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正
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
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
开元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午时。
安西都护府,拨换城北三十裡,烽燧堡。
沒有一丝云,也沒有一丝风,只有一轮烈阳凌空高照,肆无忌惮地向這一片土地抛洒着无穷热力。整個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可无论如何也蒸不掉空气中飘浮的浓郁血腥与尸臭味。
龙旗耷拉在劈裂了一半的旗杆上,早被狼烟熏得看不出颜色。残破不堪的城堞上下堆满尸体,有突厥突骑施部的骑兵,也有*。沒人替他们收尸,因为几乎已经沒人了。
真正還喘着气的,只有十来個士兵。他们個個袍甲污浊,连发髻也半散地披下来,看起来如同蛮人一般。這几個人横七竖八躺在半毁的碉楼阴影裡,尽量避开直晒,只有一個人還在外头的尸体堆裡翻找着什么。
张小敬俯身捡起一把环首刀,发现刀口已崩了,摇摇头扔开,又找到一杆长矛,可是矛柄却被一個*死者死死握着,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张小敬只得将矛尖卸下,揣到怀裡,双目四下扫视,搜寻有沒有合用的木杆。
“我說,你不赶紧歇歇,還在外头浪什么?”闻无忌躲在一堵破墙的阴影裡,嘶哑着嗓子喊道。
“兵刃都卷刃了,不找点补充,等下打起来,总不能用牙吧?”张小敬却不肯回来,继续在尸堆裡翻找着。闻无忌和其他几個躺在阴影裡的老兵都笑起来:“得了吧。有沒有武器,能有多大区别?”
他们已经苦苦守了九天,一個三百人满编的第八都护团,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個,连校尉都战死了。突厥人下次发动攻击,恐怕沒人能撑下来。在這种时候,人反而会变得豁达。
“张大头,你要是還有力气,不如替我找找薄荷叶,手有点不稳当了。”
在碉楼的最高处,一個鹰钩鼻的干瘦弓手喊道。他正在重新为一张弓绑弓弦,因为拉动太多次,他的虎口早已开裂。张小敬抬起头:“萧规,你杀了几個了?”
“二十三個。”
“杀够二十五個,我给你亲自卷一條。”
“你他妈的就不能先给我?我怕你沒命活到那会儿。”萧规骂道。
“等我从死人嘴裡给你抠吧。”
张小敬抬起头来看看太阳高度。正午时分突厥人一般不会发动攻势,怎么也得過了未时。這几個人至少還有一個时辰好活。于是他擦了擦汗,又低头去翻找。
過不多时,他抱着两把长矛、三把短刀和一把箭矢回到阴影裡,哗啦扔在地上,直接躺倒喘息。闻无忌扔给他一個水囊,张小敬往嘴裡倒了倒,只有四五滴水流出来,沾在舌尖上,有如琼浆。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惜囊中已是涓滴不剩。
“這狼烟都燃了一天一夜,都护府的援军就算爬,也爬到了吧?”一個士兵說。闻无忌眯着眼睛道:“不好說,突厥這次动静可是不小,也许拨换城那边也在打着。”
阴影裡一阵安静,大家都明白這意味着什么。一旦拨换城陷入僵局,這边决计撑不到救援。闻无忌环顾四周,忽然叹道:“咱们大老远的跑到西域来,估计是回不去了。哥几個說好了啊,活下来的人可得负责收尸,送归乡梓。”
张小敬斜靠在断垣旁道:“你想得美。老王得送回河东,老樊得送回剑南,還有甘校尉、刘文办、宋十六、杜婆罗……要送回家的多了,几年也排不到你。趁早先拿盐腌尸身,慢慢等吧。”
闻无忌走近那堆破烂兵器,一件件拿起来检查:“其实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就当为国尽忠了。你们谁活下来,记得把我女儿娶了,省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
“你這模样,生的女儿能是什么样?我宁可跟突厥人打生打死。”
另外一個士兵喊道,引起一片有气无力的笑声。死亡這個词,似乎也被烈日晒得麻木了,每一個人都轻松地谈论着,仿佛一群踏春的年轻士子。
闻无忌啧啧两声:“哎,你们不知道,我們闻家一手祖传的调香手艺,都在她手裡。听說在长安,一封芸香能卖到五十贯,你们俩开個铺子,那是抱定了金山哪。”
“你去過长安城啊?那到底是個什么样子?听說宫殿裡头,比這片沙漠還大。”
“瞎扯!上哪儿找那么大屋顶去。不過我听說,城裡有一百零八坊呢!地方大得很!”闻无忌得意地說。
众人惊呼,龟兹不過十几坊,想不到长安居然那么大。有人悠然神往:“如果活下来,真应该去长安看看花花世界。最好赶上你女儿开了香铺,咱们都去贺喜,顺便拿走几封好香,看你個王八蛋敢不敢收钱。”
闻无忌哈哈大笑:“不收,不收,你们都来,還送杯新丰酒给你们這些兔崽子尝尝。咱们第八团的兄弟,在长安好好聚聚。”
“我要去青楼,我還沒碰過女人呢!”
“我要买盒花钿给我娘,她一辈子连水粉都沒买過!”
“每坊吃一天,我能连吃一百零八天!”
“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一群人說得高兴,用刀鞘敲着石块,纷纷起哄。
张小敬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开口:“老闻你不如先走吧,回去照顾你女儿,這裡也不差你一個人。”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让他回去。說到后来,忽然有人顺口道:“趁突厥人還沒来,咱们干脆都撤了吧。”
大家一下子住口了,這個想法萦绕在很多人心中很久,却一直沒人敢說出来。就着這個话题,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眼下援军迟迟不来,敌人却越聚越多,残存的這几個人,守与不守,其实也沒什么分别。
不料闻无忌脸色一沉,厉声道:“谁說的?站出来!”沒人接這茬。闻无忌把箭矢往地上一插:“咱们接的军令,是死守烽燧城。沒便宜行事,也沒相机行事,就是死守。人沒死完,城丢了,這算死守嗎?”
