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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亥初(2)

作者:马伯庸著
元载在京兆府裡专门安排了一间独室给王韫秀,铜镜粉奁各色妆点一应俱全,還配了一個乖巧侍女。虽不及王府那么豪奢,总算可以满足基本需求。

  王韫秀不想那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裡,這個安排可谓贴心得很。

  王韫秀洗净了脸,重新挽好了一個双曲发髻,只是還未点腮红和花钿。她在铜镜裡看到元载走进,便转過身来,问他贴哪一個花钿好看。

  元载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岂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韫秀回答,他又开口道:“在下特来告辞。”

  王韫秀一怔:“告辞?”

  “小姐既然安然无恙,在下也该继续追缉凶徒,毕竟张小敬還未落網。”

  一听這名字,王韫秀便冷哼一声:“這個奸贼,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载道:“自然。只是這人奸猾凶悍,极难制服,所以特来先向小姐告辞,以免有失礼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露微笑。王韫秀初听有点迷茫,然后终于反应過来,元载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牺牲,再也见不到自己,特意来先告别呀。她想到這人胸口那一條刀痕,心裡为之一颤,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這么走了?我……嗯,我家裡還沒好好谢谢你呢。”

  “纠非匡世,本来就是在下的职责,何谢之有?”元载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行礼。

  王韫秀不悦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区区一介大理寺评事,岂堪与高门相对。”

  王韫秀知道元载這是自惭出身不好,不由得冷声道:“谁敢說三道四,我让我爹斩了他们的舌头!”

  元载听到這一句话,面上淡定,心裡却终于大定。有了這句话,王韫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尽量远离、尽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韫秀越追得紧。届时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晋身之阶。此老聃所谓“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才是最大最长远的好处。

  元载正要再說几句,忽然有通传在门外說有要事相报。這通传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灾中幸存下来。他嗓门不小,似乎对新上司不是很礼貌。元载眉头略皱,对王韫秀道:“军情紧急,容在下先离开。王府那边已遣人通报,等一下自有马车過来,接小姐回府。”

  王韫秀一看确实沒法挽留,便让元载留下一片名刺,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离开独室,元载问那個通传什么事這么急。通传哑着嗓子說,他们在清扫靖安司后花园时,发现一名晕倒的主事,名叫徐宾。

  “哦,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通传粗声粗气道:“徐主事记性超群,是大案牍术的主持者。而且……呃,张都尉就是他举荐的。”

  “哦?去看看。”

  元载一听,登时来了兴趣。

  他们来到了位于京兆府后面的设厅,這裡本是食堂所在,如今临时改成了救治伤员的场所。一进去,就听见*声此起彼伏,還有恶臭弥漫。一群临时调拨来的医师,正手忙脚乱地施治。

  徐宾身份比较高,所以独占设厅一角。他躺在一副担架之上,额头乌青一片。元载走過去问情况,医师介绍說,徐宾被发现于后花园的一处草丛裡,沒有烧伤,也沒刀伤或弩伤,只是头上有很严重的撞击痕迹,应该是摔跤时头触地砖,被撞晕了。

  元载眼珠一转:“他一個主事,为何出现在后花园?为何别人都死了,唯独他安然无恙?”

  周围的人谁也不敢接话,保持着沉默。

  “张小敬是他举荐的,可见他也是内奸!蚍蜉应该就是他从后花园放进来的。”元载觉得這個推断无懈可击,今天可真是幸运,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恰到好处地送到他面前。

  元载板着脸对左右說:“加派守卫,把這個奸细给我仔细看好。”然后转头对医师道:“他现在醒了嗎?”医师說徐主事对声音有反应,能做简单对话,但神志還沒完全清醒。元载走過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宾发出虚弱的声音,眼皮努力抬了几下,可终究還是沒睁开眼。

  “你知道张小敬在哪裡嗎?”

  “波斯寺。”

  “你知道闻染在哪裡嗎?”

