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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高文来•茶庄

作者:贾平凹
三十四、高文来•茶庄

  伊娃是第二天早上离开了城中村回到茶庄,从景德镇订购的一批茶具刚到,那網购的一包书也由快递车送来了。小甄小方高文来和张嫂忙着卸货、拆包,把茶具一一清洗了摆上架子。伊娃则翻看着那些书籍,有《传习录》《禅宗语言》《宗镜录略讲》《古拙》《浮生六记》《脉经校释》《柳如是传》,說:呀,海姐啥书都买!一抬头,门外的雨就停了。

  大家开始议论着這场雨,来得急,走得也快,這多好呀,既把雾鐘压了下去,可以有一两天晴朗,也不至于什么都水水汤汤的,出外办事不方便。高文来就說:天气就是天意么。小方說:天气怎么就是天意?高文来說:這几年雾霾這么大,你不觉得是天看不惯人旳的疯狂,在惩罚嗎?摆好了茶具,小甄就在标签上写价格,又让高文来在标签上按了暂坐茶庄的小红印。小甄說:那下雨了就是天开恩了?高文来說:就是呀。小甄說:那怎么又停了?!高文来不言语了,去收拾那些拆過的木箱子和垫箱的塑料板、稻草、废纸條。小甄便让伊娃把标签贴到茶具上。伊娃說:咦,那厶套都是五百元的,這几套怎么就一千三百元?小方說:這几套有落款,是大师做的。伊娃說:我看都差不多,這么贵?小方說:货不贵人贵么。伊娃說:能卖得出去嗎?小甄說:越贵越有买的。走過来竟又在标签上写了“已售”两個字。伊娃說:已售?!小甄說:上次摆了一套就写着已售被一個老板买了,不卖给都不行,硬是买走了。伊娃說:哪個老板,是戴着碧玉戒指的文老板嗎?他脖子上的金项链那么粗,像是狗链子!小甄乜了一眼伊娃,沒有回答,拿了鸡毛揮子去掉條案上的灰尘。小方低声說:是刘老板,女的,你還說人家的下巴沒整形好是弯的。伊娃說:知道了知道了,她五十多岁了,一身名牌,鞋那么高的跟儿,但她下巴确实沒整好。她是做什么生意的?小方說:沒生意。但她结识的领导多,许多人升迁、调动、揽工程、要当政协委员,都是通過她拉关系,就赚的拉皮條钱。伊娃說:哦,哦,好多天不见她来了。小甄在條案上搬动一個大茶罐,說:她来不了了!伊娃說:来不了了,为啥?小甄說:听說要查她,上周五就跑路了。

  高文来在门口台阶上捆那些塑料板,喊伊娃来帮手,伊娃就過来了,說:這点活還需要我呀?高文来說:今早沒吃早餐,力气不够用。伊娃說:我去前边巷头给你买吃的?那裡有卖粗粮煎饼的。高文来說:粗粮我不吃。叫你来,還不是想和你一块干活么。伊娃說:啥意思,想吃我豆腐呀?高文来說:你這老外胡用词!伊娃就笑起来,问:哎问你,什么是跑路?高文来說:你问這干啥?伊娃說:问问么。高文来說: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了你也不懂!伊娃說:自私!你不告诉我,我得告诉你,广场那边有人往這边瞅你哩。高文来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個人就站在广场边的路沿上,往這边瞅。高文来說:谁瞅我?是瞅你這一头黄发哩!伊娃說:街上染黄头发的姑娘多了,肯定是你老乡找你的。高文来說:你咋看出是我老乡?伊娃說:都穿件西服呀,西服又宽又松的,脚上是平底鞋。高文来发了恨声。伊娃說:他過来啦。

  那男的真的就走了過来,站在了店前,看了看高文来,沒有吭声,却对伊娃說:喂,我向你话,這头发不是染的吧?高文来就站起来,說:有事嗎?那男的說:不是染的,头发根却是黄的,是老外嗎?伊娃觉得好笑,仰了头,說老外!那男的說:那你认识希立水嗎,女的,比你矮些,胖些,老抹個红嘴唇。伊娃說:希立水?希姐么,认识呀。那男的突然变了脸,拉住了伊娃,說:好了,就是你,我找你!高文来把伊娃拽過来,說:你干啥,這是茶庄,调戏妇女啊?!那男的竟咚地踢开门就走了进去,喊:谁是老板?我要见老板!