“沒人贪生怕死。可都打到這份儿上了……”张小敬鼓起勇气试图辩解。
闻无忌抬起手臂,向身后一摆:“咱们退了,后头就是拨换城,還有沙雁、龟兹,還有整個安西都护府。每個人都這么想,這仗還打不打了?你们又不是沒见過突厥人有多彪悍!”张小敬還要說点什么,他气呼呼地转過身去:“反正要撤你撤,我就待在這儿,這是大唐的国土!我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這是第八团的呼号礼,意思是“九死无悔”。众人神情一凛,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让张小敬颇为尴尬。
萧规在楼顶懒洋洋地喊道:“我說,你们怎么吵随你们,能不能劳驾派個人送捆箭矢上来?”他及时送来一個台阶,张小敬赶紧把闻无忌插在地上的箭矢拔出来,往碉楼上送。
萧规接過箭矢,拿眼睛瞄了一下:“這根不太直,你给捋一下箭翎。”他见张小敬不說话,又骂道:“张大头你真是猪脑子,知道老闻那個臭脾气,還去故意挑拨干嗎?”张小敬接過箭去,不服气道:“又不是我撤!我是劝他走。他老婆死得早,家裡孩子才多大?”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当兵的本分。能让這旗子在我們死前不倒,就算是不负君恩,想那么多旁的做什么?”
他說得轻松,但表达的意思和闻无忌一样,這是大唐国土,绝不撤走。张小敬盯着他:“看你平时懒懒散散的,居然也說出這样的话——你不怕死?”
萧规仰起头,背靠旗杆一脸无谓:“我更害怕沒有薄荷叶嚼。”
“行了行了,我已经找遍了,一片都不剩!”
萧规放弃了索要,盘腿继续绷他的弓弦。张小敬捋着箭翎叹道:“我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死了也不打紧。可老闻明明有個女儿,我记得你還有個姐姐在广武吧?你们干嗎都不走?”
“在這裡坚守战死,总好過在家乡城头坚守战死。”萧规缓缓道,“咱们每個人,都得为自己的選擇负……”他的头突然向左偏了一点,“……责”。
下一個瞬间,一支长箭擦着萧规的耳朵,牢牢地钉在石壁缝中。
“来了!”萧规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拽着长弓站到女墙旁边。张小敬急忙向下面的人示警,闻无忌等人纷纷起身,拿起武器朝這边聚拢過来。
沒想到突厥人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烽燧城下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萧规视力奇好,手搭凉棚,看到已有三十余突骑施的骑兵朝這边疾驰,身后黄沙扬起,少說還有一两百骑。
“大头,過来帮我!”萧规从女墙前起身,笔直地站成一個标准射姿。
张小敬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萧规手振弓弦,箭无虚发,立刻有三個骑兵从马上跌下来。其他飞骑迅速散开,搭弓反击。不過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萧规面前,力道已缓,被张小敬一一挡掉。
萧规练得一手好箭法,又站在高处,比精熟弓马的突厥人射程還要远。但他必须要保持直立姿态,沒有遮蔽,身边只能交给其他人来保护。闻无忌也飞步上来,与张小敬一起挡在萧规身旁,准备迎接更加密集的攻击。其他人则死死守在碉楼的下方。
*现在只有十几個人,指望他们守住整個烽燧堡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把防线收缩到了东南侧的這一处角堡来。這個角堡是全城的制高点,萧规居高临下,对全城都保持威慑力,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和堡下,防止敌人靠近。
只要萧规的弓弦還在响,突厥人就沒法安心地进城。
這是最无可奈何的战术選擇,也是残军唯一有效的办法。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個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這些突厥骑士跃過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過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個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這次只射中了一個突厥兵的脚面。這是個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這個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個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個衣衫褴褛的*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過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沒刀了,就用牙咬;沒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個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個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個*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個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個,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個通向碉楼的洞。在那個洞的下面,压着一個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那木桶裡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個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這危险的玩意。
“三十個弹指!”
