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巳初(1)
有两個小黑点在拼命奔驰,一個向南,一個向东,两者越来越近,
然后他们在永崇宣平的路*会到了一起。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巳初。
长安,万年县,延兴门。
橐橐的脚步声响起,一大队卫兵匆匆登上城头,朝北方跑去。這一长串队伍的右侧恰好暴露在东边的朝阳之下,甲胄泛起刺眼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城墙上缘镶嵌了一條亮边。
为首的是延兴门的城门郎,他跑得很狼狈,连系铠甲的丝绦都来不及扎好,护心镜就這么歪歪斜斜地吊在前胸,看起来颇为滑稽。可是他连停下来整理仪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情既困惑又紧张。
就在刚才,他们接到了一封诡异的来信。這封信是由一個叫阿罗约的胡人送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天子在延兴北缒架。”還有一個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门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务本楼上嗎?怎么会跑到那裡去?這個靖安都尉又是谁?
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闻。消息裡有“天子”二字,城门郎无论如何都得去检查一下。尤其是在這個非常时期,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他连忙调集了十几個卫兵,披挂整齐,自己亲自带队前往查看。队伍沿着城头跑了一阵,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那個巨大的缒架。城门郎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光线,隐约看到缒架旁边似乎趴着一個人,一动不动。
那人穿着赤黄色的袍衫,头发散乱,附近地上還滚落着一顶通天冠……看到這裡,城门郎心裡咯噔一声,看来那封信所言非虚。他步伐交错更快,很快便冲到了缒架旁边,距离那人還有数步之远时,突然又停住脚步,谨慎地观瞧。
虽然城门郎从未见過天子的容貌,可這袍衫上绣的走龙,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无一不证明眼前這人的至尊身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犹豫,赶紧俯身恭敬地把那位翻過身来。
天子仍旧昏迷不醒,不過呼吸仍在。城门郎简单地做了一下检查,发现他除了额头有瘀痕之外,并沒什么大伤,這才放下心来。
這时旁边士兵传来一阵呼喊。城门郎转過头去,发现在缒架外侧,還吊着一個歪歪斜斜的大藤筐,裡面躺着一位同样不省人事的美艳女坤道。更奇怪的是,在藤筐旁边的绞绳下端,吊着一具男子的尸体,在城墙上来回摆动。
城门郎把头探出城墙去,看到护城河的冰面上多了一個大窟窿,說明有人曾在這個位置跳下去過。
這么一個诡异的格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把天子赶紧送回宫去,想必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城门郎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朝北方望去。天亮之后,城内的视野变得非常清晰。那太上玄元灯楼已消失不见,浓重的黑烟在兴庆宫的方向呼呼地飘着,蔚蓝的天色被弄污了一角。
城门郎直起身子,从手下手裡接過旗子和金锣,先是敲响大锣,然后对着距离最近的一座望楼迅速打出信号。這個信号很快被望楼接收到,然后迅速朝着四面八方传去。一时之间,满城望楼的旗帜都在翻飞,锣声四起。若有人听明白,会发现它们传递的都是同一则消息:
“天子无恙!”
陈玄礼怨毒地注视着眼前這個被人搀扶的独眼男子,恨不得上去一刀劈死。就是這個人,在百官之前把自己打昏;就是這個人,公然挟持了天子而走;就是這個人,让整個长安陷入极大的动荡。
对于一位龙武军的禁军将领,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了。
现在只消将指头微微屈下半分,這個犯下滔天罪行的家伙就会变成一只铁刺猬。可是陈玄礼偏偏不敢动,天子至今下落不明,一切還得着落在张小敬身上。這個浑蛋還不能死。
想到這一点,陈玄礼微微斜過眼去,永王就站在他的身旁,袍子上一身脏兮兮的烟污。這位贵胄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方,也充满了愤怒的火焰。
陈玄礼想起来了,据說去年曾经有過一次大案,好像就和张小敬和永王有关,永王還吃了一個大亏,张小敬也被打入死牢。难怪之前在摘星殿内,张小敬会把永王单独挑出来杀掉。
不過永王的运气可真不错,居然从张小敬的毒手裡活了下来。虽然陈玄礼对他如何逃生這件事,心中不无疑惑,可既然他還活着,就不必节外生枝——眼下天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张小敬,你已经被包围了,還不快快說出,你的同党把天子挟持到了何处?!”陈玄礼中气十足地喝道。
闻染和岑参一听,脸色同时一变。他们可沒想到,张小敬居然挟持了天子?這可真是泼天一般的大案了。可惊归惊,闻染抓着张小敬的手,反而更紧了一些。她悄声对岑参道:“岑小哥,你快過去吧,我們不能再连累你了。”岑参這次沒再說什么豪言,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
挟持天子,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止会延祸到他一人。岑参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为家族考虑。
可他還沒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封大伦已经一马当先,怨毒地一指他们两個,大声喝道:“他们两個是张小敬的帮凶!所有的事,都是他们搞出来的!”