  “靖安司。”

  徐宾不愧是记忆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状态,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载很失望,這两個答案已经過时了,毫无用处。不過這确实不能怪徐宾,他在袭击前就晕倒了,连大殿被袭击都不知道。

  元载想了想,又问了第三個問題:“靖安司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蔽场所嗎?可以藏人的那种。”

  徐宾沉默片刻,元载能感觉到,他知道些什么,可犹豫要不要說。元载俯身在耳边,换了一副极其温和的口气:“此事关乎李司丞和张都尉安危。”

  徐宾终于开口:“慈悲寺旁草庐,有木梯越墙可至。”

  元载闻言一怔,旋即明白過来,自己陷入了一個盲区——谁說冲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闻染,一定是又越過围墙,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为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庐设点,不過這不妨碍马上采取行动。元载吩咐把徐宾看护好,强调說這是重要的从犯,然后离开设厅,召集一批卫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庐。

  走到一半,元载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大望楼,脸色阴沉地分出一半卫兵,让他们迅速爬上楼去,把姚汝能给带下来。

  之前闻染逃脱,一定是因为這個臭小子用了什么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适合在大望楼那么重要的设施待着。元载忽然发现,自己還是太過心善,一切与张小敬有关的人,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清除掉,无论冤枉与否。

  他们敲开慈悲寺本已关闭的大门,叫了一個知客僧,朝草庐直扑而去。另外還有一小队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间的围墙前行,以切断可能的撤离路线。

  前方很快回报,草庐裡确实有人在活动。元载這次沒有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着所有部队就位,把草庐围得一点空隙都无,连草庐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紧,這才下令强攻。

  三名膀大腰圆的士兵手持巨盾,冲到草庐门口,一下子撞开那扇单薄的木门。草庐裡传来一個女子的尖叫,還有男人愤怒的斥责声,然后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挣扎声。

  抓捕在一瞬间就结束了。元载满意地看到,岑参和闻染各自被两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庐。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详着這個年轻姑娘。

  她有着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庞,眼睛却很大,嘴唇微微翘起,显得很倔强,是個美人胚子——难怪永王会动心。不過她神色很憔悴,估计這半天也被折腾得够呛。

  說起来,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伦起意要绑架闻染,又怎么会有后面這一连串事件,让他元载一步一踩直登青云?

  元载突然涌起一股恶趣味,他走到闻染面前:“闻姑娘,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闻染抬起头,眼神裡闪過一丝希望:“是恩公嗎?”

  元载哈哈大笑:“沒错。他已经死了,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永王。”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闻染的脸色从红润褪成苍白,再从苍白败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士兵们一下沒抓住她胳膊,她整個人直接瘫软在地板上。

  “原来一個人彻底失去希望,会是這样的反应啊。”元载啧啧称奇,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绪,闻染突然起身一头撞向他小腹,像一头愤怒的小鹿。

  元载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仰倒,哗啦一声跌进放生池裡,闻染也顺势掉了进去。

  时值初春,放生池的水并不深,上面只覆着薄薄的一层冰,冰层被這两個人砸得粉碎。元载开始還惊慌地在冰水裡伸展手脚,很快双脚够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时,闻染迅速欺近身子,随手捞起一块尖利的碎冰,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现场登时大乱,士兵们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闻染的威胁,都不敢靠近。

  這次轮到元载的脸色变白了,锋利冰冷的冰块紧贴在肌肤上,让死亡变得无比清晰。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起来,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今天的一切都這么完美,怎么能因为這么一点小错就死掉呢?

  闻染半泡在冰水中,厉声对周围喊道:“你们都退开!”元载也急忙喊道:“快,快听她的。”

  士兵们只好后退。然后闻染用碎冰架住元载,从放生池走出来,让他们把岑参也放了。在元载的催促下,士兵们只好依言而行。

  岑参走過来,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摇了摇头:“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经赢了。”元载沉默不语。

  闻染胁迫着元载,一步步朝着慈悲寺外走去。士兵们紧跟着,却一筹莫展。元载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们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帮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闭嘴!”

  闻染沒理他,忽然转头对岑参道:“岑公子你走吧,這些事情本和你无关。”岑参一愣:“剩你一個人在這裡?那怎么行?”