萧规冷静地說,這是引爆一個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時間。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沒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個弹指的時間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個,那就是那個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還有两個人影。
张小敬已经沒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沒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這必杀的一箭。就在同时,一個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個人就這样摔下楼去。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個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裡“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裡,瞳孔裡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刚爬上楼的三個士兵,被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個砍中脖颈。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還有十五個弹指。”萧规在洞裡喊道,手裡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裡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几個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個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過,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個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個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還有七個弹指。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他从怀裡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裡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裡:
“你哪裡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說了,你個王八蛋压根本沒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沒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還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個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沒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個西域,沒人不认识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過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個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還有最后一线生机。两個人裡,至少能活一個。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還有四個弹指不到的時間。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這两個*士兵在半空画過一條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裡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個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裡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沒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這個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過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沒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這個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沒办法扣动悬刀——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個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嗎?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這些年都去哪儿了?”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還在石头缝裡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裡去,奇迹般地躲過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個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沒了一條腿,沒办法留在军中,便把赏赐折成了一卷长安户籍,算是圆了一份心愿;张小敬担心闻无忌沒人照顾,利用自己授勋飞骑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铨选的差事,也去了长安。至于萧规,他并沒接受张小敬和闻无忌的邀請,而是解甲前往广武。从此以后,张小敬和闻无忌再沒听過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龙首渠推动着六個巨大的水车轮持续地转动,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落在地上的火炬终于熄灭,黑暗中的两個人仍旧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萧规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当年咱们在龟兹分别以后,我去了广武投奔姐姐。我带了许多赏赐,還带了一份捕吏告身,满心希望从此能過上好日子。可当我到家一看,却发现屋子已成一片废墟。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广武当地的一個县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县丞怕家属把事情闹大,竟买通无赖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两個侄儿全都烧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诬陷,說我是马匪,带回的赏赐都是当盗匪抢的,還毁去了我的告身。”
他說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别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却早已深沁其中。张小敬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我原本指望兰州都督府能帮我证明清白,可他们沆瀣一气,非但不去查证,反而通风报信,把我抓到牢裡去。我在牢裡待了一年多,狱裡拿我去给一個死囚犯做替身,夜半处刑,结果被我觑到破绽,杀死了刽子手,连夜逃亡。我从武库裡盗出一把强弓,射杀了包括县丞在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几個,广武县衙为之一空。我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携弓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說起来轻松,裡面却蕴含着无限苦涩。大唐州县之间设防甚严,普通民众无有公验,不得穿越关津,也沒资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昼伏夜出,永远担惊受怕,不见天日。
萧规能感觉得到,弩机尽管還顶在太阳穴,但上面的杀意却几近于无。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缓缓坐起身子来。
“为什么不到长安找我們?”张小敬问。
“找你们又能做什么?跟着我一起流亡?”萧规笑了笑,“后来我在中原无法立足,便去了灵武附近的一個守捉城,藏身在那儿,苟活至今。”
听到“守捉”二字,张小敬有所明悟。那裡是混乱无法之地,像萧规這样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头。
难怪袭击长安的事情,還牵扯到守捉郎,原来两者早有渊源。
想到這裡,张小敬眉毛一跳,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带偏了,重新把弩机举起来:“那你解释一下,眼下這個局面,你這是发的什么疯?”
“這句话,正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這是发的什么疯?”萧规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我的下场如何?闻无忌的下场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谁所赐?为何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甘为朝廷鹰犬?”
张小敬弩口一摆:“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的秉性,从来都沒变過。”萧规冷笑,“远的事情不說,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突厥狼卫,结果呢?到头来還不是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我們为朝廷浴血奋战,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們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得到的是什么?”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沒什么能反驳的,這是一個清楚的事实。萧规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要极力维护這么一個让你遍体鳞伤的王八蛋?”
张小敬开口道:“朝廷是有错,但這是我和朝廷之间的事。你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结昔日的仇敌,這让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团兄弟们怎么想?”
萧规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们才不配勾结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罢了。我把他们推到前台,只是顺便给可汗挖一個大坑,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說到這裡,萧规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广武的时候,确实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统统死了才好。不過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超脱了那些狭隘的仇恨。”
“嗯?”张小敬眉头一皱。
“我在中原流亡那么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许多年,终于发现,咱们第八团誓言守护的那個大唐,已经病了。守捉城裡住的都是什么人?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压弯了脊梁的农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還有沒钱返回家乡的胡人……你可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跟随着我?他们都是精锐老兵,有的来自折冲府,有的是来自都护府,有的甚至還是武举出身。他们几乎都有和我同样的故事,为朝廷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发现被自己守护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
萧规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一個人有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個人有這样的遭遇,可以說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個、五百個人都有类似的遭遇,這說明這個朝廷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实它的根子已经烂了。需要用火和血来洗刷,让所有人警醒。”
张小敬盯着這位昔日同袍,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萧规說得越发亢奋起来:“這個使命,守捉郎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于各地,把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来。我們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個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却有着撼动整個局面的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规仰起头来,对着地宫的顶部大声喊道:“我要让那些大人物领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可以任意欺压。我沒有违背咱们第八团的誓言,我還是忠于這個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药。”
听到這裡,他在黑暗中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做给地面上的人看。张小敬低吼道:“焚尽长安城,伤及无辜民众,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萧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不,焚尽长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這么大的题目。我的目标,只有這么一座楼罢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只有這座太上玄元灯楼。”
“你知道這楼的造价是多少?整整四百万贯!就为了三日灯火和天子的盛世脸面而已。你不知道为這個楼,各地要额外征收多少税和徭役,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变成长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让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烧钱的。”
說着說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看两人的气势,還以为手握武器的是萧规。
萧规的鼻子尖,几乎顶到张小敬的脸上:“你可知道我蛰伏九年,为何到今日才动手?還不是因为你和闻无忌……”
张小敬眼角一颤,不知他为何這么說。
“我在长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闻记香铺的惨事。从那时候起,我加快了计划的准备,好为你们讨回一個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报复大唐,联络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为敌,拒绝了。于是我便主动与突厥可汗联系,借他们的手定下這個计谋。”
张小敬這才明白,为何突厥人会懂得使用猛火雷。萧规当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专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机,追根溯源居然還是因自己而起,张小敬在一瞬间,仿佛听到命运在自己耳边讪笑。
萧规后退了半步,让凌人的气势略微减弱,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仔细想想,距离灯楼最近的是什么?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上头是欢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灯楼炸起来,倒霉的也只是這些害你的蠹虫——怎么样?大头,過来帮我?”