  店裡人都愣住,小甄就跑過来,說:你是谁?你找老板?我怎么不认识你!高文来和伊娃也跟进店。那男的說:我明察暗访好多日子了,天都开了眼帮我,让我就寻找了這茶庄,你们把希立水交出来!高文来和伊娃交换了眼色,两人同时就站在了那男的前面,不让他再往裡走。小甄說:你和希立水啥关系?那男的說:我认识希立水,她教唆我老婆。小甄說:你老婆夏谁?那男的說:辛起,辛起,辛起!那婕子趁我出差把家腾空了!大家全睁大了眼睛,瓷在那裡。小甄說:哦,哦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你来這裡闹什么,希立水又不是茶庄人。那男的就指着伊娃說:抢我家产的人多,其中就有她!我楼上的汪婆婆看见了,說来了一伙人,就有個黄头发的外国女人。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们抢空了我的家产?!伊娃說:是有我,辛起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只是去帮忙,谁晓得你们的家长裡短?那男的說:還沒离婚她就能把家产腾空?就是离婚,法院也该判一半是我的!伊娃說:那你去找辛起呀?那男的說: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我就来找你,找你们!高文来說:伊娃伊娃,你不和他论理,他疯了!那男的說:谁疯了?高文来高声說:你疯了!那男的說:我就是疯了!還我的家产!還我的家产!一脚踢在椅子上,竟然把椅子的一條腿踢断了。小甄和小方吱哇一声。高文来一下子火了,跳起来双拳砸下,那男的趙越着往后退,退,崎地仰面倒下,脑袋在地上弹了弹。高文来還要再扑上去,小甄赶紧抱住。那男的在地上摸后脑勺,摸出了一個疙瘩,看手上還有了血,忽地鲤鱼打挺站起,抱住了桌子上的一個白瓷大茶缸就摔了,顿时瓷片茶叶溅了一地。小甄還抱着高文来,忙喊:小方,快把茶几上的茶炉拿走,别让他摔了!那男的就真的又把茶炉端起来摔在地上。张嫂提了铝壶在隔间烧水,煤气灶刚刚打开,听到响声,跑出来,却吓得手足无措。高文来急了,喊着:你抱我干啥?推开了小甄找家伙,一时找不到,吼叫:张嫂把隔间裡的刀给我,把刀给我!张嫂跑进隔间,拿出来的而是一把铁勺。那男的摔了茶炉,又眼盯着柜架,小方用身子去护,說:你要掀柜架呀,這一柜架的茶具呀!那男的果然连小方和柜架一起推倒了,柜架上的茶杯茶碗茶盘茶壶,稀裡哗啦一片碎响。小方還在地上,爬過去抓住了那男的腿就咬。高文来一铁勺掷過去,那男的用手来挡,脚不便滑了一下,再次倒在地上。伊娃、小甄和张嫂全拿了拖把、笆帚、挂竹帘的竹棍子打了去。那男的顾了头顾不了脚,顾了肚子顾不了背,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蹦,伸手拽张嫂的腿,张嫂也倒在地上。小方去拉张嫂,一时拉不起,伊娃拿了答帚打那男的手,使不上劲,脱了一只鞋就扇打,鞋高跟都打掉了。小甄喊:小方你打110,打110!小方掏了手机报警,那男的已站起来要夺小方手机,高文来提了個铁桶咚地砸在那男的头上。桶裡還有半桶水,水像蛇一样在地上钻。那男的头上往下流血,似乎摇摇晃晃站不稳,同时又拉倒了另一個柜架,就往外跑。拉倒的柜架挡住了路,高文来一下子撵不上,把茶盘扔過去,沒砸上,再抓了個椅子扔過去,那男的被砸趴在门口,门上的玻璃破了,哗啦啦落下来。高文来扑過去骑在那男的身土,一拳打在脑门上,脑袋就仰起来,正好能扇嘴,手又扇嘴,眼看着嘴成了猪宣头嘴。小甄說:不要在头上打,踢屁股!踢屁股!高文来站起在屁股上连踢带跺,那男的不动弾了。小甄說:别失手了。高文来說:你狗日的就這么不禁打的,還来砸店?!再跺了一脚。

  茶庄裡一打闹,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驻了脚看热闹,有两三個跑了過来,随之更多的人,都围在店门口,拿了手机拍照。小甄說:都散开了,我們制服了歹徒,沒啥好看的,都散了吧。伊娃却扯了_下小甄衣襟,小声說:围着也好,他想跑也跑不了。而管理停车场的老汉挤了进来,說:我去上了個厕所,這裡就出事了!谁在砸场子,大白天的来砸场子,欺负一帮妇女?!高文来說:就是他!老汉把還躺在地上的男子头翻過来,认了认,认不得,便呸地朝脸上唾了一口。過来对高文来說:他比你還高還壮么。伊娃就给高文来伸大拇指,小甄却說:你快上楼去,看那裡有沒有海姐的鞋。伊娃這才发觉自己光着一只脚。這时候,一辆警车停在了小广场上,几個警察提着警棍跑了来。小方說:今日出警這么快的!小甄就拉了高文来到门后,高文来的胳膊上沾了血,小甄把血蘸着往高文来脸上抹。高文来說:是我把他打出血了,我沒事的。小甄說:要给警察看的。高文来噢了一下,把脸在胳膊上蹭,也是了满脸血,出来就倒在了玻璃晴上。