  “公子已仁至义尽,你是未来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闻染紧紧捏着碎冰,面色凄然而坚决。

  岑参還要坚持,可他忽然注意到,闻染那握着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着水。他陡然反应過来,闻染的碎冰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掉,到了那时,恐怕两個人谁也逃不掉了。

  岑参一咬牙:“你還有何事托付,我岑参一定办到。”闻染苦笑道:“帮我收起闻记香铺的招牌,连同裡面的恩公牌位一并烧掉,也就够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后真有那极乐世界让善人可去。”

  岑参听在耳中,百感交集,一连串浸透着郁愤与情怀的精妙诗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话也說不出来,只得郑重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去。

  士兵们虽想拦截,奈何元载還在她手裡,都不敢动弹。闻染一直等到岑参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门,這才一声长长叹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块的冰刀丢开,瘫坐在地上。

  死裡逃生的元载飞快地跑开十几步远,然后吩咐士兵把闻染死死抓住。他這时才发觉自己后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现在风一吹觉得冰凉一片。

  元载气急败坏地掀起前襟,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眼中露出凶光。

  对于元载這样的人来說,濒临死亡是极其痛苦的体验。那個岑参无关紧要,這個闻染差点给這一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难以弥补的瑕疵,绝对不能容忍。

  他们押送着闻染离开慈悲寺,朝着京兆府走去。這次闻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夹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随时出刀。元载则站得远远的,避免重蹈覆辙。

  這一列如临大敌的队伍很快抵达了京兆府门口,恰好赶上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即将从门口出发。马车与队伍擦肩而過,忽然一张惊喜的脸从马车裡探出来。

  “元评事。”

  元载看到是王韫秀,原来這是王府的马车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還沒来得及开口,王韫秀又惊喜地喊道:“闻染?你也還活着?”

  被押送的闻染猛然抬起头,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王姐姐!”

  元载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

  檀棋站在兴庆宫前的火树之下,平静地望着街道的尽头。

  這一带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不光有全长安最大最华丽的灯架群和最有才华的艺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将在這裡亲登勤政务本楼,与民同乐,从几十支拔灯队中选出最终的胜利者。眼下還有不到两個时辰,百姓们纷纷聚拢過来,将這裡簇拥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围這一切喧腾,都与她无关。

  远远地,街道尽头先出现六名金甲骑士,然后是八個手执朱漆团扇和孔雀障扇的侍从,紧接着,一辆气质华贵的四望车在四匹枣红色骏马的牵引下开過来,左右有十几名锦衣护卫跟随。

  這個仪仗已经精简到了极点,可面对這漫无边际的人潮,還是显得臃肿庞大。整個队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缓,一点点赶开前方的百姓,朝兴庆宫开去。

  檀棋趁這個机会,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仪仗队,不顾四周的卫士抽出刀剑,用双手扒住了四望车的轸板,声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难!”

  平康坊有一处荒芜的废庙,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废。据說管仲是青楼业的祖师爷,他的庙出现在這裡,并不算奇怪。這废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书肆。

  二十几個守捉郎站在庙前的破香炉旁边,個個面露凶恶,手执武器。他们的中央,正是队正。他们沒有举火,就這么静静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时,远处小道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车轮滚动,碾過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识地提起武器,队正却不动声色。

  牛车缓缓开到庙前,车夫一收缰绳,固定住车身。葛老与张小敬从车上下来,前者老弱不堪,后者伤势未复,這一老一伤,跟這边的杀气腾腾形成了极大反差。

  队正张望了一下,似乎牛车后面沒跟着什么人,开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摇摇头:“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后他闪身让开,张小敬从后面跳下车。他的脸色還是苍白的,脚步因伤重而有些虚浮。

  他一现身,這边立刻掀起一阵骚动。不少守捉郎挥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扑過来要动手。队正喝令他们安静,然后瞪向這边:

  “张阎罗?你還敢露面?”

  队正一口叫出绰号,显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细。张小敬上前一步,丝毫不惧:“杀火师者,另有其人。”队正冷笑一声,根本不信。张小敬道:“不信你可问问隔壁铁匠铺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进去,却再沒出来過?”

  队正见他說得斩钉截铁,便召過了几個人低声问了一回,抬头道:“你說得不错,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杀的。”

  “我沒有杀火师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来這裡只为查询一件事: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队正讥讽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缉已经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动你,你也无处可去。”

  “那与你无关。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为何我要告诉你?”

  “因为這件事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长老,涉嫌一场毁灭长安的大阴谋。如果你们拒绝合作,就是为虎作伥,与朝廷为敌。”张小敬眯起独眼,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你一個逃犯,有什么资格危言耸听?!”