听到這一句话,张小敬一瞬间整個身体都僵硬了。這句话,他在烽燧堡裡曾听過无数次,多年不听,现在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更让张小敬恐惧的,不是萧规的阴谋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小敬本来就对朝廷怀有恨意,那些害死闻无忌的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他之所以答应李泌追查這件事,完全是以阖城百姓为念。可现在老战友說了,阙勒霍多只针对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报仇雪恨,不必伤及无辜,然后让突厥人承受后果,多么完美。
更何况,现在连靖安司也沒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宾、伊斯這些人或不知所终,或身陷牢狱,一切和他有关的人,都被排除、被怀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一個可以让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张小敬闭上眼睛,弩机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后悔自己答应李泌的請求,早知道還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死牢裡来得清省。萧规盯着自己這位老战友,沒有急着追问,而是后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战。
過了良久,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有些干涩:“我加入。”
萧规眼睛一亮:“好!就等你這一句!咱们第八团的袍泽,這回可又凑到一起啦。”他激动地抱住张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时爽朗地笑了起来:“张大头,咱们再联手创造一次奇迹。”
张小敬僵硬地任凭他拍打肩膀,脸却一直紧绷着,褶皱裡一点笑意也无。
萧规俯身把弩机捡起来,毫不顾忌地扔還给张小敬,做了個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离开水力宫,沿着一條狭窄的台阶走上去,约莫二十步,掀开一個木盖,便来到了太上玄元灯楼底层。
高者必有厚基。整個太上玄元灯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体重量仍旧十分可观,必须得有一方厚实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顺索性把這個灯楼的底层修成了一座宽大的飞檐玄观,纵横二十余楹,屋檐皆呈云状,远远望去,有如祥云托起灯楼,更见仙气。
他们从水力宫爬上来,正好进入這祥云玄观的后殿。此时殿中堆满了马车上卸载下来的麒麟臂,十几個人在低头忙碌着。他们一看萧规进来,并不停手,继续井然有序地埋头做事。至于张小敬,他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龙武军恐怕還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個大灯楼。這不再是一個能给长安带来荣耀的奇观,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杀人利器。
有观必有鼎。在玄观后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摆着八個小鼎。它们本来是用来装饰的,结果现在被用来当作加热器具。每一個鼎中,都搁着几十根麒麟臂。鼎底烧着炭火,不断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进竹筒。
不用介绍,张小敬也立刻猜出来,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阙勒霍多,這裡正在做最后的加热工序。那冰瓶其实是一個细颈琉璃瓶,状如锥子,裡面插着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裡头,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达到要求的温度。
张小敬沒想到,他们连這种器物都准备出来了。萧规注意到他的眼神:“這是道士们炼丹用的,被我偷学来了。猛火雷物性难驯,不把温度控制好一点,一不留神就炸了。”他兴致勃勃地又伸出手臂一指鼎底:“你可知這炭是从何而来?”
张小敬看了一眼,那條炭呈雪白颜色,只见火光,却沒有烟气。萧规道:“這是南山上一個卖炭翁烧的。那老头烧的炭雪白如银,火力十足,且杂烟极少。他原本每年都会拉几车来城裡卖,结果宫裡的采买经常拿半匹红纱和一丈绫,强行换走一车——得有一千多斤哪。所以老头听說我們要做件大事,主动来帮我們烧制,钱都沒要。可见咱们要做的這件大事,实在是民心所向呀。”
张小敬默然不语,只是盯着那炭火入神。萧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心思還转不過来。咱们先去探望一下李司丞吧。”
他引着张小敬来到玄观二楼,這裡分出了数间灵官殿阁,都是祈福应景之用,是以裡面布设极简陋。不断有人把加热达到要求的麒麟臂抱出来,经由這裡的通道攀入灯楼,进行最后的安装。
萧规把其中一阁的门推开,张小敬一看,裡面站着一人,直身剑眉,正是李泌。他也被偷偷运进了灯楼,看起来神情委顿不堪,但仍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李司丞,看看這是谁来探望你了?”萧规亲切地喊道,搂住了张小敬的肩膀。
李泌闻言,朝這边一看,先是愕然,两道眉毛登时一挑,连声冷笑道:“好!好!”
张小敬面无表情,既不躲闪也不辩解,就這么盯着他,一动不动。萧规笑眯眯地說道:“這事可巧了,想不到靖安司的都尉,竟是我当年的老战友。在烽燧堡的时候,是我們俩从死人堆裡滚出来的。”
“嗯?”李泌一怔。
“不错。第八团一共活下来三個人,那时候我還叫萧规。哦,对了,還有另外一個幸存者叫闻无忌。他到底在哪儿,我想司丞也知道。”
凭李泌的才智,立刻猜出了前后因果。他看向张小敬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可在那冰冷裡,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一個出生入死的袍泽,和一個屡屡打压怀疑的组织,张小敬会选哪边,不言而喻。
张小敬避开李泌的眼神,抬起手臂,手指在眼窝裡轻轻一掸。這不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而是为了不那么尴尬。萧规看看李泌,又看看张小敬,咧嘴笑道:“李司丞慧眼识珠,一眼就挑中了我這兄弟。若不是我有几分侥幸,說不定真被他给搅黄!只可惜你们蠢,不能一信到底。”
李泌一言不发。萧规把自己的弩机塞到张小敬的手裡,轻松道:“大头,为了庆祝咱们重逢,插個茱萸呗?”