  警察讯问着情况,小甄拉着哭腔說了一通。警察问:這人你认识?小甄說:我們都不认识。警察說:他是无缘无故来砸店的?小甄說:有這种人,对社会不满,就出来杀人放火搞破坏。我們算倒霉,躺着中枪。警察拍照了现场,让那男的和高文来都站起来。那男的起来了,嘴肿着,额颅上,胳膊上有伤口,衣服也破了,寻手机,說他手机不见了。高文来沒有起来,他屁股下有個手机。警察說:起来!高文来往起爬又扑沓下去,趁机把手机拨到了一個柜子底下,他說腰疼起不来。警察让小方去拉,小方费了劲才把他扶了起来。警察驱散了人群,要把那男的和高文来带走。小甄不让带走高文来,說:他是我們店员,受害人,怎么也带走?警察說:他也是打架者,都要带回派出所做笔录。小甄說:那我也去。跟着就一块去To伊娃、小方和张嫂就留在茶庄,她们关了门,但门上玻璃沒了,只是空的门框,觉得难看,就又把门打开。三人一时不知怎么办,站在店外,不让任何人进去。伊娃给海若打电话,但海若的手机关着。只好给陆以可打,给向其语打,给严念初、虞本温、司一楠、徐栖也打。還要给希立水和应丽后打,希立水和应丽后却理這时来了。希立水要更换她家的床,叫了应丽后作参谋,两人跑了三商场都沒中意,才要去商贸大厦,想着先到茶庄喝喝茶就過来的。看了现场,都十分愤怒,又是拍照,又是清点打坏的椅子、柜架、玻璃,和那些茶罐、茶缸、茶炉、茶壶、茶盘、茶杯。应丽后也给海若打电话,還是关机,就问伊娃:她今天沒到茶庄来嗎?伊娃說:我来上班就沒见到她,听张嫂說,她上班时海姐就在店裡,后来就匆匆忙忙走了。前几天税务所的人来過,是不是今天纳税去了?应丽后說:纳税也不该关机呀?!既然联系不上海若,她们就商量去派出所,把清单拿上,人多势众了,对小高小甄也好。于是留下张嫂看店。张嫂說:我行不行?管理停车场的老汉說:我帮着你。希立水、应丽后、伊娃、小方刚到停车场,沒想,那裡站着了小唐。

  小唐回来了。小唐肯定能回来,這是大家心裡有数的,但沒想到一走就這么多日子,而回来又偏偏是這個時間。伊娃首先叫起来,抱住了她,說:我都想你了,想你了!小唐說:是嘴裡想還是心裡想,沒见你瘦么?伊娃吸了腮帮嗾起嘴,還真做了個瘦样。应丽后說:回来了!昨晚回来的,還是现在才回来?小唐說:才回来。应丽后說:沒事了吧?小唐說:沒To我只說出来就见到太阳了,出来却是阴雨天。小唐還真能說笑,虞本温就拉了小唐的手腕看,手腕上沒有勒痕,又挎了一下她的刘海,额上鬓角也沒有伤疤,虞本温也是笑了,却一拳头戳在她的肩上,怨恨道:回来了就小跑着回来么,要早回来两小时,多個人手,也不至于让人来砸店!小唐看了一眼沒了玻璃的店门和店门裡狼藉现场,并沒有愤怒,却低声說:我回来了,海姐……。她话還未說完,突然轰隆一声,所有的人都歪倒在了泥水地上,小方的脑袋還撞在一辆车上,应丽后在叫:地震了!地震了!慌乱中去抓汽车,汽车在晃着,接着天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下来。伊娃是看了茶庄爆炸,似乎隔间东面的墙外,有了一個扇面,像喷浆,像喷水,有一人在飞起来,身子仰面,脚手乍开,不见了。

  茶庄是爆炸了,爆炸来自茶庄的隔间,先是巨大的火光一闪,有窗子的那面墙被掀开一個洞,石头、砖块、铁架子、木板條,灶台、锅盆碗筷,還有垃圾桶,坐便器,衣服和鞋子,火山熔岩一样冲岀来,七溅到停车场上。两把刀在空中翻腾着滚,最后砍在了路边的树上,幸好沒有伤人。但一個铁皮壶的嘴,竟然飞到了报刊亭那边,击中了正跑過的一只流浪猫,猫就一声沒吭地死了。接着是蘑菇状的黑烟隆起,先還像是一堆黑熊似的,再往高空去,是了〜條龙状,又不是龙,是巨大的鲸鱼,后来黑烟什么都不是了,就是黑烟,响着一连串的崩坍声,玻璃和瓷器的破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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