  队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张小敬。张小敬沒有躲闪,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炉旁,脸硌在香炉凹凸不平的铜纹饰上,一阵生疼。

  葛老无动于衷,他只答应带张小敬来见守捉郎,并沒答应保障他性命。

  队正抓着张小敬的头发,咣咣撞了几下,撞得他额角鲜血直流。张小敬也不反抗,等队正动作停下来,他以冷静到可怕的腔调继续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队正一愣,手不由得松了一下。那场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听過。可惜封锁太紧,沒打听出什么内情。

  张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炉,咧嘴笑道:“這样的爆炸,在长安還有几十起正在酝酿,唯一的线索就是普遮长老。你们刺杀了长老,那么這個黑锅就是你们背。”

  他半边脸印的都是香炉印子,半边脸流淌着鲜血,看起来如同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狰狞可怖。

  队正眉头紧皱,這個人說的话沒有证据,可他不能等闲视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现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凶狠,而是谨慎。

  张小敬道:“本来我已說服刺客刘十七,带我們来找你,可车队在半路被拦截了,刘十七当场殒命。這說明对方打算斩断线索,让守捉郎成为這條线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们头上。”

  這件事,队正也听說了。出事的路口离平康坊并不远,除了刘十七之外,還有几個军官被波及。

  “所以,让我再问你一次,委托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杀一位长老的,是谁?”

  队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户与火师一直是单线联系,只有火师知道委托人的样貌。”

  “沒有别的记录嗎?”

  长久的沉默,然后队正才勉强回答道:“火师会存有一份秘密账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账簿只有我和火师知道存放在何处。”

  难怪他犹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户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们的资料,一定不会再对他们那么信任。

  张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账簿。”

  “凭什么?”队正不悦。

  张小敬一指葛老:“我本来有一個很好的机会,可以离开长安城,远离你们的追杀,可是我偏偏返回来找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嗎?因为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顾不上去考虑個人得失。”

  葛老点点头,表示他所言不虚,然后又撇撇嘴,表示对他的選擇不屑一顾。

  “对你们也一样。這件事太大了,已经超乎你们的所谓恩怨和规矩。”张小敬道,“给不给账簿,随便你们。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

  队正与周围几個人低声商量了一番,开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账簿,但必须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张小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队正叫了两個人,把张小敬五花大绑起来,带着朝书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则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书肆门口,队正示意张小敬在门口等候,自己进屋。過不多时,他拿着一卷赭皮文卷出来。

  這文卷其貌不扬,尺寸又小,不那么引人注目,确实是密写账簿的好地方。

  队正手持文卷,正要解开卷外束着的丝绦,突然感觉头上风声响动。他一抬头,一個黑影猝然从天而降,电光石火之间,文卷已告易手。

  与此同时,张小敬大喝一声,把身上的绳子挣开,朝黑影扑去。原来這绳子本是虚扣,轻轻一拽即开。黑影沒料到這一点,身形往后疾退,却被书肆的夯土墙给挡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脚踢在夯土墙凹凸不平的表面,借着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开了张小敬的一扑,眼看就要跃上墙头。

  這时又是几声吆喝传来,三四面渔網从左右高高扬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脱這铺天盖地的笼罩,先带着渔網向上一蹿,然后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张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从他手裡踢开。文卷一踢即散,裡面的纸面空白一片,只字未著。

  “守捉郎以诚信为先,又怎么会偷偷记客户的小账?你对他们若有一点信任,也不会中這一個局。”张小敬嘲弄道。

  原来這一切,都是他们布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杀火师,又杀刘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组织斩断一切可能的线索。可是這家伙动作实在太快了,追赶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罗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将信将疑的队正与张小敬合演了一出戏,算准黑影一定会潜伏在附近,伺机出手。

  他们假装有那么一卷秘密账簿,裡面暗藏委托人的线索。這样一来,逼得黑影必须在张小敬得到之前,出*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敌的守捉郎和张小敬,居然会联手准备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到来。

  四周有灯笼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脸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样,一身贴身麻衣遮不住匀称健壮的身材。他趴在渔網裡,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鱼,一动不动。

  队正走過来,手持铁锤,双目放着锐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杀了火师的杀手?”

