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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酉正

作者:马伯庸著
车夫把牛车停住,咳嗽了一声。在车厢裡的医馆学徒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担架上的病人刺去。担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

  快如闪电,一下子就钳住了学徒的手腕。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酉正。

  长安,长安县,义宁坊。

  告解室裡的空间既狭且黑,一個人待久了会觉得喘不過来气,何况现在裡面塞了两個人。

  檀棋和张小敬困在黑暗裡,几乎贴面而对,几无腾挪的空间,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张小敬保持着這個尴尬的姿势,又喊了几声,外面完全沒有动静,那個伊斯执事居然就這么离开了?

  别說檀棋了,连张小敬都沒想到,這谈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脸就翻脸。他也算阅人无数,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气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

  张小敬用拳头狠狠捶了几下,小门纹丝不动。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质却是柏木,木质紧实,非人力所能撼动。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张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脸前贴去,他是想给腰部腾出空间,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图,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从未這么近距离与男子接触,感觉那粗重的呼吸直钻鼻孔,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张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来,小心地把刀尖对准门隙,往下滑动。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头锁链。可是這小屋子太狭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气,更别說劈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刀头去削磨小门的门枢,但這個要耗费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阙勒霍多去向不明,长安危如累卵,他们却被一個不知所谓的景僧执事,用不知所谓的理由关在這個不知所谓的鬼地方。

  她看向张小敬,這家伙应该很快就能想出脱身的办法吧!就像在右骁卫时一样,他总有主意。张小敬那只独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睁大,嘴唇紧抿,像一只困在箱笼裡的猛兽。這一次,似乎连他也一筹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来,是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岂不是给公子丢人!檀棋想到這裡,也努力转动脖颈,看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两人同时动作,一不留神,脸和脸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划得檀棋的脸颊一阵生疼。檀棋腾地从脸蛋红到了脖颈,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动作同时一僵。

  伊斯的声音在外面得意扬扬地响起:“两位一定正在心中詈骂,說我是口蜜腹剑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剑這词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毕竟令色這两個字我還担得起,呵呵。”

  這家伙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或者根本沒离开過。檀棋见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对自己容貌津津乐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们冒充夫妻,闯入敝寺,究竟意欲何为?”伊斯问道,他的口气,与其說是愤怒,毋宁說是兴奋。

  檀棋正要开口相讥,张小敬却拦住她,把腰牌从身上解下来,在门板上磕了磕,语气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张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关长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须立刻释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证。”

  “靖安司?沒听過,不会是信口开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访访祠部,届时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来不及了!现在放我們走!”张小敬身子猛地一顶,连带着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啧啧地摆动了几下:“在下忝为景教执事,身荷护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岂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辈?”

  他說话文绉绉的,可此时听在檀棋和张小敬耳朵裡,格外烦人。

  张小敬沉声道:“听着,现在這座波斯寺裡藏着一個极度危险的人物,他牵连着数十万條人命。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大事,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

  数十万人命?极度危险?這两個词让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這么一個危险人物,也该由本寺执事前往处理——你们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杀贵人,在三個月内来到长安。靖安司认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裡。”张小敬的语速非常快,他不能被這個爱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谈话节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伊斯似乎被這番话打动,他眼珠一转,俊俏的脸上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尔等先在這裡忏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虚是实。”

  张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着嗓子喊出来:“這個突厥人背后势力很强大,不可贸然试探。請你立刻开门,交给专事捕盗的熟手来处理。”

  “哦?你說的是那两個被我关在告解室裡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两只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伊斯双眼曾受秋水所洗,你们能识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顾身后张小敬的叫嚷,转身离开。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裡,表情還是那么平静,可白袍一角高高飘起,暴露出主人内心的踊跃。

  景僧寺崇尚苦修谦冲,一年到头连吵嘴都沒几回。伊斯自负熟读中土经典,身怀绝学,却一直沒机会展示,引以为憾。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他绝不会轻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虚,這将会是一個绝好的机会。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诚地合掌祷告道:“我主在上。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睐,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他祷告完毕,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裡有一片菜畦,裡头种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级上下,都提倡亲力亲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边。一水皆是平顶二层小石楼。

  伊斯身为执事,对景寺人员变动知之甚详。一個月前,這裡确实来了一位僧侣,名叫普遮,粟特杂胡,所持度牒来自康国景寺,身份是长老。普遮长老来到义宁坊景寺之后,行事颇为低调,平日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数多了些。寺裡只当长老热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听张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长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裡特意给他拨了一处二楼偏角的独屋。伊斯叫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级而上。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唤了声“普遮长老”,沒人回应。伊斯手一推,门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這小厅裡的陈设,与其他教士并无二致。窗下摆有一尊鎏金十字架,两侧各搁着一口拱顶方巾箱,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骆驼毛毡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毡毯正中翻倒着一把摩羯执壶,壶口流出赤红色的葡萄酒来,将毯子浸湿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来,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带裡,然后脚步放缓,朝寝间走去。

  伊斯一踏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普遮长老瞪圆的双眼,表情惊骇莫名。他头搁在门槛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還插着一把利刃,血肉模糊。长老的手臂還在微微颤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惊,這……這不是個极度危险的贼人嗎?怎么反被人杀了?