封大伦并不清楚兴庆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事涉天子,一定是惊天大案,必须得趁這個机会把這些家伙死死咬死!有多少脏水都尽量泼過去。
封大伦這一指控,让队伍裡一阵骚动。陈玄礼抬起手厉声呵斥了一下,转头再次喝道:“张小敬,快快說出天子下落,你還可留一個全尸!”永王站在一旁,双手垂在袖子裡,眯着眼睛一言不发。
闻染咬着嘴唇,决定陪恩公走完這最后一段路。她忽然发觉臂弯一动,张小敬已经抬起了脖子,嘶哑着嗓子說道:“你先放他们两個人走,我再說。”
陈玄礼大怒:“你這狗奴,還想讨价還价?!”
“是。”
张小敬知道這一回决计逃不脱了,即使他现在表明身份解释,也无济于事。无论是陈玄礼、永王還是封大伦,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過自己——但闻染和岑参是无辜的。
陈玄礼捏紧剑柄,怒气勃发。封大伦生怕他妥协,连忙提醒道:“陈将军,這個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血案,异常狡黠凶残,给他一丝机会,都可能酿成大祸。”他又转头对永王恭敬道:“這一点,殿下可以佐证。”
永王冷哼了一声,既沒反对,也未附和。封大伦觉得挺奇怪,永王对张小敬恨之入骨,为何不趁這個绝佳的机会落井下石?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這局面张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身份,不必再出手。不過永王不愿出手,不代表他不愿意见别人出手,這时可是送人情的最好时机。
封大伦计议已定,一步踏前:“张小敬,你如今犯了不赦大罪,身陷大军重围,還敢抱持這等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說出天子下落,今天会死得很惨!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会更惨!那個叫闻染的小娼妇,咱熊火帮每人轮她一遍,起码三天三夜,她身上每一個洞都别想闲着!”
說到后来,封大伦越說越得意,越說越难听。他对天子下落并不关心,只想彻底激怒张小敬,好让龙武军有动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阎罗的尸体,封大伦的内心便始终无法真正平静下来。
陈玄礼听封大伦越說越粗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不過也沒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這种话到底能不能逼出张小敬的底线。
封大伦唾沫横飞,說得正高兴。张小敬突然挣脱了闻染和岑参的搀扶,整個人向前三步挺立起了身体,独眼重新亮起了锋锐的杀意。封大伦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重新弥散在四肢百骸。
张小敬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下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闻染冲上来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向对面开口道:
“陈将军,昨天的這個时辰,李司丞把我从死囚牢裡捞出来,要求我解决突厥狼卫。你猜他用了什么理由来說服我?”张小敬的声带刚刚恢复,嘶哑无比,就像是西域的热风吹過沙子滚动。
陈玄礼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說起這么一個无关话题。张小敬沒指望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
“他先抛出君臣大义,說要赦免我的死罪,给我授予上府别将的实职,又问我恨不恨突厥人,给我一個报仇的机会。但這些东西,都沒有打动我。真正让我下决定帮他的,是他說的一句话——今日這事,无关天子颜面,也不是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這是几十万條人命。”
移香阁前一片安静,无论是将领還是龙武军士兵,似乎都被张小敬的话吸引住了。他们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与這個话题密切相关。
“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帅,所为不過两個字:平安。我孤身一人,只希望這座朝夕与共的城市能够平安,希望在這城裡的每一個人,都能继续過着他们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应了李司丞,尽我全力阻止這一次袭击,哪怕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时,张小敬伸出右拳,在左肩轻轻一击。這個手势别人不知就裡,陈玄礼却看得懂。他出身军中,知道這是西域军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
可是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玄礼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炸毁太上玄元灯楼,火烧勤政务本楼,戕杀亲王,挟持天子,這就是你所谓的平安?”
“陈将军,如果我告诉你,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职责,在极力阻止這些事,你会相信嗎?”