“插茱萸?”张小敬听到這個词,脸色一变。這可不是民间重阳节佩茱萸的习俗,而是西域军中习语。茱萸果成熟后呈紫红色,插茱萸的意思,是见血。
萧规笑意盈盈,下巴朝李泌摆了摆。
他的意思很明白。半個时辰之前,张小敬還是敌对的靖安都尉,现在转变阵营,为了让人信服,必须得纳一個投名状——靖安司丞李泌的人头,再合适不過。
杀死自己的上司,将彻底沒有回头路可走,如此才会真正取得蚍蜉们的信任。
萧规盯着张小敬,脸上带着笑容,眼神裡却闪动着几丝不善的光芒。這個生死相托的兄弟,到底能否值得继续信任,就看這道题怎么解了。他身旁的几名护卫,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灵官阁裡一时安静下来。李泌仰起头,就這么盯着张小敬,既沒哀求,也沒训斥。张小敬也沒动,他沉默地肃立于李泌对面,那一只独眼微微眯着,旁人难以窥破他此时的内心活动。
见他迟迟不动手,护卫们慢慢把手向腰间摸去。只听咔嚓一声,张小敬抬起右臂,把弩机顶在了李泌的太阳穴上,手指紧紧钩住悬刀。
“李司丞,很抱歉,我也是不得已。”张小敬道,语调沉稳,不见任何波动。
“大局为重,何罪之有。”李泌闭上眼睛。他心中苦笑,沒想到两人在慈悲寺關於“杀一人,救百人”的一番对话,竟然几個时辰后就成真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成了那位被推出来献祭河神的无辜者。
张小敬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一扣悬刀。
噗的一声,李泌的脑袋仿佛被巨锤砸中似的,猛地朝反方向一摆,整個身躯以一個滑稽的姿势仆倒在地,一动不动。
靖安司的司丞,就這样被靖安司都尉亲手射杀在太上玄元灯楼裡。
张小敬垂下弩机,闭上眼睛,知道从這一刻开始,他将再沒有回头路可以走。为了拯救长安,他不后悔做出這個選擇,可這毕竟是错的。每一次应该做的错事,都会让他心中的包袱沉重一分。
屋子裡一時間安静无比,张小敬突然睁开眼睛,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這并不是弩箭贯脑该有的反应。他看了看手裡的弩机,把视线投向躺倒在地的李泌,发现他的太阳穴有一圈紫黑色的瘀血。张小敬的视线朝地面扫去,不由得瞳孔一缩。
那支射出的弩箭,居然沒有箭头。
*的箭杆和弓箭杆不同,顶端要削圆,前宽后窄。因为*一般应用于狭窄、曲折的近战场合,强调在颠簸环境下的威力。眼前這支弩箭,沒有尖铁头,只剩一個椭圆的木杆头。這玩意打在人身上会剧痛无比,但只会造成钝伤,不会致命。
张小敬疑惑地看向萧规。萧规拍了拍巴掌,满脸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大头,恭喜你,你通過了考验。”
“怎么回事?”
“我对大头你并不怀疑,不過总得给手下人一個交代。”萧规俯身把箭杆捡起来,“我本以为,你会犹豫,沒想到你杀上司真是毫不手软,佩服,佩服。”
他对张小敬的最后一点疑惑,终于消失了。一個人是否真的起了杀心,可瞒不過他的眼睛。刚才张小敬扣动悬刀时的眼神,绝对是杀意盎然。
张小敬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右手在颤抖着:“你给我弩机之前,就把箭头给去掉了?”萧规笑道:“你能扣动悬刀,就足以說明用心,不必真取了李司丞的狗命。他另外還有用,暂时不能死在這裡。”
這时李泌咳咳地试图把身体直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太疼了,他的脑袋還晕乎乎的,神情痛苦万分,有鲜血从鼻孔裡流出来。萧规拎起他的头发:“李司丞,谢谢你为我找回一位好兄弟。”
“张小敬!”
一声大喝响彻整個灵官阁。李泌拖着鼻血,从来沒這么愤怒過:“我還是不是靖安司的司丞?你還是不是都尉?”
“是。”张小敬恭敬地回答。
“我给你的命令,是制止蚍蜉的阴谋!从来沒說過要保全长官性命!对不对?”
“是。”
“你杀本官沒关系,但你要拯救這长安城!元凶就在旁边,为何不动手?”
萧规从鼻孔裡发出嗤笑,李泌這脑袋是被打糊涂了?這时候還打什么官腔!张小敬缓步走過去,掏出腰间那枚铜牌,恭恭敬敬插回到李泌腰间:
“李司丞,我现在向你請辞都尉之职。在你面前的,不再是靖安司的张都尉,而是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是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是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是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是要向长安讨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他每报出一個身份,声音就会大上一分,說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泌的脸色铁青,张小敬入狱的原因,以及在這几個时辰裡的遭遇,他全都一清二楚,更了解其中要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现在张小敬积蓄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那滔天的凶蛮气势汹涌扑来,让李泌几乎睁不开眼。
偏偏他沒办法反驳。
吐出這些话后,张小敬双肩一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萧规在一旁欣慰地笑了。在他看来,张小敬之前的行为,纯属自找别扭,明明对朝廷满腹怨恨,偏偏要为了一個虚名大义而奔走,太纠结。
现在张大头把之前的顾虑一吐为快,又真真切切对上司动過了杀心,萧规终于放下心来。他握紧右拳,在左肩上用力一捶,张小敬也同样动作,两人异口同声:“九死无悔。”
那一瞬间,第八团的盛况似乎回到两人眼前。萧规的眼眶裡,泛起一点湿润。
這时李泌勉强开口道:“张小敬,你承诺過我擒贼,莫非要食言嗎?”
“不,我当时的回答是,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選擇负责。”
李泌听到這句话,不由得苦笑起来:“你說得不错,我看走了眼,应该为自己的愚蠢承担后果。”
张小敬道:“您不适合靖安司丞這個职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萧规大笑:“說得好,我們這样的人,死后一定得下地狱才合适。大头你五尊阎罗的名头,不知到时候管用与否。”
“言尽于此,請李郎君仔细斟酌。”张小敬拱手。
称之为“郎君”,意味着张小敬彻底放弃了靖安司的身份,长安之事,与他再无关系。听到這一声称呼,李泌终于放弃了說服的努力,垂头不语。
萧规吩咐把李泌从柱子上解下来,让两個护卫在后头押送,然后招呼张小敬朝灯楼上头去。
“怎么他也去?”张小敬颇有些不自在。
萧规道:“刚才我不是說了嘛,他另外有用处。”
张小敬這才想起来,之前就有一個疑点。蚍蜉们袭击靖安司大殿,为何不辞辛苦地劫持李泌?让他活着,一定有用处,但這個用处到底是什么?