  身后那個景僧跟過来,看到這血腥一幕,“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转,沒有急着俯身去检查,也沒忙着进屋,而是急速扫视了屋子一圈。

  就這么安静了几個弹指,他突然抄起手边一個铜烛台,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裡摆放着两扇竹制小屏风,平日用来遮挡溺桶。它本身很轻薄,被沉重的铜烛台一砸,“哗啦”一声,应声倒地,从后头跳出一個蒙面的汉子来。

  “這点毫末伎俩,還想逃過我伊斯的双眼?”伊斯半是兴奋、半是壮胆地喝道。

  這裡的窗户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楼,正好对着御道的光彩灯影。伊斯刚才就注意到了,灯光照射进屋角,两扇竹屏风的影子之间应有一道光隙,可有那么一瞬间,两扇影子却连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风后藏着人。

  想必是這凶手杀人之后,還沒来得及离开,就听见敲门,他只能暂时藏在屏风后头,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给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汉子也不废话,抄刀向伊斯扑過来。伊斯略带惊慌地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脑子裡飞快地闪過一個念头:刚才应该佯装无事,退下报官。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蒙面汉子的刀锋迅猛逼近。伊斯不顾体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强躲過這一刀。還沒等那汉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边的一個暖脚钧炉,劈头盖脸泼過去。

  這暖脚钧炉是個铁撮子样式,内盛炭火,用来夜裡取暖。伊斯拿起钧炉,往外一送,钧炉裡大概曾经烧過什么东西,细碎的灰末被甩出来,斗室之内登时烟雾弥漫。伊斯趁這個机会爬了几步,脱离蒙面汉子的攻击范围,起身把钧炉握在手裡。

  他忽然听到一声惨叫,竟是那跟随而来的管宅景僧发出来的。不用說,蒙面汉子一击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后那景僧给杀了。

  伊斯大怒。這些家伙闯入景寺,還连杀两位僧人,這简直是对执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钧炉裡最后一点炭灰拼命往外撒去,然后跳到了床榻上。

  长老级别的僧人,榻边必然会挂着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国的无花果树,那裡是景尊兴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面汉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对屋子裡的陈设更加熟悉。

  伊斯从墙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赢,只要坚持多一点時間,自然有护寺景僧赶到。他倚仗着手杖的长度优势,把蒙面汉子压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汉子很快意识到对方在拖時間,于是沒再過多纠缠,一转身,居然从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台往地面上看,却沒看到对方踪影。他一抬头,发现那蒙面汉子居然借着凉台凸面,翻上了屋顶。

  真以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辈嗎?

  伊斯冷笑一声,用口咬住手杖,双手反手攀出窗台上缘,身子一摆,也迅速翻到屋顶。

  景寺的屋顶平阔,极适合奔跑。两人你追我赶,一個個屋顶跃過去,脚下片刻不停。蒙面汉子固然身手矫健,伊斯也不让分毫,甚至灵巧上還更胜一筹。

  伊斯自幼生长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动,就是在各处石窟沙窟之间飘来荡去,久而久之,练出一身攀缘翻越的轻身功夫,任何高险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称跑窟。

  刺客這么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眼见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汉子又一次跃過两個屋顶之间的空当,猛一转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后的伊斯已经高高跃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无法避让,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摆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刹那,猛然扯动,把刀尖拽偏了几分,堪堪从肩头刺過去,划开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這個势,一头撞到蒙面汉子怀裡,把他顶倒在地。两人在屋顶滚了几滚,扭做一团。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边砸他的头一边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岂容你在這裡卖弄!”

  他正砸着,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飞来,正钉在伊斯的木杖头上。若再偏個半分,只怕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汉子一下将他推开,纵身跳下两层楼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来還有同伙。他几步跑到屋顶边缘,看到远远有一人手举弩机,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過。

  趁這個机会,那蒙面汉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身旁会合。弩手把弩机一丢,两人越過八棱石幢,径直奔景寺大门而去。

  此时再追過去,已经来不及了。伊斯只得大声呼叫,指望门口的那些僧侣能听见。那些景僧正忙着向游人分发礼品,周遭喧闹得很,哪会想到有两個刺客从身后跑出来。

  但在门口的,并非只有他们。

  那一批旅贲军士兵遵照张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门口,一看到這两個人杀气凛然,纷纷抽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围過去。

  两個杀手反应极快,立刻从怀裡掏出一把铜钱,“唰”地朝天上抛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围的游人纷纷喊道:“散花钱啦!”

