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子初(1)
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初。
长安,长安县,光德坊。
元载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门口,略带沮丧。
他好不容易逮住闻染,沒想到却被王韫秀撞见,更沒想到两人是旧识,亲热得很。
想劫持王韫秀的狼卫,错劫了闻染;想劫持闻染的熊火帮,错劫了王韫秀。阴错阳差两個误会,让這两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惊吓。
元载对這個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闻染带走,势必要跟王韫秀解释清楚。可這么一解释,所谓“张小敬绑架王韫秀”的說辞就会漏洞百出。
要知道,闻染虽然是個普通女子,她的事却能从熊火帮一路牵扯到永王。
闻染不過是個添头,王韫秀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元载只能暂且放過闻染,让王韫秀把她一起带回王府。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元载也登上了王韫秀的马车。闻染很害怕,王韫秀却挺高兴,她一句话,元载立刻就答应了,這說明她的意见在对方心中很重要。
元载把她们一直送到王府门口,這才返回。他内心不无遗憾,這完美的一夜,终于還是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来,只剩下张小敬了。”
他沉思着下了车,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抓住這個长安建城以后最凶残的狂徒。迎面有两個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门,其中一人样子有些奇怪。元载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個波斯人,居然還穿了件青色的医师袍。
长安医馆,历来都是唐人供职。胡人很少有从医者,就算有,也只是私人开诊,断不会穿着医馆青衫。再者說,吉司丞已经下了排胡令,他怎么還能在這裡?
“难道……他是混进京兆府的袭击者?”
元载想到這裡,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怎么沒有挂着诊袋?为何穿的是一双蒲靴而不是医师惯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医师做這类外伤救治,往往要弯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满秽物,而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個身高更矮的人。
元载再看向那個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样,衣着并沒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元载很惊骇,几乎每一步,距离都是一样的,整個人很稳。
只有一种人会這么走路,军人。
元载联想起来,不止一個人說過,袭击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军旅出身——难道就是他们?
他沒有声张,這裡只有区区两個人,抓住也沒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元载心裡一喜,今晚的运气实在是好得過分,难不成连蚍蜉的老巢也能顺便端了?
元载悄悄叫来一個不良人,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张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无人拦阻,心中颇为庆幸。
走到外面,伊斯问接下来如何。张小敬晃了晃那個装满碎竹片的口袋,說去找高手鉴看。听到张小敬這么一說,伊斯不服气地一抬下巴:“谁還能比我眼力高明?”
张小敬仰起头,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烟,感慨道:“靖安司大殿裡,曾有一座长安的缩微沙盘,那可真是精致入微,鬼斧神工。我要找的,就是制作這座沙盘的工匠。”
张小敬曾听檀棋约略讲過。李泌在组建靖安司时,要求建起一個符合长安风貌的殿中大沙盘。這是個难度极高的任务,不少名匠都为之却步,最后一個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這件杰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并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云人,跟随遣唐使来长安学*唐技艺。這人极有天分,在长安待了十几年,技艺已磨炼得炉火纯青。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卫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业坊内,距离這裡并不算远。這长安城裡若有人能看出這竹器的端倪,只能是晁分了。
两人离开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涛汹涌的人海之中,不一会儿便赶到殖业坊中。這裡紧靠朱雀大道西侧,也是甲第并列的上等地段,门口灯架鳞次栉比,热闹非凡。
不知为何,這裡的花灯造型,比别处要多出一番灵动。比如金龙灯的片片鳞甲,风吹過来时,会微微掀开,看上去那龙如同活了一般;寿星手托寿桃,那桃叶還会上下摆动,栩栩如生。比起寻常花灯,這些改动其实都不大,但极见巧思,有画龙点睛之妙。
所以殖业坊附近的观灯之人,也格外地多。伊斯忧心忡忡:“看這些花灯,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他這时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处去欣赏了。”
张小敬已经放弃指摘他乱用成语的努力,皱着眉头道:“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分开人群,进入坊中。坊内也摆了许多小花灯,一串串挂满街道两旁,分外可爱。晁分在這坊裡算是名人,稍微一打听,便打听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处位于十字街东北角的寻常门户,门口朴实无华。若不是挂着一個写着“晁府”的灯笼,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长安城沙盘的巧匠的住所。
张小敬上前敲了敲门环,很快一個学徒模样的人开了门,說老师在屋裡。他们进去之后,不由得为之一怔。
整個院子裡,扔满了各种竹、木、石、泥料,几乎沒地方下脚。各种半成品的铜盏木俑、铁壶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院子旁立起一座黄砖炉窑,正熊熊燃烧,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窑口。那古铜色的紧实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炉火照映下熠熠生辉。
伊斯大为惊讶,今天可是上元节啊,這家伙不出去玩玩,居然還猫在自家宅院干活,這也太异类了吧?