萧规看出张小敬的疑惑,哈哈一笑,說走,我带你去看個东西就明白了。
一队人鱼贯走出灵官阁。张小敬刚迈出门槛,萧规突然脸色一变,飞起一脚踢向张小敬腰眼。张小敬沒想到他会猝然对自己出手,登时倒地。就在倒地的瞬间,一道寒光擦着他头皮堪堪扫過。
元载现在正陷入巨大的矛盾。他半靠在一棵槐树旁,盯着那扇鲜血淋漓的大门,久久沒能作声。
那個杀神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還把自己吓得屁滚尿流。可是他临走前說的那句话,却让元载很在意。
“若你们還有半点明白,就尽快赶去兴庆宫前,蚍蜉全聚在那儿呢。”
這是個圈套,還是一句实话?元载不知道。若說是假的,可张小敬撒這個谎毫无必要;可若說是实话,张小敬会這么好心?主动给追捕他的人提供线索?元载可不相信。
一贯以目光敏锐而自豪的他,面对张小敬這個谜,竟然不知所措。他真想干脆找一朵菊花算了,一瓣一瓣地揪下来,让老天爷来决定。
這时他身边的旅贲军伍长凑過来,悄声道:“我們要不要冲进去抓人?”
他们刚才抓住一個从院子裡跑出来的学徒,已经问清楚了這家主人的底细,叫作晁分,背后是日本人晁衡。院子裡面似乎還有一個受了重伤的波斯人。张小敬特意跑来這裡,肯定跟他们有勾结,抓起来总沒错。
旅贲军在這院子裡起码躺倒了十几個人,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亏,他们急于报仇。
对這個建议,元载摇摇头。他不关心旅贲军的脸面,也不怕晁衡,他只是觉得,這件事沒想象中那么简单。
部下不知道,元载心裡可最清楚不過:张小敬并不是内奸,這個罪名只是为了方便有人背黑锅而捏造出来的。用它来整人沒問題,但如果真相信這個结论去推断查案,可就南辕北辙了。
南辕北辙?
元载忽地猛拍了一下槐树树干,双眼一亮,霎时做出了决断。
“整队,去兴庆宫!”
旅贲军的伍长一愣,以为听错了命令。
“去兴庆宫!”元载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斩钉截铁。
他不知道张小敬的话是否真实,不過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元载,兴庆宫那边的变数更大。
变数大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机遇。
元载相信,今晚的幸运還未彻底离开他,值得赌一赌。
张小敬倒地的一瞬间,萧规发出了一声怒吼:“鱼肠!你在干嗎?!”
在灵官阁外,一個黑影缓缓站定,右手拿着一把窄刃的鱼肠短剑,左手垂下。张小敬這才知道,萧规踹开自己,是为了避开那必杀的一剑。他现在心神恍惚,敏锐感下降,若不是萧规出手,恐怕就莫名其妙死在鱼肠剑下了。
“我說過了,我要亲自取走张小敬的命。”鱼肠哑着声音,阴森森地說。
萧规挡到张小敬面前,防止他再度出手:“现在张小敬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不必再与他为敌。”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意投降?”
“這件事我会判断!”萧规怒道,“就算是假意投降,现在周围全是我們的人,又怕什么?”
這個解释,并未让鱼肠有所收敛:“他羞辱了我,折断了我的左臂,一定要死。”萧规只得再次强调,语言严厉:“我再說一次,他现在是自己人,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鱼肠摇摇头:“這和他在哪边沒关系,我只要他死。”
灵官阁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诡异。张小敬刚刚转换阵营,就要面临一次内讧。
“這是我要你做的第九件事!不许碰他!”萧规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撩袍角,拿起一串红绳,那红绳上有两枚铜钱。他取下一枚,丢了過去。鱼肠在半空中把钱接到,声音颇为吃惊:“你为了一個敌人,居然动用這個?”
“你听清了沒?不许碰他。”萧规道。
“好,不過记住,這個约束,在你用完最后一枚铜钱后就无效了。”鱼肠强调道,“等到我替你做完最后一件事,就是他的死期。”
张小敬上前一步:“鱼肠,我给你一個承诺,等到此间事了,你我公平决斗一次,生死勿论。”鱼肠盯着张小敬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会信守承诺?”
“你只能選擇相信。”
鱼肠沉默了片刻,他大概也觉得在這裡动手的机会不大,终于一点头:“好。”
鱼肠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留下了一句从不知何处飘過来的话:“若你食言,我便去杀闻染。”
萧规眉头一皱,转头对张小敬满是歉疚:“大头,鱼肠這個浑蛋和别人不一样,听调不听宣。等大事做完,我会处理這件事,绝不让你为难。”
张小敬不动声色道:“我可以照顾自己,闻无忌的女儿可不会。”萧规恨恨道:“他敢动闻染,我就亲自料理了他!”