  散花钱乃是长安的一個习俗,赏灯时抛洒铜钱,任人捡拾,散得越多,福报越厚。但這個陋习屡屡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们听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钱,无不惊喜,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无数民众朝這边涌過来,男女老少哄抢成一片,场面登时大乱。

  等到钱捡得差不多了,那两個杀手早已遁去无踪,剩下十几個旅贲士兵站在原地,四处张望。這时伊斯已经翻下屋顶,赶到门口。看到這一幕,连忙问道:“你们是不是有個都尉叫张小敬?皴脸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着他不說话。

  “呃,就是脸上全是皱纹,還瞎了一只眼睛。”

  “哦,那沒错,是张都尉。”士兵這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脑袋,俊俏的脸上露出为难神色。饶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该怎么跟這位军官解释,這位张都尉刚被自己关了起来。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袭击的,是一個传送文书的小吏。他正捧着一封文书朝大望楼走,突然看到十来個黑影扑過来。他刚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袭的是两名守卫。他们负责把守后花园与前面大殿的连接处,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忽然两人身子同时一僵,倒在地上,脖颈处分别插着一支弩箭。

  为首的黑影走到這裡,暂时停住了脚步。他就是刚才爬上大望楼的人,也是這一队人的领袖。他俯身把弩箭从两名守卫身上拔出来,重新装回弩机,然后做了個安全的手势。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别抢占了高处和侧翼几個地点,将弩机对准了通往后花园的那條路。然后另外几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来几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们打开口袋,每人从裡面拿出一具简易的唧筒和几個小陶罐。

  這种唧筒是一個竹圆筒,前有孔窍,后有水杆,水杆的一头裹着压实的棉絮,塞入筒内。這样一来,只消一拉,便可从窍口吸水入内,再一推便能喷出去。這东西原本用于灭火,但极易损坏,送出的水量聊胜于无,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当趁手。

  他们有條不紊地用唧筒从陶罐裡上水。首领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满了杀戮前的兴奋。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来,往嘴裡扔进一卷薄荷叶,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龙波的那只鹰钩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狰狞。

  在這期间,陆陆续续又有两三個如厕的靖安司小吏走過来,无一例外全被瞬间杀死,尸体全数丢在了旁边的沟渠裡。

  等到所有人都装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龙波用粟特语发出指示:“分成三队。正殿一队,左右偏殿各一队,另外负责左偏殿的,兼顾后殿。突击开始后,对守卫用弩,对文吏用刀,对物品用唧筒,务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势。”

  他又强调道:“所有這些行动,必须在一刻之内完成。”

  众人同时点了点头。龙波把嚼烂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头罩戴好:“走,给靖安司的诸位长官送灯去。”

  告解室的小门被咣当一声打开,久违的光线重新进入眼帘。檀棋和张小敬同时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适应。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动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话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责”,几乎把前朝罪己诏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亏,把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张小敬听得脸罩寒霜,顾不得跟他计较,說立刻带我去看。

  重伤的普遮长老已经被抬到了一处静祈室中,由寺中的医师抢救。他的胸口中刀,伤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张小敬走近仔细端详,這是一张满是皴裂的狭长马脸,鼻阔眼裂,绝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脸,也不好确定。

  這件事很麻烦。普遮长老到底是不是右杀,目前无法证实。而靖安司必须要十成確認,才好开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寝居已经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关的东西。而且那份度牒的价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伪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长老,杀掉人,把文书留下便是。

  张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长老的长袍。伊斯忙道:“唐突法体,不大妥当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杀,還谈什么法体不法体?”她刚才被关了一肚子的怨气,对這個自作聪明的蠢执事切齿痛恨。

  张小敬把医师赶开,撕开袍子,一具苍老的肉体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触目惊心的长疤痕,如蛇踞侧腹,两边肉皮翻卷。张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头說這是陌刀的伤疤。

  陌刀柄长四尺,刃长三尺,是*专用于马战的精锐装备。看疤痕的长度和位置,這位应该是在马上被横切的陌刀斩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张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开,大腿裡侧有厚厚的磨痕,应是常年骑马的痕迹。而两边的腰外,则隆起两块弧形茧子。如果一個人总是身穿甲胄走动,摆动的裙甲下缘就会摩擦皮肤,磨出這样的痕迹——而且還得是品级很高的甲胄。

  常年骑马,常年披挂,還被*的陌刀所伤,這位与世无争的普遮长老,真实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为什么突厥狼卫要绑架王忠嗣的女儿了,果然是右杀贵人的私心。”张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报传统,被仇人弄出的伤口,须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抚平。右杀贵人恐怕当年跟王忠嗣有過冲突,并且受了重伤,隐疾未去。這次来长安,他除了主持阙勒霍多之外,還想顺便绑架王忠嗣女儿,来为自己治病。

  话說回来,若不是他怀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卫。

  檀棋疑道:“可是,会是谁来杀右杀呢?”

  张小敬道:“当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卫的家伙。石脂既然入手,右杀便沒有利用价值了。为了防止咱们顺藤摸瓜,必须斩断一切联系——這位处心积虑出卖自己部族,想换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嘿,想不到上门的却是煞星。”

  他說到這裡,忧心转重。這個神秘组织行事风格狠辣果决,除了右杀,恐怕其他潜在的线索也正在被一一斩断,他们查起来会愈加困难。而且他们突然开始扫平痕迹,說明大事将至——而靖安司对此還茫然无知。

  右杀昏迷不醒,什么也问不出来,他的房间裡也沒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张小敬的脑子拼命转动,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尽快破局。一阵沒来由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突然觉得有些绝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么轻易会认输的人。也许确实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积累所致。张小敬背靠着静祈室墙壁,闭上独眼,连灰都懒得掸一下。

  就在這时,榻上的右杀突然大声咳嗽,似乎要醒過来,唾沫裡带着斑斑血色,整個人猛烈地痉挛起来。医师扑過去按住他的四肢,满头大汗:“得送医馆,不然来不及了!”

