会還牵连出齐老板呢?她深感自己能量太小,力量太弱,像是一口井了,扑哩扑咚地往下掉东西,井都要堵实了。
海若把一掬珠子拿出来,挑来选去,看中了十颗,绳线却怎么也穿不进珠子上的眼儿,去取放大镜时,胳膊又撞了装珠子的盒子,盒子掉在地上,哗哗啦啦,所有的珠子都在地板上跳跃滚动。而窗缝裡這时又挤进来了两三只蜜蜂,制造着小噪音。海若坐下了,再不去捡珠子,也不拍打蜜蜂,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了吸。
吸過一半,海若還是拨通向其语的电话。向其语在医院伺候夏自花。向其语說:咦,這么早打电话?海若說:情况怎么样?向其语說:你是问夏自花吧,也不关心我夜裡睡了沒,今早吃了沒。海若說:听你這口气,夏自花的情况還好。向其语声音低下来,說:不好,似乎比前几天還差,扶起来坐也不想坐,只是躺着。海若說:唉,還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嗎?向其语說:是呀,昨天傍晚醒過来了,见夏磊沒在,就又流眼泪。海若說:老太太沒带孩子去?向其语說:昨天下午来過,来了她迷糊着,老太太就是哭,我打发他们走了,她却醒了過来,說是要吃泡面。海若說:怎么能吃泡面?向其语說:我也觉得不能吃,她說她想吃,特别想吃,我泡了一碗,却仅仅喝了几口汤。海若說:你把這些沒告诉医生嗎,医生怎么說?向其语說:医生說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用的也是国内目前最好的药,只能再观察,等待有奇迹出现。海若就沉默了。
海若挂了电话,她想喝酒,不知怎么就想喝酒。从二楼跑到一楼,从柜子裡取了一瓶红西凤,再上到二楼喝起来。店裡沒有菜,只有茶点和一些干果,但她懒得再下楼去拿了,就举着瓶子,一口一口地喝。很快,一瓶就下去了一半。海若头重起来,眼睛发黏,脸上的肌肉却似乎有些僵硬,后来便一歪身,倒卧在了罗汉床上。酒瓶子趁势溜脱了手,掉下去,但沒有掉在地上,仍還在床上,反靠着床头板,往出流淌。海若痴眼看着,那酒瓶子也醉了,派淌出来的不是酒,是透明的血。
所有的人在喝醉之后都喜歡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海若也是這样。她紧紧地抓着手机,手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好像落水后的稻草。
她第一個给表弟打,表弟是齐老板的部下,十多天前去了福建考察那裡的一個房地产项目,走时還主动提出可以顺便为茶庄收购些茶叶。表弟回话說他還在福建,今年四大名极产量不高,但质量倒比往年好,已经收购到三十斤白鸡冠,三十斤水金龟,五十斤铁罗汉,還有一百斤大红袍,都装包托运了,估计三天后就能收到。海若却在问:你老板呢,老板呢,怎么多天都联系不上,手机一直关着。表弟才告诉說齐老板在他来福建的头一天去了澳门,齐老板习惯一出去就不用旧手机了。海若知道齐老板在澳门赌過几次,每次都是输,怎么不吸取教训又去了呢?海若說:你肯定他還在澳门?表弟說:我昨天和公司人通過电话,齐老板是在澳门。海若說:你想办法通知他赶快回来!表弟說:有什么事嗎?海若說:有事。她重新拾起酒瓶,喝了一下,呛了口,原本是感叹号的语气,便变得沙哑无力。
打過了表弟的电话,海若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突然看到窗子裡射過来的光柱裡满是些活着的虫子,往起一跳着要抓,身子竟感觉要飞起来。太神奇了,這种感觉她是从来都沒有体验過的。海若立即想要把這种感觉告诉给众姊妹,便胡乱地按手机号码,而手指头却有些不听指挥,常常就按空了,或者一下子按了两個号码,手机发出嘀嘀的噪音。她就在骂希立水,在骂陆以可,在骂虞本温,在骂向其语,应丽后,冯迎,严念初,司一楠,徐栖,還有伊娃,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都不接电话?!