张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声。那矮子却置若罔闻,头也不回。旁边学徒低声解释道:“老师一盯炉子,会一连几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张小敬哪裡有這個闲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张小敬,今夜前来,是有一样东西請先生鉴定一二。”
听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终于转過头来,漠然道:“鉴定什么?”
“碎竹头。”张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沒兴趣,請回吧。”晁分拒绝得很干脆。学徒又悄声解释道:“老师就是這样,他最近迷上烧瓷,对瓷器以外的东西,连看都懒得看。”
张小敬道:“這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請务必過目。這不是請求,這是命令!”
沒想到把长安城搬出来,晁分還是漠然处之。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炉口,似乎天地万物都沒有這炉中烧的东西重要。
若在平时,少不得会称赞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時間宝贵,不容這家伙如此任性。张小敬伸手過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开。张小敬自负手劲了得,在晁分面前却走不過一回合。
在长安這么多年,他专注于工匠手艺,早锻炼出了两條铁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大殿被焚,這是唯一的线索……”听到這裡,晁分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這边瞪過来:“你再說一遍!”
“靖安司遭遇强袭,死伤泰半,司丞被掳……”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晁分双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晁分沉声道:“大殿被焚,那么我的沙盘呢?”
“自然也被焚烧成灰。”
张小敬說。他已经号住了這個人的脉。晁分是個痴人,除了手中器物,一无兴趣,想触动他,必须得戳到让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听沙盘被毁,两团虬眉拧在一起,竟比听见真长安城遭遇危险還痛惜。他忽然低吼了一声,两條铁臂松开伊斯,在旁边木板上重重一撞,“咔嚓”一声,上好的柏木板居然断成两截。
“那是我借给靖安司的!以后要带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個长安出来!就這么毁了?谁,是谁下的手?”
张小敬不失时机道:“這些竹头,是抓住凶手的重要线索。”晁分把覆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来,眼睛血红:“拿来!”
伊斯把口袋交過去,晁分把碎竹头尽数倒出,逐一辨认,学徒连忙把烛光剪得再亮一点。晁分的手指虽然短粗,却灵巧得紧,那些细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间流转,却一片都沒掉下去。晁分又拿来一块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只眼睛观察。
“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他们的手劲各不相同,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浅不一。”
伊斯听得咂舌,他自负双眼犀利,可也沒晁分這么厉害。晁分又道:“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长安的流派,应该更北一点。北竹细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边缘有两层断痕,這是切不得法,只得再补一刀的缘故,大概是朔方一带的匠人所为。”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读透了這些碎片。可是张小敬略感失望,這些消息对阙勒霍多沒什么帮助。
“那么這個呢?”他把鱼肠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递過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谈:“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狭,還有火灼痕迹,這是岭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细处理……”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点,晁分都精心揣摩過,這些东西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這個和那些碎竹头,有什么联系嗎?”
“我只能說,跟那些散碎竹片结合来看,它们都是做某种大器切削下来的遗料。”
“能看出是谁切削的嗎?”张小敬觉得這事有戏。
晁分看了他一眼:“长安工匠数万,我又不是算命的,怎么看出来?”张小敬一噎,知道自己這個要求确实過分了。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笔,干脆当神仙算了。
晁分缓缓开口道:“不過我倒能告诉你,這是干嗎用的。”
他吩咐学徒取来两截原竹,随手拿起一柄造型怪异的长刀,咔嚓咔嚓运刀如风。张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带来的碎竹形状差不多。過不多时,晁分手裡,多了一個造型怪异的竹筒,两头皆切削成了锯齿状,可以与另外一個竹筒彼此嵌合,甚至還能转动。
仅仅只是看了几片竹片边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为天人。
“這能干什么用?”