  当——当——当——

  波斯寺正殿上头的大钟,忽然敲响。景僧们纷纷驻足,不知发生了什么。两個汉子一前一后,抬着一個临时的木担架从住宅区出来,上头盖着一块骆驼毛毯子,朝着寺外而去。

  四周的僧人们都指指点点,听說是一位大德遇刺,正要被送到医馆去。于是纷纷虔诚为這位弟兄祈祷。

  好在今天是上元节灯市,各坊医馆都严阵以待,彻夜不闭。在大门之外,一辆油幢牛车刚刚赶到。這种车以牛为挽兽,既慢且稳,上有卷席篷顶,两侧垂遮帷帘,正适合运送重伤病人。

  两個汉子小心把长老从车后抬入车厢。车内早有一個医馆学徒等在那儿,帮忙放平病人,喂入一丸人参续命丹。因为车厢狭窄,所以两個汉子沒法在车上待着,学徒让他们先去医馆等候,然后把一枚蓝白相间的离丧铃悬在车外,喝令车夫发轫。

  牛车一动,离丧铃摇摆晃动起来。這铃铛裡灌了铅,声音与寻常铃铛迥异。周围的游人一听,知道有人要送急医,纷纷避开一條路来,免得沾染晦气。

  牛车缓缓开拔,在铃声中穿過繁华的街道和人群,朝着医馆开去。它走出去约莫半裡,已离开波斯寺的视线,忽然驶离了人潮汹涌的大道,拐到一條小巷子裡。這裡沒有放灯,所以漆黑一片。

  车夫把牛车停住,咳嗽了一声。在车厢裡的医馆学徒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担架上的病人刺去。担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就钳住了学徒的手腕。

  毯子一掀,一個独眼狰狞的汉子从担架上直起身来,咧嘴笑道:“医者父母心,怎么下手這么狠?”

  那医馆学徒情知中计,脸色一变,连忙反手一刺。匕首刺在对方身上,却发出当的一声。早穿好了锁子甲的张小敬亮出一柄乌黑小铁锤,冲他腿骨敲去。在狭窄的车厢裡,這锤子可谓是绝大杀器,避不能避,挡也挡不住,一击便敲碎了他的膝盖。

  学徒发出一声惨号,整個人朝后倒去,腮帮子猝然一动。张小敬见状,立刻又是一锤敲在太阳穴,登时把他敲昏。然后张小敬右手一捏学徒的下颌,从他嘴裡倒出一枚乌黑的毒丸来。

  车夫听到车厢裡的动静,觉得不妙,正要回身查看。巷子尽头嗖嗖飞来两支飞箭,钉住了他的一手一脚,整個人直直倒下车来。

  站在巷口的狙击弓手把大弓放下,他身旁的旅贲军士兵扑過去,把牛车团团围住,可惜那個车夫落地之后,情知无法幸免,已吞下了毒丸,黑着脸死去。

  在弓手身旁的檀棋,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刚才仔细询问了伊斯,得知刺客离开时,普遮长老還沒断气。她判断這些刺客一定会回来確認生死。张小敬這才将计就计,设下這么一個局。

  虽然只有一個活口留下来,总算比束手无策好。

  张小敬把昏迷的医馆学徒扶下车,交给身旁的士兵。他把锁子甲解下来,摸了摸下肋,刚才那一刀虽然沒入骨,還是扎出了一個乌青块。张小敬苦笑着揉了揉,這应该是今天最轻的一次受伤了。

  旅贲军在巷口举起了几盏大灯笼,照亮了半边视野。张小敬靠在牛车边上,一边按住伤口,一边朝灯火望去。烛光之下,人影散乱,要属那個站在巷口的曼妙身影,最为醒目。

  這次多亏了檀棋的判断,才能抓到活口,不愧是李泌*出来的人。

  這姑娘,有点意思。张小敬独眼的浑浊瞳孔裡,第一次把檀棋的影子映得深了些。

  檀棋并不知道暗处的张小敬在想什么,她正忙着对付一個恼人的家伙。

  伊斯从寺裡匆匆赶来,他看到设局成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若真是被那两個刺客逃了,波斯寺——不,是大秦寺,丢了面子不說,還可能会惹上“裡通贼匪”的罪名。景教在中土传播不易,可不堪再生波折。

  檀棋瞪向伊斯:“你不是自诩眼睛亮嗎?過来认认,這两個是跟你交手過的刺客嗎?”伊斯刚要开口,檀棋喝道:“只许說是或不是。”

  伊斯只好吞下一大堆话,走過去端详,很快辨认出车夫是杀死右杀的刺客,“学徒”是在外面接应的。他抬起头:“呃,是……”

  “你确定嗎?”檀棋不是很信任這個家伙。

  “在下這一双眼,明察秋毫,予若观火。”伊斯得意地伸出两個指头,在自己那对碧眼前比画了一下。這两句话一出《孟子》,一出《尚书》,可谓文辞雅驯,用典贴切。

  可惜檀棋听了只是“哦”了一声,让他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现在刺客身份也確認了,還保住了一個活口。檀棋对身旁士兵說:“回报靖安司吧!让他们准备审讯。”