陈玄礼怒极反笑:“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蚍蜉称兄道弟,如今說出這种鬼话,欺我等都是三岁小儿嗎?”封大伦也喝道:“你当初杀死万年县尉,我就知道是個嗜杀无行的卑劣之徒。如今侥幸蒙蔽上司,混了個靖安都尉的身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死到临头才想起来编造谎言乞活,真当我等都是瞎子嗎?”
他句句都扣着罪责,当真是刀笔吏一样的犀利功夫。就连陈玄礼听了,都微微颔首。
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要解释清楚這些事情,实在太难。周围這些人,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
能够证明张小敬在灯楼裡努力的人,鱼肠、萧规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间接证明其清白,可是她们会嗎?即使她们愿意证明,天子会信嗎?即使天子相信,朝廷会公布出来嗎?
张小敬太熟悉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這么一场轰动的大灾劫,朝廷必须要找到一個罪魁祸首,才能给各方一個交代,维护住体面。萧规已死,对他们来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把张小敬抛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们对他的贡献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动這件事。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解脱之道。
长安大城就好似一头狂暴的巨兽,注定要吞噬掉离它最近的守护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城市的误解和牺牲。
张小敬仰起头来,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时的天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掸了掸眼窝裡的灰尘,低下头,看着陈玄礼缓缓道:“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選擇负责。我告诉你吧,蚍蜉已经死绝,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无事。”
“在哪儿?”
“先让這两個人离开,我才会說。”
张小敬一指闻染和岑参,摆出一個坦荡的姿态。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他放弃了为自己辩說,只求他们能够平安离开。
不料封大伦又跳了出来:“陈将军不要相信他!這家伙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如今突然說這种话,一定還有什么阴谋!”
陈玄礼盯着一脸坦然的张小敬,有些犹豫不决。這时永王却忽然开口道:“以父皇安危为重。”
陈玄礼和封大伦同时愕然,永王這么一說,无异于同意放走闻染和岑参。不過他的這個理由出于纯孝,沒人敢去反对。
于是陈玄礼做了几個手势,让士兵们让出一條通道来。闻染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恩公,你不能抛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张小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咱们第八团就這点骨血,替我們好好活下去吧。”
他一边說着,一边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闻染脖子。闻染嘤咛一声,昏倒過去。
张小敬对岑参道:“麻烦你把她带走吧,今天多有连累。”岑参這时不敢再逞什么英雄,知道再不走,会惹出天大的麻烦,便沉默着搀起闻染,往外走去。
封大伦有些不情愿,不過他转念一想:先把张小敬弄死,至于闻染嘛,只要她還留在长安城,日后還怕沒熊火帮折磨的机会嗎?
岑参托着闻染,慢慢走在龙武军士兵让出的通道间。两侧的士兵露出凶狠的神情,岑参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张小敬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伸开,那一只独眼一直注视着這边。
出于诗人的敏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闻染一离开视线,他与這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线便会断开,从此再无留恋。岑参虽然对這個人不甚了解,可从与闻染、姚汝能等寥寥几人的接触,知道他绝非封大伦口中的一個卑劣凶徒那么简单。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积。
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英雄末路,悲怆绝情,這是绝好的诗材。可惜诗家之幸,却非英雄之幸,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膛裡快要爆炸开来。
就在這时,忽然远处传来金锣响动,锣声急促。一下子,移香阁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他们看到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個消息,整個长安上空都几乎被這消息填满了。
有懂得旗语的人立刻破译出来,禀报给陈玄礼:“天子无恙。”陈玄礼又惊又喜,忙问詳情,可惜望楼還沒来得及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是延兴门那边传来的消息。
封大伦飞速看向张小敬,脸上满是喜悦。天子无恙,這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個要挟的筹码,可以任人宰割了!
张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给延兴门传消息的是他,结果沒想到這個善意的举动,却成了自己和另外两個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无策。
“李司丞,那件事沒办法告诉你了,但我总算履行了承诺。”张小敬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迎着锋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伦压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见张小敬身形动了,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喊道:“不好!钦犯要逃!”
龙武军士兵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猛然听到這么一句,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对着张小敬就要扣动悬刀。
就在這千钧一发之际,一個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飞過来:
“住手!”
“安禄山?”