  “不错。”

  队正伸腿踢了一脚,黑影全无反应。他又加重脚劲,连连踢踹。张小敬淡淡道:“别打死,我還有话要问他。”队正把大锤高高举起:“问话,只要留一张嘴就够了吧?”然后朝黑影的膝盖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渔網裡突然一耸,整個身子平移了一点距离,及时躲過了這一击。

  “垂死挣扎。”队正冷笑着,把锤子又转了转,准备发起第二击。

  可就在這时,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进来,大声嚷着說有大批武侯集结過来。

  “嗯?他们怎么会来?谁报的官?”队正皱起眉头,看向葛老,葛老摊开手,表示自己是无辜的。张小敬的视线扫向渔網,他知道是谁干的了。

  這個杀手,从来就不是一個单纯的杀手,他会利用一切环境为己所用。张小敬刚抵达书肆,這家伙就通過一连串巧妙的手段,让守捉郎跟张小敬产生误会,他趁乱逃脱。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报官說张小敬藏身书肆,再行出手。這样无论他得手与否,蜂拥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势搅乱。

  谋而后定的,可不只是张小敬。

  队正悻悻收起锤子,吩咐左右把渔網收紧:“這個人,我們必须带走。”张小敬沉下脸来:“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问到想要的东西,你们随便处理。”

  队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决吧,守捉郎可不会为一個通缉犯提供庇护。”张小敬讥笑道:“什么恩必报、债必偿,原来只能听后半段。”队正面色略一尴尬,可最终只是摆了摆手:“你若能逃脱追捕,再来找我們不迟。”

  守捉郎的仇人,必须得由守捉郎来处理,這事关脸面。但他们并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张小敬又来纠缠,把身子强行挡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张小敬一见急道:“先把双腿敲断!”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几個守捉郎已经掀开了渔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们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对付一條肢体,可谓万无一失。可就在渔網被掀开的一瞬间,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绿油油的汁液来。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喷到身上,不约而同发出尖叫,动作为之一滞。黑影趁這個机会原地跳起,一边向墙头跃去,一边继续向四周抛洒绿液。

  张小敬反应很快,伸手去拽他裤管,那绿液沾在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顿,队正挥舞着大锤已经砸過来。這黑影不闪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锤砸在胳膊上,登时咔嚓一声臂骨折断,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价,争取来了一個机会,左手猛弹几下,绿液一下飞入队正的眼睛裡。

  队正痛苦地狂吼一声,把大锤丢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间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跃上墙头。

  這一连串变化說着长,其实只在瞬息之间。黑影着实狠辣,为了争取一個先机,竟连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墙,回头看向张小敬,一個如风吹過瓦砾的沙哑声音传来:“张小敬,我鱼肠一定会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裡。

  张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滚的队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绿液放到鼻前闻了闻,分辨出這是绿矾油,乃是道门炼丹的材料。這东西有虎性,触及纸、木、肌肤,皆能速蚀。不少刺客会在袖口藏着一個袖囊,裡面灌有绿矾油,危急时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称鱼肠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张小敬暗暗心惊,脸上的忧色浓郁到无以复加。

  他已经竭尽所能,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线希望,可到头来,還是让鱼肠逃掉了。鱼肠不会再上当,最后一條线索,就此断绝。

  希望一断绝,无穷的压力便从四面八方涌過来。以张小敬的坚毅心性,终于也心力交瘁。他开始怀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场厮杀似的,竭尽所能又如何,孤军奋战终究逆转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战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办法对抗一個组织。

  何况现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阙勒霍多两個庞然大物前后夹击。

  所有的努力,从付出时起就已然是无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样在意识裡一遍遍地循环着——你顾念大唐,大唐顾念你嗎?

  张小敬勉强睁开独眼,眼前的视线已开始模糊。武侯们急匆匆地冲入小巷,挥舞着锁链和铁尺,正要对他来個瓮中捉鳖。守捉郎们搀扶着受伤队正,全数退开,葛老也已悄然离开。他们都绝不会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绝境,内外都是绝境。

  “汝能啊,对不起,我沒办法遵守不退的承诺了。”张小敬颓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墙,一瞬间衰老了许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动,急忙抬起头来,黑影又一次从旁边不远处的屋檐直扑下来,冲着這边飞来。张小敬沒想到這家伙去而复返,习惯性地回肘一顶。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声躺倒在地。

  张小敬一听声音不对,定睛一看,却是失踪已久的伊斯。這家伙自从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后,就再沒出现過,张小敬本以为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裡出现。那对波斯猫似的双眼,满盈着酸鼻的泪水。

  “你怎么……”

  “莫多言,跟上我的脚步!”伊斯顾不得多解释,转身又朝墙上爬去。

  张小敬发现,墙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头、瓦边、裂隙,看似杂乱无章,可在伊斯脚下,却如同一條隐形的楼梯。只要按照特定顺序和节奏,很轻松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制,果然沒费多大力气就攀上墙头。