  通信兵提起专用的紫灯笼,向义宁坊望楼发信。灯笼几次提起,又几次落下,通信兵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觉得哪裡不对。远处的义宁坊望楼紫灯闪烁,似乎在传送一段很长的话。

  紫光终于消失。通信兵這才回過头来,用惊讶的语气对檀棋說:

  “望楼回报,大望楼通信中断,无法联络靖安司。”

  此时的靖安司的大殿和外面一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過烛是简烛,人是忙人,和外头闲适优游、奢靡油腻的观灯气氛大相径庭。

  李泌待在自己的书案前,拿起一卷《登真隐诀》读了几行,可是心浮气躁,那些幽微精深的文字根本读不进去。他索性拿起拂尘在手,慢慢用指尖捋那细滑的马尾须子。

  张小敬他们去了义宁坊,迟迟未有回报。各地望楼,也有那么一小会儿沒有任何消息进来了。他派了通传去发文催促,暂时也沒有回应。就连徐宾,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李泌很不喜歡這种感觉,這会让他觉得整個事态脱离了自己控制。

  突厥狼卫的事、阙勒霍多的事、靖安司内奸的事、张小敬欺瞒的事、李相和太子的事,沒有一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盖印封存。无数关系交错在一起,构成一张极为复杂的罗網,勒在李泌的胸口。

  殿角的铜漏又敲過一刻,還是沒有义宁坊的消息传回来。李泌决定再派通传去催一下,這一次的语气要更严厉一点。他吩咐完后,又瞥了一眼铜漏,发现崔器已经不在那儿站着了。

  這是怎么回事?李泌忽然觉得哪裡不太对劲。

  从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先有呵斥声响起,然后变成惊呼,惊呼旋即又变成惨叫。李泌捋须子的手指一下子绷紧,双眼迸出锐利的光芒,看向大殿入口。

  数十個黑衣蒙面人凶狠地跃過殿门,十几把弩机同时发射,准确地射倒殿内的十几個戎装卫兵和不良人。然后其中一半人重新上箭,另外一半人则抽出刀,朝着最近的书吏砍去。那些文弱书吏猝不及防,哪有反抗的余力,顿时血花四溅。

  這些凶徒就像是一阵强横的暴风吹入殿内。

  這個变故实在太快了,大殿内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這一切发生。只有一名躲過第一波突袭的不良人拔出铁尺,悍然反冲過去。“噗”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窝,柔软的眼球霎时爆开,血浆和白液喷溅旁边的小杂役一身。小杂役拼命用手去抹衣服,疯狂地大声尖叫,然后叫声戛然而止,咽喉也嵌了一枚黑澄澄的弩箭。

  龙波迈进殿口门槛,嚼着薄荷叶,神态轻松地把两把空弩机扔到一边。

  到了這时,靖安司的人们才如梦初醒。尖叫声陡然四起,人们或弯腰躲藏,或朝殿外奔去,桌案之间彼此碰撞,局面登时混乱不堪。可所有的殿门都已经被控制住了,谁往外跑,不是被刀砍回去,就是被弩射死。

  “噤声伏低者,不杀!”龙波尖利的嗓音在大殿响起。這句话裡,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因为這正是旅贲军执行任务时常用的句子,现在却用到了靖安司自己头上。

  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是文吏,对残暴武力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被龙波這么一喊,吓破了胆的人一個個蹲下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整個殿内只有一個人還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局势被压制住之后,龙波从殿口往殿中一步步走過来,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這就是传說中的靖安司嘛,长安城防的心脏枢纽,能指挥长安城除禁军之外所有的卫戍力量。可惜,它和心脏一样,本身只是柔软孱弱的一团肉,如果被剑刺入胸腔的话,它不堪一击。

  龙波走過一排排木案几,牛皮靴子毫不留情地把掉落在地的卷轴踩断,发出竹料破裂的涩声。他在那一片大沙盘前停留了片刻,還好奇地掰下一截坊墙,送到眼前观察,啧啧称赞:“真精致,突厥人若看到這個,只怕要羡慕死了。”

  一個老吏抬头看了一眼,发出惋惜的叹息。龙波看看他:“心疼了?這還只是沙盘,若整個长安变成這样,你岂不是更难受?”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手裡滑出一把细刃,在老吏脖子上一抹。老头子仆倒在沙盘上,长安街道被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又是一阵惊恐,被蒙面人喝令噤声。龙波大声道:“好教各位知,我等乃是蚍蜉,今日到此,是想撼一撼靖安司這棵大树。”

  人们面面相觑,从来沒听過有這么個组织。

  龙波踱步走到沙盘后方,這裡有一排屏风围住一個半独立小空间,底层用木板垫高,可以俯瞰全殿。上面站着一個绿袍年轻人,手执拂尘,眸子盯着龙波,神情无比平静。

  “李司丞,久仰。”龙波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一步步踏上台子。

  “你们是谁?想做什么?”李泌根本不屑跟他计较口舌,那毫无意义。

  “蚍蜉,不是跟您說了嘛。”

  “我问的是真名。”

  “很可惜,现在做主的,可不是您。”龙波从李泌手裡夺過拂尘,一撅两断,鹰钩鼻几乎刺到他的脸颊。

  台下的文吏们都发出低低的惊呼,为长官担心。李泌却沒有表现出任何畏怯,剑眉皱到了极致。

  “靖安司每时每刻,都有讯息进出,你以为能瞒多久?”