這时候,她激灵了一下,把手机几乎贴在了脸前,睁大着眼睛认真地一下一下按号码,嘴裡說:你们不理我,我给羿光电话,羿光会给我說话的3海若是常常有烦心的事就想给羿光說,尤其在喝多了酒,羿光能接纳她,陪她說话,能說两個小时三個小时,有几次最后竟然就醉卧在他家的沙发上不省人事。多少年了,海若面对着自己身体去解释女人這個词,除了晚上在家裡的床上,洗澡间,穿衣镜前和化妆台上,再就是坐在羿光面前了,听他說话,笑,或者揶揄,那是完全的慵懒甚至柔软,像如一只小猫,眉眼迷离着,是溶化了的糖稀,拿不起来,又粘在手上甩不掉。但是,羿光却从来沒有对她做過過分的动作,沒有,沒有拥抱,沒有接吻,甚至在认识之后连见面握手都沒有。海若也疑惑過,羿光结识的女人是太多,她也和一些小女生相好,一個比一個漂亮,是羿光并不爱她嗎?她细细观察和感受着,她相信自己的观察和感受能力,羿光是爱着自己的。羿光說過,男女有了一次性爱,要么就越来越亲,要么就再不往来,形同路人。羿光或许是对她,以及对她的众姊妹们,喜歡着,却不愿意有了那一种事情而使這种感情难以持久。
海若给羿光拨电话,电话是拨通了,却一直沒人接。今天是怎么啦,打谁的电话不是关机,便是通了又沒人接。为什么沒有接呢?他這时候要么是从家裡已去了书房,要么在外开会或参加什么活动,可再忙也能接個电话呀。是不是书房裡又有了那些小姑娘?海若這么想着,心裡无名地紧迫,就使起性子,又拨一次,再拨一次。他烦了吧,就是让他烦!她甚至在罗汉床下寻鞋,要踱上了直接就去小区楼顶的书房去。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菜倒进油锅裡的尖叫,手机在桌上颤动着打转,上面显示了号码,是羿光的。海若像抓鱼一样把手机抓起来,竟然再一次滑脱。但羿光的口气低缓,在解释說手机一直静音,刚才来电沒听见。海若說:這我不信,你在搪塞我。以前是你多给我电话,后来是我不给你电话你不给我电话,现在你已经连我的电话也不接了,我真是悲摧!你干什么事了,把手机静音?羿光好像在笑,声音更低缓了,又解释說在打麻将,从昨天晚上打到了现在。海若說:打麻将?你不是惜时如金嗎,能這么久打麻将?和谁在打麻将?!羿光還是解释,是和三個男的,其中就有市政府秘书长。海若說:真的?那你让秘书长接电话。
羿光還是解释,秘书长输了,他一输就把麻将牌哗啦推了,生气地上班去了。而另外两個朋友一個上厕所一個洗脸,而他也是输了,他正在复盘。海若听出羿光是实话,那秘书长虽然聪明能干,也最帮助她,但脾气是急躁冲动,心性是不如羿光,羿光输了還复盘,厉害人就厉害在這裡。她說:哦,那我能来嗎,你给秘书长說過陆以可的事了嗎?羿光仍在解释不要来了,他们三個還要继续打麻将,你来了不好。已经给秘书长說了,但人家现在很为难,老大一出事,他们都是惊弓之鸟,這时候沒人肯办這些事了。海若的酒劲似乎慢慢退去,還要說些什么,羿光說了一句我正复盘哩那就這样吧,电话就断了。海若這才吁了一口气,仍多少有些遗憾通话的時間太短,她還有好多话要给他說,她也想多听听他那解释的声音呀。电话又一次唱着音乐响起来了,她拿起来看也不看,就說:你不是复盘嗎還打回电话?!电话那头却是:你在怨恨谁了?海若一惊,醉酒完全清醒了,才看清是希立水的号码。
希立水說:海姐,海姐,我有一肚子烦恼,我得给你說!海若說:我是你垃圾桶嗎?!希立水說:那我說给谁呢,這么大個城裡,人似乎都沒长耳朵,說给谁呢?你让我憋死呀?!海若坐直了身子,哼了一声,說:烦恼了在家裡喝酒,或者岀去转转。希立水說:已经转出来了,就在茶庄外,茶庄今日不营业嗎?海若說:我就在二楼。希立水說:啊呀,你活该是我姐,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会出现。海若說:我命苦!咋就有你们這些姊妹?希立水說:那才几個人呀,皇帝养活一国人哩!