  伊斯带着张小敬一会儿越梁,一会儿翻檐,在诸多房屋之间施展着巧妙步伐,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远远地甩开那些追兵,跳进一個无人的僻静院子裡。

  還沒等张小敬发问,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顾說了起来。

  原来他在朱雀大街上并不是走散,而是起了争胜之心,想先张小敬一步立功。于是伊斯施展跑窟之术,先翻进平康裡。不料他身手虽好,却不辨方向,稀裡糊涂,竟误入一家青楼,耽误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摆脱纠缠,回到大街上时,正好目睹了鱼肠袭击关押刘十七的马车。

  伊斯大惊失色,连忙悄悄缀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丢,也沒被发现,就這么随着鱼肠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书肆。

  接下来的连番起伏变化,让伊斯一下反应不過来。他看到鱼肠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见到张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两边必须选一边,最终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张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遗憾地抓抓头。

  张小敬沒有废话,直接问道:“你跟了他那么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么线索嗎?——

  說人话!”

  “呃……這家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阵,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伊斯很谦虚地表示。

  “那他的行踪呢?是否有藏身处?”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顶上转悠,灵巧如猫。不過在下窥得……”伊斯从怀裡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盖那么大,状如八角。

  伊斯說,鱼肠为了方便腾跃,脚上穿了一双特制的鱼骨鞋,鞋底有许多棱,状如鱼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线之间。伊斯眼睛尖,在追踪途中发现鱼肠在一处屋顶起跳时,鞋底掉下一块东西,便随手捡起来了。

  “早跟您說過,长安城裡,可沒有能瞒住我眼睛的。”

  张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细审视,沒看出所以然。亏他的内心刚才還燃起了一线希望,原来又是個虚像。他摇摇头,对伊斯颓然道:“谢谢你,不過我們已经沒办法阻止阙勒霍多了,你還是尽快回寺裡,通知僧众尽快出城避难吧。”

  伊斯大惊:“這不是有线索了嗎?”

  “一片随处可见的竹子,又能說明什么?”张小敬意兴阑珊地回答。

  伊斯把脸凑近,不太高兴:“随处可见?你是在怀疑我的眼力嗎?随处可见的竹片,我会特意捡起来嗎?你看,這個八角形,应该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间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长安可不是随处可见……”

  听着伊斯的话,张小敬原本颓丧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活力。

  他說得沒错,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见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经济。它的刀功太细致,沒人会在一個不值钱的小竹片上花這么大功夫,除非,它属于更大的一片部件。

  张小敬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后,靖安司那边在现场搜集了大量碎片,带回去研究。他曾经仔细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项链。现在回忆起来,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头,徐宾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时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记得具体细节了,不知那些碎竹头,和手裡這個竹片有无关系。张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须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证据应该已经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阵失望的疲惫。這时伊斯忽然握住张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裡,急切道:“张都尉,道心唯坚,放弃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双宝石般的双眼,似乎有着一种天真的力量。张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這件事本与你无关,干嗎這么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为景,全操之于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张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难,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却道:“我教讲究祷以恒切,盼以喜乐,苦以坚忍,必有所得。张都尉你与别人气质迥异,能酬注于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贵人。”

  张小敬奇道:“若說为了财帛名利,也還罢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么大风险?”

  “是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伊斯答得极认真,仿佛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见张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双美目,是什么来历?”

  “波斯?”

  “唯有正统波斯王室,才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气颇为自豪,旋即又叹了口气,“可惜太宗、高宗之时,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国。先王卑路斯举族迁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卫将军,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诸城。我一生下来,便是亡国之民,备受歧见,若非遇见我主,只怕尸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张小敬“嗯”了一声,难怪他有时自称波斯王子,還以为是戏谑,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抬起头来,在胸口画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见证了世事无常,兴灭轮替。什么权势财富,都不能长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恒之道。为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张小敬发现根本沒法拒绝,只得无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设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么回事——死马当活马医。”

  他的话音刚落,四边远近的望楼,同时开始闪烁,持续不断。张小敬眉头一皱,抬眼看去,发现這是最紧急的通信状况,会反复传播同一内文,直到下一個命令进入。他很快解读出了這條内文,它来自大望楼,只有四個字在不断重复:

  “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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