“這是麒麟臂,可以衔梁接柱,驱轮挈架,功用无穷。据我所知,整個长安只有一個人的设计,需要這么精密的部件。”晁分手抚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還未超越的人。”
“谁?”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
毛婆罗乃是武周之时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担任尚方丞一职。梁王武三思为巴结武后,和四夷酋长一起上书,請铸铜铁天枢,立于端门之前。而這天枢,便是毛婆罗所铸。
毛婆罗的儿子毛顺,比乃父技艺更加精妙,在长安匠界地位极高。只看晁分的赞叹,便知這人水准如何。
张小敬也听過這名字,心中飞速思索起来。之前他一直困惑的是,蚍蜉打算拿失踪的石脂做什么用。现在听晁分這么一說,恐怕這個用处,与毛顺的某個设计密不可分。只要抓住毛顺,用意也便昭然若揭。他连忙问道:“大师觉得,這是用在毛顺的什么设计上?”
晁分道:“毛顺得天眷顾,兼有资材,深得圣人赞赏。今年上元,他进献了一座太上玄元大灯楼,用作拔灯之礼。這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广二十四间,外敷彩缦,内置灯俑,构造极复杂,一俟点燃,能轮转不休,光耀数裡,是旷古未有之奇景。圣人十分赞赏,敕许他主持营造——如今只待举烛了。”
言语之间,晁分十分羡慕,谁不想自己的心血化为实物呢?他沒注意到,张小敬面色已变了数变。
“麒麟臂,正是用在這個灯楼中的嗎?”张小敬颤声道。
“不错。那個太上玄元大灯楼上有二十四個灯房,每间皆有不同的灯俑布景。倘若要這些灯俑自行活动,非得用麒麟臂衔接不可。”
张小敬接過晁分手裡的麒麟臂,仔细端详,发现内中是空心的。晁分解释道:“太上玄元大灯楼太高,木石料皆太重,只有空心毛竹最适合搭建。”
“可是這样一来,麒麟臂不是容易损坏嗎?”
“竹质很轻,可以随时更换。况且灯楼只用三日,問題不大。”
张小敬脑中豁亮,他纵然不懂技术,也大致能猜出蚍蜉是什么打算。他们先把竹筒切削成麒麟臂的模样,再灌满了石脂,就是一枚枚小号的猛火雷。届时那些蚍蜉以工匠模样混入灯楼,借口检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换成“麒麟臂”。
這样一来,整個太上玄元灯楼便成了一枚极其巨大的猛火雷,一旦起爆,方圆数裡只怕都会一片糜烂。
“灯楼建在何处?”
“兴庆宫南,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
今夜丑正,天子将在勤政务本楼行拔灯之礼,身边文武百官都在楼中,還有万国前来朝觐的使臣。而勤政务本楼,距离太上玄元灯楼,只有三十步之隔。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打尽,让拔灯之礼变成一场国丧浩劫。
张小敬震惊之余,忽又转念一想。猛火雷有一個特性,用时须先加热,不可能预装上灯楼。蚍蜉若想达到目的,必须在拔灯前一個时辰去现场更换麒麟臂。丑正拔灯,现在是子初,還有不到一個半时辰。
那些蚍蜉,恐怕现在正在灯楼裡安装!
张小敬猛然跳起来,顾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么,他甚至顾不上对伊斯解释,发足朝门口奔去。這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赶過去,可就彻底来不及了。
可他即将奔到门口时,大门却“砰”地被推开了。大批旅贲军士兵高呼“伏低不杀”,拥入院中,登时把這裡围了一個水泄不通。
元载远远站在士兵身后,满脸得色地看着“蚍蜉”即将归案。
今夜负责兴庆宫外围警戒的,是龙武军。他们作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军,早早地已经把勤政务本楼前的广场清查了一遍,在各处布置警卫,张开刺墙,力求万全。
這是一年之中,龙武军最痛苦的时刻。
再過一個时辰,各地府县选拔的拔灯车与它们的拥趸便会开进广场,做最后的斗技。届时這裡将会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街边坊角甚至墙上都站着人。更麻烦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务本楼上,接受广场上的百姓山呼万岁。在圣人眼裡,這是与民同乐,共沐盛世,可在龙武军眼裡,這是数不清的安全隐患。
今天太特殊了,龙武军不能像平时一样,以重兵把闲杂人等隔绝开来,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务本楼底下的金明、初阳、通阳诸门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灯楼。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时给老子上的尊号。当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灯楼,也要挂上這個名字。
這個灯楼巍巍壮观,倒不担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来,手欠攀折個什么飘珠鸾角什么的。因此龙武军設置了三层警卫,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几辆柴车缓缓从东侧进入兴庆宫南广场,這是因为整個城区的交通几乎已瘫痪,它们只能取道东侧城墙和列坊之间的通道,绕进来。广场边缘的龙武军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车队停了下来,为首之人主动迎上去,自称是匠行的行头,递過去一串用细绳捆好的竹籍。
“灯楼举烛。”他說道。
警卫早知道会有工匠进驻灯楼,操作举烛,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们接過竹籍,逐一审看。
這些竹籍上会写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贯、师承、所属坊铺以及权限等,背面還有官府长官的签押,并沒什么問題。警卫伍长放下竹籍,朝车队张望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张主事呢?”