  李泌沒有恐吓,他說的是实话。靖安司和外界联系非常紧密,不消一刻,外头的守军便会觉察不对。京兆府就在隔壁,旅贲军主力驻扎在南边不远的嘉会坊,只要一個警告发出去,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赶過来。這几個人纵然精锐,也不可能抵挡得住。

  甚至连劫持人质都不可能。唐律有明确规定,持质者,与人质同击,根本不允许顾忌人质生死。

  “不劳司丞费心。我們蚍蜉办事,用不了那么长的時間。”

  龙波举手,手下把唧筒取下来,开始到处喷洒。从唧筒喷出来的,不是水,而是黏稠的如墨液体,還有刺鼻的味道。他们喷洒时,根本不分人、物,一股脑浇過去。书吏们被喷得浑身漆黑,只能瑟瑟发抖。那具沙盘更是重点照顾对象,整個长安几乎被黑墨覆满。

  “延州石脂。”李泌牙缝裡挤出四個字,眼角几乎裂开。

  “提纯剩下的边角料,希望李司丞别嫌弃。”龙波微笑着說,在腰间摸出火镰,在手裡一扔一扔。殿内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這东西,心跳随之忽高忽低。

  一個蒙面人匆匆入殿,举起右手,表示右偏殿已经完成压制。

  龙波看看殿角的水漏,对這個速度很满意。现在只差左偏殿的消息了。

  蒙面人对左偏殿的突击非常顺利,這裡存放着大量卷宗,几乎沒什么守卫。他们一個活口也沒留,十几具书吏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带队的人比了几個手势,带人用唧筒开始泼浇,然后让副队长带人朝后殿走去。他们的任务,還差一個后殿监牢沒清理。

  副队长带上五個人,沿着左偏殿旁的走廊,朝后殿走去。

  从左偏殿到后殿要穿過一道小月门,后头是处小园景,再沿一段山墙拐弯,即是后殿监牢的所在,沒有岔路。

  前期的突袭太顺利了,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简直毫无還手之力。他们每個人的姿态都很放松,這個后殿只有几间监牢,扫平起来用不了几個弹指。

  他们穿過月门,眼前忽然一阔。原来的主人在這处小院中间放了一座嶙峋假山,刻名为“蓬莱”,其上小亭、草庐、栈道、青松绿柏一应俱全。山腹婉转处還有一处山洞,匾额题曰神仙洞,可谓是方寸之间,取尽山势,在黑暗中别有一番景致。

  副队长沒有鉴赏的雅兴,一行人排成长队,从假山侧面依序通過。

  正当队尾最后一人走過假山时,从假山中的神仙洞中忽然伸出一把障刀,刺中一人胸口。那人惊呼一声,跌倒在地。其他五人急忙回身,二话不說抬弩即射,把假山瞬间钻成刺猬。

  射完之后,他们過来查看,发现這神仙洞是两头通畅的,袭击者早从另外一侧跑出去,退回到后殿去了。

  這可真是個意外变故。副队长气恼地把手掌往下一压,命令接下来要谨慎前行。

  于是剩下的四個人排成一個三角队形,一人前在,三人在后,曲臂架弩,弓着腿,谨慎地贴着山墙根朝后殿走去。

  在這一段山墙的尽头是個大拐角,拐過拐角,是一條直通通的過道,尽头即是监牢。崔器和姚汝能此时背贴過道墙壁,冷汗涔涔,眼神裡皆是惊恐。

  刚才崔器藏身在神仙洞裡,本想探听一下外面的动静,恰好赶上那五個人通過。崔器试探了一下虚实,沒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果断犀利,若是慢上半拍,就被射成筛子了。

  這些家伙的反应速度,比百炼成精的旅贲军還强悍;他们装备的弩机,威力大到可以射进山石。

  “這都是从哪儿来的妖孽……”崔器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惊不已。姚汝能从墙边稍稍探出一点头去,一支弩箭立刻破风而来。崔器赶紧一把将他拽回来,箭镞在年轻人的脸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死裡逃生的姚汝能脸色惨白,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沒想到在黑暗中,对方的射击仍這么精准。

  “笨蛋!他们现在是搜索前进队形,弩机都绷着呢,贸然探头就是找死!”崔器像训斥新兵一样骂了一句。姚汝能顾不上反嘴:“接下来怎么办?”