:海若头重脚轻,走下楼梯时,楼梯台阶就是棉花做的。开了店,果然希立水的车就停在门前。希立水說:把门锁了,上车来!海若竟然就锁上店门,一上到车上,却骂:你有病啦是不是?希立水說:你是药么!车开动了,希立水說:你喝酒了?一個人喝酒,也不叫上我!海若說:你一喝多就是哭,眼泪鼻涕的往下流,肯定不叫你。希立水說:好好好,你吃独食吧。可上了我的车就像是肉到了我的案板上,切呀剁呀今日就由我啦!希立水开了车却不去商场买货也不去饭馆吃东西,竟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出了這條巷进入那條街,进了這條街又去了那條巷。海若說:這是到哪儿?希立水說:车轮子到哪就到哪!
希立水并沒有說她的婚姻,她把辛起的事复述了一遍。海若說:瞧你认识的人,多聪明的!希立水說:她是聪明。海若說:怯懦是聪明,凶残也是聪明。希立水說:你說我去不去香港?海若說:啥事你都去呀?!稍不留神,车的前轮上了路沿,忙打方向盘,轮子再从路沿上下来,车子颠簸了两下,海若从座位上弹起来,說:你咋开的车?我在你车上,拉的不是土豆!希立水笑了一下,說:你柔和些,车都嫌你說话硬哩。我想我是去不成的,肯定不去。海若說:你告诉她,她也不要去!希立水說:她原先日子過得苦,谁知道她做事這么狠的,我都后悔交了她這样的朋友。想和她不来往吧,可她黏我,给我哭诉,又觉得她蛮可怜。海姐,人常說谁谁有烂桃花运,我遍遇上這种人,真不知该怎么待她了。海若說:既然是你的朋友了,她黏你是你還能让她黏么。
希立水說:就像我黏你一样?海若說:你是来给我诉烦恼的還是来戏闹的?不正经!希立水說:正经,正经。你說。海若說:我给你說個例子吧。我以前认识一個人,他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临时在曲池的一個景点当讲解员,不知听谁說我和曲池新区主任认识,就三天两头来让我给主任推薦他,我推薦了,主任把他招为合同工。干了一年,他又认识了一位副市长,又是不停地找副市长,他就从景点调到了市旅游局。他从此认为只要锲而不舍地找领导,什么事情都能成功。他是后来当了科长,当了副处长,還要当办公室主任,就又找旅游局长,一边给局长行贿,一边写匿名信诬告竞争对手。结果局长因腐败被抓了,他被调査岀来,开除了公职。
你這位朋友,那样做可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可以给那香港老头使手段,但若养成這种思维,做什么事情都要不顾,切,那就可伯To如果啥事只顾自己,其实自己就是弱者,而且一辈子也发达不起来。希立水說:是呀是呀,我也這么想的,却說不出你這话,能不能几时我带了她来见见你和大家,你给她說說。海若說:行么。你见過那香港老头?希立水說:沒见過。海若說:见過她丈夫?希立水說:這倒见過一次,人倒還帅,沒本事脾气暴,她說他有家暴。海若說:還有家暴?希立水說:几次我看到她鼻青脸肿的。海若說:唉,這咋和冯迎一样的命。希立水說:我倒是同意她和那男的离婚,她现在分居了,却总要从家裡拉出些东西,還让我帮她。哎,她如果真要拉东西,你這边能否找一辆卡车,寻几個有力气的人。
你们小区那儿能租到一個放东西的小房子嗎?海若說:不用再找房子,放到司一楠家具店的库房就是了,拉的时候我给派人派车。却說:你认识不认识什么讨债公司的人?希立水說:我不认识,谁欠账不還了?海若說:不认识就算了。
两人差不多转到十二点,在一個小饭馆吃了扯面,希立水把海若送去医院。那时,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消防车曳着长声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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