李泌对這個名字很陌生。队正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他是营山杂胡,张守珪将军的义子。”
一听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凛。胡人做节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绝不多见。安禄山能做到這個位子,說明很有钻营的手段。可是,這家伙不過一介新任平卢节度使,怎么敢在长安搞出這等大事?实在是胆大到有点荒唐。李泌总觉得道理上說不通,其中必然還有曲折。
“平卢留后院在哪裡?你随我去。”李泌举步朝外走去,队正虽然不情愿,但看他杀气腾腾,也只能悻悻跟从。
守捉人的据点对面,就是十座留后院。這裡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长安官府管不到這裡。可今天街巷裡忽然多了一批旅贲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裡面开去,惊动了不少暗处的眼睛。
這裡的人在京城消息灵通,看到這支队伍,不免联想到兴庆宫那场大乱。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却都不敢发出声音。
在队正的引领下,李泌率众径直来到西侧第三所。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飘动着一面玄边青龙旗,青色属东,玄边属北,恰好代表了平卢节度的方位所在。
一名旅贲军士兵走到门前,砰砰地拍打门板,不一时,出来一位褐袍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眉粗目短,颇有武人气度,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位圆滑的商人。他一开门,沒等李泌开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称万死。
李泌之前预想了平卢留后院的种种反应,可沒想到居然是這样。他眉头一皱,不知该說什么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经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自报了家门。
原来他叫刘骆谷,是這平卢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禄山的心腹。李泌一听,立刻收起了轻视之心。這主事人上至百官动态,下至钱粮市易,无所不打听,手眼通天,虽无官身,势力却不容小觑。
李泌冷冷道:“你口称万死,這么說你们早知道我的来意喽?”刘骆谷還是满脸堆笑,只說了两個字:“寄粜。”
一听這两個字,李泌的脸色便沉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官员,经常会涉及一些不宜公开的大宗交易。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往会委托一些豪商代为操作,收支皆走商铺账簿——谓之“寄粜”。后来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开始承接這类业务,他们是官署,沒有破产之虞,而且节度使自掌兵权、财权,外人难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一层。
刘骆谷這么一說,李泌立刻听懂了。守捉郎在平卢留后院過的账,其实是朝中某一位大员寄粜。這一位大员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费用是走平卢留后院的账。這样一来,用人走京外,划账走京内,人、钱是两條独立的线。无论怎么折腾,這位大员都可以隐身事外,稳如泰山。
他唯一漏算的是,沒想到刘骆谷這么干脆地把自己给出卖了……
李泌也问了同样的問題:“你们为何這么干脆就把寄粜之人给卖了?”
刘骆谷正色道:“寄粜之道,讲究诚信。本院虽从来不過问客户钱财用途,但若觉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责。昨夜遭逢剧变,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节度深负皇恩,时常对麾下告诫要公忠体国,为天子劳心,若他在京,也会赞同在下這么做。”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李泌听出来了,這是把留后院的责任往外摘,還暗示安禄山并不知情,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過深。這位刘骆谷倒真是個老手,消息灵通不說,一听到风声,立刻做好了准备,痛痛快快地表现出完全配合的姿态。
李泌确实不认为安禄山会参与其中,一個远在偏僻之地的杂胡,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现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這位寄粜大员是谁。不料刘骆谷摇摇头:“寄粜是隐秘之事,大员身份对我們也是保密。不過账上倒是能看出来一二。”
說完他亮出一本账簿。這账簿不是寻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黄麻纸裁成一肘见长的一片,片片层叠,再以细绳串起,长度适合系在肘后,适合旅途中随时查阅。一看這规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伪造。
這是本总账,裡面只记录了总额进出,沒有细项。刘骆谷說他们只按照客户指示定向结款,至于這钱如何花,他们不关心——不過对李泌来說,已经足够了。
要知道,从突厥狼卫到蚍蜉,从猛火油到阙勒霍多,這是一個极其庞大的计划。近百人的吃喝住行、万全屋、工坊、物料、装备、车马的采买调度、打通各处官府关节的贿赂、打探消息、遮掩破绽的酬劳,可以說,每一個环节的耗费,都是惊人的数字。
這么昂贵的一個计划,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穷酸的退役老兵能负担得起的。這也是李泌一直认为他们幕后必還有人的理由之一。
守捉郎和平卢留后院在天宝二年的交割超過一万贯,其中京城用度只有两千贯。换句话說,這本总账上如果有八千贯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粜人的手笔。
刘骆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這一笔账:八千六百贯整,一次付讫,時間是在天宝二载的八月。
天宝二载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传来消息,突厥狼卫有异动。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调拨人员。時間上与這一次支付恰好对得上。
李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大殿通传,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种线索完全都对得上。
一口镔铁横刀两贯,一件私造弩机八贯,一匹突厥敦马三十九贯。這是当前市面上的行情。這八千六百贯勉勉强强能支应這個计划的日常开销了。那位寄粜人也许還有其他支出,但应该不会走這裡。
账自后面還附了一些注释文字。刘骆谷說,寄粜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约好交割地点和联络暗号,附在账后。李泌沒有說话,低头扫過去,忽然视线在四個字上停住了。
這是留后院和這位寄粜人每次约定的见面地点:
“升平药圃。”
升平坊只有一個药圃,就是东宫药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账本,递還给刘骆谷。刘骆谷惯于察言观色,发现旁边這位气势汹汹的靖安司丞,忽然敛去了一身的锋锐,变得死气沉沉。他关切地追问了一句:“司丞可還要小院做什么?”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一直以来他所极力回避的猜想,却变成了一個严酷如铁的事实。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眼神一阵茫然。纵然他深有谋略,可面对這一变局,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這时,一阵清脆的锣声传来,這是望楼即将有重要的消息传来。李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语时,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
“天子无恙!”