按照规定,灯楼维修這种大事,必须有虞部的官员跟随才成。行头凑過去低声道:“咳,别提了,张主事刚才在桥上观灯,让人给挤下水啦,到现在還沒捞上来呢。我們怕耽误工夫,就自作主张,先来了。”
警卫伍长一听,居然還有這事。他为难道:“工匠入驻,须有虞部主事陪同。”行头急道:“张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规矩就是规矩,要不让虞部再派個人過来。”警卫建议。他身为龙武军的一员,身负天子安危,一切以规矩为重。
“外头都在观灯,让我怎么找啊……”行头越发焦虑,手搓得直响,“距离丑正還有一個时辰。稍有迁延,我們就沒法按时修完。圣人一心盼着今晚灯楼大亮,昭告四方盛世。万一灯楼沒亮……就因为龙武军不让咱们工匠靠近灯楼?”
一听這话,警卫伍长开始犹豫了。规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车队:“好吧,工匠可以进去,但這车裡运的是什么?”
“都是更换的备件,用于维修更换的。”行头掀开苫布,大大方方請警卫检查。警卫伍长一摆手,手下每人一辆车,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车上确实全是竹筒,竹筒的两头被切削得很奇特,与灯楼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烫手,似乎才加热過不久。伍长不懂匠道,猜测這大概是某种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问:“還有一個时辰就举烛了,還有這么多备件需要维修?”
行头這次毫不客气地一指马车:“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问毛监。”伍长抬眼一看,坐在马车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灯楼——正是尚灯监毛顺。
伍长一下子就不作声了。毛顺那是什么身份,哪裡轮得到他一個龙武军士兵质疑?他再无疑心,吩咐抬开刺墙,让车队缓缓开进去。
连续两道警卫,都顺利放行了。虽然這些工匠沒有张洛作保,不合规矩,但毛顺大师亲临,足以震慑一切刁难。于是车队顺顺当当开到了太上玄元灯楼下面。
這座灯楼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砖石砌成一座玄观,四周黄土夯实,然后才支撑起一個硕大无朋的葫芦状大竹架。进入灯楼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观之中。
工匠们纷纷跳下马车,每人抱起数根麒麟臂,顺着那條通道进入灯楼。這裡也有龙武军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报,他们沒做任何刁难,還過来帮忙搬运。
最后下车的是毛顺,他的动作很迟缓,似乎心不在焉。行头過去亲切搀住他的手臂,毛顺看了一眼行头,低声道:“老夫已如约把你们送過来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监說哪裡话。”龙波笑道,“灯楼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学哪。”
檀棋万万沒想到,居然会在勤政务本楼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长安坊间津津乐道的一個传奇人物。她本名叫杨玉环,是寿王李瑁的妃子。檀棋与她相识,是在一次诸王春游之行上。寿王妃不慎跌下马崴伤了脚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帮她救治。两個人很谈得来,寿王妃并不看轻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与之成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几年,天子居然把杨玉环召入宫中,說要为窦太后祈福,让她出家为道,号为太真……宫闱粉帐内的曲折之处,不足为外人道,但整個长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时传为奇谈。
說起来,她已经数年沒见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虽然侍在君王之侧,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装扮,不便公然出现在宴会上——寿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见到檀棋,大为惊喜。她在宫内日久,难得能看到昔日故交,执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见到妹妹了,近来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决心,一下子被打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当她過于激动,把她往旁边拽了拽,亲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随口应着,眼神却一直看向珠帘另外一侧,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颇有些好奇。她刚才扫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却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养婢送给太子了?可她這一身脏兮兮的穿着,可不像出席宴会的样子。
“妹妹怎么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嗎?”