  崔器沉思了一下:“這條直道沒有任何遮掩,等他们拐過弯来,我們就完蛋了。先退回监牢,凭门抵挡吧。”

  大敌当前,崔器那在陇山培养出来的大将气度似乎又回来了。

  姚汝能重新打起精神来:“好!只要坚持到大殿派人来支援就好啦!這些劫狱的奸贼一個也跑不了。”崔器一阵苦笑,欲言又止,他可沒有那么乐观。

  劫狱?那高高在上的大望楼都熄灯了,那可是靖安司的通信中枢,谁家劫狱会這么嚣张?看对方的人数和精良程度,崔器觉得大殿那边也凶多吉少。他太了解靖安司的内部安保了,就四個字:外强中弱。

  大家普遍觉得,這是在长安腹心,又是掌管捕盗的官署,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所以连李泌那么精明的人,都沒在這上面花太多心思。

  结果還真就有人动了,還动了個大土。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一点也不想为靖安司殉葬,可眼下沒有地方可逃。崔器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看如何渡過這一劫。

  “妈的,老子已经不是靖安司的人了,可不能死在這裡!”他在心裡恨恨地骂道,觉得自己运道真是太差了。

  两人掉头跑回监牢。這处监牢其实是由一间柴房改的羁押室,只有狭窄的三個隔间,外头窗棂都是木制的。正门沒做任何加固,那两個短小的铜门枢,只要一脚踹上去便会坏掉。

  崔器把三個狱卒叫過来,简单地說明了一下当前情况。狱卒都是旅贲军士兵出身,虽然知道崔器背叛,可眼下听旧长官的是最好的選擇。他们五個人立刻动手,把木柜、條案和竹箱挪到门后顶住,再用锁链捆在一起。崔器還把狱卒偷藏的一坛酒拿出来,泼洒在窗口的木栏條上。

  姚汝能掏出一枚烟丸,丢出去。這东西在夜裡的效果欠佳,但有总比沒有好。

  敌人近在咫尺,仓促之间,也只能這样了。

  姚汝能忙完這一切,打开身后监牢。闻染正坐在稻草裡,她已经用水洗過脸,头发也简单地梳了一下,盘在了头上,精神比刚才稍微好一点。姚汝能带着歉意道:“要稍微晚点才能找你问话了,现在有点麻烦……”

  闻染对姚汝能很信任,她抬起脸来:“麻烦?和我恩公有关系嗎?”姚汝能一时不知该怎么說,只得摇摇头,說我不知道。闻染的视线越過他的肩头,看到外面的人正忙着堵门。

  “你的声音在发抖,我以为靖安司会很安全呢……”闻染经過了半天的折磨,多少也培养起敏感度了,知道這情形可有点糟糕。

  姚汝能苦笑着安慰道:“别多想了,一会儿你往牢裡面挪挪,别太靠外。這個给你。”然后交给她一把精巧的牛角柄匕首。這是他家裡传下来的,一直贴身携带。

  闻染犹豫了一下,把匕首收下。她常拿小刀切香料,对這玩意的手感并不陌生。外面崔器喊了一嗓子,姚汝能赶紧起身過去。

  “啊,那個,你……”闻染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能喊你。姚汝能回過头来,闻染道:“我能帮你们嗎?”

  “啊?”

  “多一個人总是好的吧?如果你们出事,我也不会幸免。”闻染把匕首在手中转了转,语气坚定,“恩公說過,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

  “哎,靖安司要靠女人上阵,成什么话。你放心好了,大殿很快就会派援军了。”姚汝能握紧了拳头,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闻染失望地闭上嘴,姚汝能顾不上继续宽慰,转身来到门口。

  崔器从门缝往外看去,外面黑漆漆的,勉强能看清远远有几個人正朝這边移动。一個在前,三個在后,后面似乎還有一個人跟着。

  所有的弩箭,都对准了前方,沒人负责后面。這個破绽让崔器心裡一沉——這不是破绽,而是他们沒有后顾之忧,左偏殿說不定已经被占领了。

  這些人的图谋,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该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乱他们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机在再次进入靖安司的时候就被收缴了——监视任务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头,却被崔器按了下去:“他们突袭前,会对窗口放一轮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后,低声道:“崔尉……呃,多谢。”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着门缝,面无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实话,可這会儿已经沒那么怨恨了。他掏啊掏啊,从怀裡掏出一块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裡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见。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类的嗎?”旁边一個狱卒好奇地问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触不法。不愧是公门世家,這神物都和别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渊源,然后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别给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顶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脸色。姚汝能還要說什么,崔器一声低喝:“来了!”

  敌人已经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范围。为首的尖锋就地一滚,迅速贴到门前。后面四個人对准了监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胆敢探头,直接就会被爆头。

  尖锋推了推门,沒有推动,這在意料之中。身后的四個人同时向窗*了一箭,然后一起冲到门前。躲在门后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们都很熟悉——差点在长安惹下大乱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们压根沒打算破门!”崔器面色一变,“他们是打算把這裡全烧光!”