刘骆谷也注意到了這個消息,正要向李泌询问,却愕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留后院响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附近的旅贲军士兵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沒有指示,沒有叮嘱,這位靖安司的主帅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
在马背上的李泌抓着缰绳,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有一個目标——东宫药圃,太子所在的东宫药圃。
那一声“住手”传来,及时止住了龙武军士兵的射势。如果再晚上半個弹指,恐怕张小敬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无论是陈玄礼、永王還是封大伦,都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额头宽大的官员穿過人群,正朝這边匆匆走来,還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着都沾满烟灰,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勤政务本楼幸存下来的。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個戴面纱的美貌女子。
陈、封和永王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载?”
不過三個人的语气,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当他是一個普通臣子;陈玄礼是不屑裡带着几丝赞赏,毕竟元载及时通报军情,才能让龙武军第一時間进入勤政务本楼;至于封大伦,语气裡带着一半亲热、一半喜悦。
之前幸亏有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伦才能成功脱开误绑王韫秀的罪過,并把张小敬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元载突然出现在這裡,就能让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颗稳稳的钉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叫停射向张小敬的弩箭,但以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阴毒法子吧?封大伦想到這裡,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亲热地迎過去。不料元载却抬手让他稍等,封大伦恍然大悟,赶紧退后,不忘朝张小敬那看一眼——那独眼阎罗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元载先朝永王、陈玄礼各施一礼,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来拘拿灯轮之案的罪魁祸首。”
這個举动并不出众人意料。张小敬本来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变是個极大的污点,靖安司若不亲自拘拿,面子裡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时,元载手裡多了一副铁铸的镣铐,哗哗地晃动着。他上前几步,把镣铐往对方头上一套,铁链恰好从两边肩膀滑开,缠住手腕。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元载大义凛然地喝道。
在场众人包括张小敬都是一惊,因为元载的镣铐,居然挂在了封大伦的头上。
“公辅,你這是干什么?”封大伦惊道,想要从镣铐链子裡挣脱开来。元载冷冷道:“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不必再惺惺作态了。”
“你疯了!罪魁祸首是那個张小敬啊!”封大伦惊怒交加。
這时陈玄礼忍不住皱眉道:“元载,你這是何意?莫非這個封大伦,是张小敬的同伙?”元载摇摇头:“不,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张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从未叛变,只是卧底于蚍蜉之中罢了。”
“荒唐!”陈玄礼勃然大怒,“他袭击禁军,挟持天子,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当我是瞎子嗎?!”他猛地按住剑柄,随时可以掣剑而出,斩杀這個奸人。
元载的眼底闪過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這是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为之。”
“何以为据?!”
元载笑道:“在下有一位证人,可解陈将军之惑。”
“谁?他說的话我凭什么相信?”