他们从灵官阁拾级而上,一路上萧规简短地介绍了鱼肠的来历。
鱼肠自幼在灵武附近的守捉城长大,沒人知道他什么来历什么出身,只知道谁得罪了鱼肠,次日就会曝尸荒野,咽喉一條极窄的伤口。当地守捉郎本来想将鱼肠收为己用,很快发现這家伙太难控制,打算反手除掉。不料鱼肠先行反击,连续刺杀数名守捉郎高官,连首领都险遭不测。守捉郎高层震怒,撒开大網围捕。鱼肠被围攻至濒死,幸亏被萧规所救,這才捡了一條命。
张小敬心想,难怪鱼肠冒充起守捉郎的火师那么熟练,原来两者早有渊源。如果守捉郎知道,他们险些捉到的刺客,竟然是鱼肠,只怕事情就沒那么简单了。
萧规继续讲。鱼肠得救以后,并沒有对他感激涕零,而是送了十枚铜钱,用绳子串起来给他,說他会为蚍蜉做十件事,然后便两不相欠。所以萧规說他听调不听宣,不易掌控。
现在萧规已经用掉了九枚,只剩下最后一枚铜钱。
“真是抱歉,害你白白浪费了一枚。”
萧规道:“沒关系,這怎么能算浪费。再說,我也只剩一件事,需要拜托鱼肠去做。结束之后,也就用不着他了……”他磨了磨牙齿,露出一個残忍的笑意,旋即又换上一副关切表情:
“大头,接下来的路,可得小心点。”
张小敬一看,原来灵官阁之上,是玄观顶阁。顶阁之上,他们便正式进入灯楼主体的底部。眼前的场景,让张小敬和李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头顶,是一個如蜘蛛巢穴般复杂的恢宏穹顶。整個太上玄元灯楼,是以纵横交错的粗竹木梁为骨架,外蒙锦缎彩绸与竹纸。它的内部空间大得惊人,有厚松木板搭在梁架之间,彼此相搭,鳞次栉比,形成一條條不甚牢靠的悬桥,螺旋向上伸展。附近還垂落着许多绳索、枢机和轮盘,用处不明,大概只有毛顺或晁分這样的大师,才能看出其中奥妙。
他们踏着一节一节的悬桥,一路盘旋向上,一直攀到七十多尺的高度。忽然一阵夜风吹過灯楼骨架,张小敬能感觉到整個灯楼都在微微摇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夜风吹起外面的一片蒙皮,张小敬从空隙向北方看過去,发现勤政务本楼近在咫尺。他知道两者之间距离不远,但沒想到居然近到了這地步。只消抛一根十几尺的井绳,便足以把两栋楼连接起来。
张小敬的独眼,从這個距离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中宴会的种种细节。那些宾客头上的方冠,案几上金黄色的酥香烤羊,席间的觥筹交错,還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袍裙闪现其间。還有人酒酣耳热之际,离席凭栏而立,朝着灯楼這边指指点点。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上玄元灯楼亮起,那将是千古未有的盛大奇景。我赌十贯钱,他们肯定肚子裡憋了不少诗句,就等着燃烛的时候吟出来呢。”
萧规调侃了一句,迈步继续向前。张小敬收回视线,忽然发现李泌的脸色不太好。他的双臂被牢牢缚住,左右各有一個壮汉钳制,以這种状态去走摇摇欲坠的悬桥,很难控制平衡,随时可能会掉下去。
他要伸手去扶,萧规宽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這么辛辛苦苦把李司丞弄得這么高,可不是就为推下去听個响动。”說到這裡,萧规伸出右手高举,然后突然落下,嘴裡還模拟着声音:“咻——啪!”
一行人又向上走了数十尺,终于抵达了整個灯楼的中枢地带——天枢层。
這一层是個宽阔的环形空间,地板其实就是一個硕大的平放木轮,轮面差不多有一座校场那么大。在竹轮正中,高高竖起了一根大竹天枢,与其他部件相连,由木料和竹料混合拼接而成,大的缝隙处還用铁角和铜环镶嵌。
很多蚍蜉工匠正攀在架子上,围着這個大轮四周刀砍斧凿,更换着麒麟臂。他们身边都亮着一盏小油灯,远远望去,星星点点,好似這大轮上镶嵌了许多宝石。
张小敬沒看出個所以然。但李泌抬头望去,看到四周有四五间凸出轮廓的灯屋,立刻恍然大悟。
這個太上玄元灯楼,就基本结构而言,和萧规给他展示的那個试验品是一样的。中央一個大枢轮,四周一圈独立小单元,随着枢轮转动,這些单元会在半空循环转动。不同的是,试验品用的是纸糊的十二個格子,而這個太上玄元灯楼的四周,则是二十四间四面敞开的大灯屋,每一间屋子内都有独立的布景主题,有支枢接入,可以驱使灯俑自行动作。
可以想象,当整個灯楼举火之时,高至天际的大轮缓缓转动,這二十四间灯屋在半空中升降起伏,该是何等震惊的华丽景象。喜好热闹的长安人看到這一切,只怕会激动地发疯。
一個佝偻着背的老人正蹲在天枢之前,一动不动,不时伸手過去摸一下,好似在抚摸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
萧规走過去拍拍他肩膀:“毛大师,准备得如何了?”毛顺头也不抬:“只要下面的转机与水轮扣上,這总枢便会转动,带动二十四间灯房循循相转。”他的心情很不好,任何一個得知自己的杰作要被炸掉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张小敬一惊:“這就是毛顺?他也是你们蚍蜉之人?”萧规道:“我們自然是求贤若渴,不過大师显然更重视自己的家人。”张小敬沉默了,多半是蚍蜉绑架了毛顺的家眷,强迫他和自己合作。
难怪蚍蜉混进来得如此顺利,有毛顺作保,必然是一路畅通。
“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张小敬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规似乎早就在等着這個問題了。一個人苦心孤诣筹划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希望能跟人炫耀一番。他一指那根巨大的天枢,兴致勃勃地开始解說起来。
原来那根至关重要的天枢大柱裡,已被灌满了石脂。在它周围的二十四间灯房裡早安放了大量石脂柱筒。一旦灯楼开始运作,灯房会陆陆续续燃烧起来。观灯之人,肯定误以为是灯火效果,不会起疑。当這二十四间灯房全部烧起时,热量会传递到正中天枢大柱。真正调配好的猛火雷,即藏身柱中。届时一炸,可谓天崩地裂。近在咫尺的勤政务本楼一定灰飞烟灭。
张小敬听完這個解說,久久不能言语。原来這才是阙勒霍多的真正面目,它从来沒有蛰伏隐藏,就是這么大剌剌地矗立在长安城内。
這要何等的想象力和偏执才能做到?