檀棋听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纯粹是天子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恩宠无加。她可是听說,宫中皆呼太真为娘子,早把她当成嫔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项,岂不比硬闯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电转,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姐姐,你得救我!”太真连忙搀扶起她,缓声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给我听听。”她虽只是個隐居的女道,语气裡却隐隐透着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羞赧道:“我与一人私订终身,不料他遭奸人所嫉,栽赃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缉。我奔走一夜,却无一人肯帮忙。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冒死来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后来,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烂漫的人,讲长安毁灭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歡听各种传奇故事,什么凤求凰、洛神赋、梁祝、红拂夜奔,都是男女情爱之事。若要让太真动心帮忙,只能编造一段自己和张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听完以后眼泪汪汪,觉得這故事实在凄美:私订终身,爱郎落难,舍命相救,每一個点都触动她的心绪。她早年为寿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对這样的故事总怀有些许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软软的身子,发现她连脖颈处都沾着一抹脏灰,可见這一夜真是沒闲着,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张小敬。”檀棋說完,连忙又摇摇头,“千钧之弩岂为鼷鼠发机。圣人举动皆有风雷,哪能去管這种小事,反而看轻了姐姐。”太真觉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为自己考虑,颇为感动,宽慰道:“放心好了,我常为家人求些封赏,圣人无有不准的,求個敕赦很容易。”
檀棋小声道:“乞求陛下赦免,会牵涉朝中太多,我不能连累到姐姐。姐姐若有心,只消让陛下過问一句阙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沒听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爱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圣听。所以只要陛下略做关注,他便可以脱难了。”
太真想了想,這比讨封赏更简单,還不露痕迹,遂点头应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谢,却被太真搀扶起来:“我在宫外除了几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识,不必如此。”
看着檀棋莹莹泪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种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缘,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几句,掀开珠帘去了天子身边。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经盘算過,无论是为张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给东宫,都沒法拿到御前来說。這些事对天子来說,都是小事。要惊动天子,必须是一枚锋利的毒针,一刺即痛的那种。
這枚毒针,就是阙勒霍多,毁灭长安的阙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争,两边都有意无意把阙勒霍多的威胁给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彻底掀翻整個案几,把事情闹大。只要天子一垂问,所有的事情都会摆到台面。
檀棋不知道這样搅乱局势,能否救得了张小敬,但总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闹,自己会同时得罪太子与李相,接下来的命运恐怕会十分凄惨。
可她现在顾不得考虑這些事,只是全神贯注盯着悬水珠帘的另外一侧。只见太真的黄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头偏過去讲话。過不多时,檀棋看到两名小宦官匆匆跑进帘子,又跑出来去了席间。太子和李相一起离席,趋进御案。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低下,似在行礼,可却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时晃动,大概是在训话。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檀棋听不清御案前的谈话內容,只能靠在云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赌徒,等着开盅的一刻。
终于,远游冠和乌纱幞头同时抬起,其中一顶晃动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冲击。檀棋不知吉凶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来,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后面。
李亨一脸铁青地走回来,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檀棋挺直着身躯。
“你……”李亨指着她,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說什么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贱婢!为了一個死囚犯,什么都给卖了!”
适才父皇垂问阙勒霍多,两人都沒法隐瞒。李相趁机发难,指责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惨败。李亨别无選擇,只得硬着头皮与之辩解。李相說靖安司无能被袭,他就指责御史台抢班夺权;李相說张小敬勾结蚍蜉,他就拿出张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为,反驳污蔑。
两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无准备的战争,争吵起来也只是空对空。最后天子听得不耐烦了,說“大敌未退,何故呶呶!”。他对张小敬如何毫无兴趣,可阙勒霍多可是要毁灭整個长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头谢罪,表示捐弃前嫌,力保长安平安。
檀棋虽不明内情,可听到“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暂时应该不会死咬张小敬了。她已经懒得去跟李亨解释误会,把身子往后头墙壁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恶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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