  這玩意一烧起来,不把整個柴房烧光是不会罢休的。敌人這么干,就是想逼守军自行开门。姚汝能和崔器对视一眼,沒别的办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们和狱卒重新挪开堵塞,大门从外面突然被咣的一声踹开。前头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门的狱卒和姚汝能登时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机,要拔出刀来。

  武器的切换,只有瞬间的空隙,而经验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着這個机会,他像一头猛虎扑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对穿,還不忘转了转刀柄。這时第二個人已经冲了上来,崔器沒有拔刀的余裕,直接用头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后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迟疑,欺身跟进,挥拳便打。拳术沒有章法,可拳意酣畅淋漓。在极度的压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长安的重重顾虑,找回了当年在陇山的豪勇快意。

  “陇山崔器!陇山崔器!”他开始還是低声,越打声音越大,到最后竟是吼出来的,势如疯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么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声,用脚板踏碎了对方胸膛。

  這时第三個黑衣人才冲過来,崔器死死把他纠缠在大门前。监牢的门很窄,這样一挡,后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击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狱卒趁机爬起来,协助围攻,短暂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时噗的一声,弩机响动。倒下的不是监牢這边的人,而是站在门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队长看到他迟迟攻不进去,也不肯退出来,直接开了弩。這一箭,连他的同伴带崔器,一起射了個对穿。

  谁也沒想到他们对自己同伴也下這么黑的手,大家完全沒来得及反应。崔器怒吼一声,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狱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间,沒有任何遮蔽。副队长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后退,拉开距离。倒地的崔器急忙抬头,大呼小心,那是连弩!

  可是已经晚了。

  沒有了监牢做遮蔽,一拉开距离,他们再多一倍也顶不住敌人的装备。弩箭飞射,三名狱卒纷纷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紧牙关想要抢攻,被一箭钉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门槛边上。崔器虽然负伤,上半身還能动。他咬着牙捡起地上的刀,奋力一扔。副队长用弩机把刀挡开,然后一脚把他踢飞。

  监牢的反击,到此为止。三死两伤,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副队长面罩下的脸色很不好看。对面不過是個小破监牢罢了,却足足让他损失了三员精锐战力。他让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进屋子,丢在监牢前头,然后抽出了刀。

  “你们会后悔刚才为什么沒战死的。”副队长恶狠狠地說。

  噗。

  钢刀入肉的声音。

  副队长很奇怪,他還沒有动手呢,怎么会有這個声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两人并沒什么异常。副队长一惊,急忙侧過头去,却看到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一把带血的刀尖从胸膛露出了头。

  副队长這才发现,這名手下是背对着监牢站立的,而他们沒顾上检查裡头是否有人。

  刀尖又缓缓退了出去,黑衣人咕咚一声,软软地跪倒在地上,露出了身后不知所措的闻染。她隔着栏杆,手裡正握着姚汝能家传的小刀。

  這個袭击,谁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缩,大叫让她快往后退。

  可是已经晚了,副队长大步冲過去,死死捏住闻染的手腕。闻染疼得发出一声惨叫,小刀当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剧痛,咬着牙要冲上去,副队长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别着急,你们一個也别想得好死!”

  副队长从腰间抽出一根皮带,把闻染绑在监牢栏杆上,然后俯身从同伴的尸身上取来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几下轻推,他们三個身上都被喷满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副队长狞笑着拿出火镰,在手裡咔嚓咔嚓地打起火来。

  姚汝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惨事,可是他无力阻止。他绝望地看向闻染,她還茫然无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满脸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刻,眼神一毅,侧過身子对崔器小声道:“崔尉,等会儿一起火,我会扑上前抱住他,你抓紧時間走。”

  崔器睁开眼睛,看着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为靖安司丧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带出去,她是无辜的。”

  崔器从鼻孔裡发出一声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么,可也沒有开口询问。這個决心赴死的年轻人强忍着肩膀的剧痛,把左腿弓起来,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间,有力量弹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关也在抖,眼角有液体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双腿尚好,還有机会跑出去,何至于此?”

  “每個人,都得为他的選擇负责。”姚汝能头也不回。崔器闻言,肩膀微微一颤。

  這时副队长终于打着了火,他手裡的一团焦艾绒,已经亮起了一团青亮的小火苗。他扫视那三個黑乎乎的猎物,怨毒而残忍地說:

  “来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们得死上很久。”

  为免被火势波及,副队长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另外一间牢房。他算算距离已足够安全,然后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绒扔出去。

  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他身后的监牢栏杆之间伸出来,轻轻抢過艾绒,丢进了唧筒的水窍中。

  唧筒裡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烧的艾绒一丢进去,只听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从唧筒裡涌出来,瞬间笼罩副队全身。

  副队长化身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监牢映得一片光明。他凄厉地叫喊着,可灼热很快烫熟了声带,只剩下两條腿還在绝望地踢动,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队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身子化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烧着。

  “你们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参给忘了?”

  一個年轻人在监牢裡怒气冲冲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来,监牢裡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参的家伙,因为在远怀坊破坏了靖安司的计划,被抓回来关到现在,几乎都快被遗忘了。他一直缩在监牢最深处,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队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沒觉察到還有這么一号人在。

  沒想到最后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干掉了。死裡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回头对崔器喜道:“崔尉,這边暂时安全了,我們赶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边,恐怕凶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点生气,他刚才還跟自己并肩作战,怎么這会儿又旧态复萌了?

  “若您是怕尴尬,我会向司丞說明,您并沒有畏缩避战。”姚汝能道。

  崔器却沒有答话,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从小腹挪开,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杆,鲜血已经濡湿了整片下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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