萧规对张小敬的反应很满意,他仰起头来,语气感慨:“费這么大周折,就是要让一位天子在最开心、最得意的一瞬间,被他最喜爱的东西毁灭。這才是最有意义的复仇嘛。”
张小敬看着這位老战友,想开口說些什么,但终于還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哦,对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要麻烦李司丞——你在這儿等一会儿。”萧规让张小敬留在天枢,跟毛大师多聊聊天,然后扯走了李泌。
离开天枢這一层,萧规把李泌带到了灯楼外围的一间灯屋裡。這些灯屋都是独立的格局,四面敞开,便于从不同方向观赏。它和灯楼主体之间有一條狭窄的通道相连。
萧规和李泌来到的這间灯屋,主题叫作“棠棣”,讲的是兄友弟恭,裡面有赵孝、赵礼等几個灯俑。萧规推着李泌进去,一直把他推到灯屋边缘,李泌双脚几乎要踩空,才停下来。
李泌低头一望,脚下根本看不清地面,少說也是几十尺的高度。他的双手被缚,在這晃晃悠悠的灯楼上,只靠腿掌控平衡,很是辛苦。
“李司丞,辛苦你了。”萧规咧开嘴,露出一個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個响指。
李泌闭上眼睛,以为对方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事都沒发生。他再度睁开,发现棠棣灯屋相邻的两個灯屋,纷纷亮起灯来。
一屋是孔圣问老子,以彰文治之道;一屋是李卫公扫讨阴山,以显武威之功。两边的灯烛一举,恰好把棠棣灯屋映在正中。勤政务本楼上的宾客看到有灯屋先亮了,误以为已经开始,纷纷呼朋唤友,過来凭栏一同欣赏。
就這么持续了二十個弹指,萧规又打了一個响指,两屋烛光一起灭掉。远处的宾客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這才知道那是在测试。
“好了,李司丞你的任务完成了。”萧规把他从灯屋边缘拽了回来。李泌不知就裡,只好保持着沉默。
当他们再度回到天枢后,萧规叫来一名护卫,吩咐把李泌押下灯楼,送到水力宫的地宫去,然后亲热地搂住张小敬的肩膀,带着他去了天枢的另外一侧。从头到尾,李泌和张小敬两個人连对视一眼的机会都沒有。
李泌被倒绑着双手,被那护卫从天枢旁边押走。他们沿着悬桥一圈圈从灯楼转下去,下到玄观,再下到玄观下的地宫。那六個巨大的水轮,依然在黑暗中哗哗地转动着。再過不久,它们将会接续上毛大师的机关,让整個灯楼彻底活過来。
“真是巧夺天工啊。”李泌观察着巨轮,不由得发出感慨。比起地表灯楼的繁华奢靡,他觉得這深深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精妙所在。
护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当官的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居然還有闲心赏景?他把腰间的刀抽了出来:“李司丞,龙波大人要我捎句话,恭送司丞尸解升仙。”
李泌沒有动,他也动不了,双臂還被牢牢地捆缚在背后。但李泌的神情淡然,似乎对此早有预感。
护卫狞笑着說道:“我的媳妇,就是被你這样的小白脸给拐走的。今天你就代那個兔崽子受過吧,我会杀得尽量慢一些。”他的刀缓缓伸向李泌的胸口,想要先挑下一條心口肉来。
突然,李泌动了。他双臂猛然一振,绳子应声散落。這位年轻文弱的官员,右手握紧一把小铁锉,狠狠地扎入护卫的太阳穴。护卫猝然受袭,下意识飞起一脚,把李泌踢倒在墙角。
這一濒死反击,力道十足,李泌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散,一缕鲜血流出嘴角。他喘息了半天,方才挣扎着起身。那個护卫已经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左边太阳穴上,只能看到铁锉的一小截把手——刚才那一扎,可真是够深的。
当啷一声,一枚铜牌从李泌身上跌落在地。這是张小敬刚才在灵官阁還给李泌的腰牌,那枚小铁锉即扣在内裡,一同被掖进了腰带。除了他们两個,沒人觉察到。
李泌背靠着土壁,揉着酸痛的手腕,内心百感交集。他的脑海裡,不期然又浮现出张小敬一段突兀的话:
“您不适合靖安司丞這個职位,還不如回去修道。拜拜三清,求求十一曜,推推八卦命盘,访访四山五岳,什么都比在靖安司好——不過若司丞想找我报仇,恐怕得去十八层地狱了。”
张小敬并非修道之人,他一說出口,李泌便敏锐地觉察到,這裡面暗藏玄机。以他的睿智,只消细细一推想,便知道其中的关键,乃在数字。
三、十一、八、四、五、十八
這是《唐韵》裡的次序,靖安司的人都很熟稔。三为去声,十一队,第八個字是“退”;四为入声,第五物,第十八字是“不”。
翻译過来就是两個字。
這是姚汝能的心志、檀棋的心志,也是张小敬从未更改的心志:
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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