“這人的话,您必然是信得過的。”元载转過头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
永王一直歪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载发问之后,他犹豫再三,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口对陈玄礼道:“适才在摘星殿裡,张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实是为了通知元载,砸掉楼内楼。”
陈玄礼恍然,难怪摘星殿会突然坍塌,难怪永王能在张小敬手裡活下来,居然是這么一個原因。
永王对张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這么說,看来此事是真的。想到這裡,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脸色,心中如明镜一般。若是元载不来,這位亲王恐怕不会主动站出来佐证,只会坐视张小敬身死。
越是這样,越证明元载所言不虚。
“那他挟持天子的举动……”陈玄礼又问道。
元载从容解释:“蚍蜉其时势大,张小敬不得其间,只得从贼跟随,伺机下手。如今天子无恙,岂不正好說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觐见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话,和张小敬刚才的自辩严丝合缝,不由得别人不信。陈玄礼只得挥一挥手,让士兵们先把弩机放下,避免误伤。
這时挂着镣铐的封大伦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就算张小敬沒叛变,和我有什么关系!”元载缓缓转過脸去,面上挂着冷笑,全不似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切。
“虞部主事张洛,你可认识?”元载忽然问。
封大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這是他的同事,两個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過张洛沒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這次灯会值守,才会推到了他头上。
元载道:“就在灯楼举灯之前数個时辰,他被莫名其妙挤下拱桥,生死不知。我问過值守的龙武军,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签发的。”
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书繁重,所以平级主事有时候互相帮忙签发,再平常不過。封大伦敢打赌,如果仔细检查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竹籍,几個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還有虞部员外郎的签注,又不只是他一個。
可是元载现在說话的方式,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是封大伦杀了张洛,然后给蚍蜉签发竹籍以便其混入灯楼。沒等封大伦开口辩解,元载又劈口道:“若无虞部中人配合,贼人怎么会搞出這么大的事来?”這一句反问并无什么实质內容,可众人听来,封大伦俨然成了隐藏官府中的贼人内奸。
“你這是污蔑我!”
“你刚才那么卖力指认张小敬是贼人,难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载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封大伦脱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为……”說到這裡,他一下顿住了。
“那是因为什么?”元载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追问了一句,封大伦却不敢說了。
再往下說,势必要牵扯出去年闻记香铺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载過来陷害张小敬的小动作。封大伦看了一眼永王,发现对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這事挑出来,只怕结局更惨。
封大伦简直要疯了,怎么永王和元载一下子就成了敌人?把张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嗎?三個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條船上,怎么說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陈玄礼面前,咕咚跪下,号啕大哭:“陈将军,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张小敬那恶贼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轻信于人啊!”
陈玄礼将信将疑。从感情上来說,他恨不得张小敬立刻死去;可从理性上說,元载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开口对元载道:“你可有其他证据?”
元载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他身后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到了众人面前。她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俏丽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韫秀。陈玄礼对她的遭遇略有耳闻,知道她刚被突厥狼卫绑架過,是被元载所救,才侥幸逃回。
元载恭敬地对她說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为贼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扰。但此事关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强您重临旧地,指认贼凶。如有思虑不周之处,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韫秀的脸颊微微浮起红晕,轻声道:“韫秀虽是女子,也知要以国事为重。一切听凭安排便是。”
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韫秀這么突兀地冒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封大伦的脸色越来越凄惨,嘴唇抖动,身子动弹不得。
元载带着王韫秀来到移香阁旁边的柴房,推开门,請她进去看了一圈。王韫秀进去不久,便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低声道:“沒错,就是這裡,我被绑架后就是被扔在這裡……”
陈玄礼一听這话,眼神立刻变了,再看向封大伦时,已是一脸嫌恶。
王韫秀是被突厥狼卫绑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阁旁边的柴房裡。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說。突厥狼卫和蚍蜉之间,本来就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联想起虞部主事张洛的遭遇和竹籍签发,真相呼之欲出,证据确凿。
封大伦瞪圆了眼睛,简直要被气炸了。绑架王韫秀,根本是個误会,你元载還帮我遮掩過,沒想到這家伙反手一转,就把它說成了与突厥勾结的铁证。
封大伦還要争辩,可竟不知如何开口。
元载列举的那几件事,其实不是误会就是模棱两可,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可他偏偏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條严谨的链條,完美地证明了封大伦是個奸细,先帮突厥人绑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潜入灯楼,所有的坏事,几乎都是他一個人干的。
他還记得,当初元载构陷张小敬时,几條证据摆出来,板上钉钉,让他佩服不已。沒想到数個时辰之后,他又摆出几條证据,却得出一個完全相反,但同样令人信服的结论。
封大伦开始是满心怒意,越想越觉得心惊,最终被无边的寒意所笼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证据在元载手裡,简直就是一坨黄泥,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莫非来俊臣的《罗织经》,是落在了他的手裡不成?
“身为朝廷官员,還在长安城内结社成党,暗聚青壮,只怕也是为了今日吧?”元载最后给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钉子。這一句话,基本上注定了熊火帮的结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蔑!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伦豁出去了,嘶声冲永王喊道,现在只有永王能救他。
永王无动于衷。当初闻记香铺的事,說到底,是封大伦给他惹出的乱子,现在能把這只讨厌的苍蝇处理掉,也挺好。
陈玄礼一看永王的态度,立刻了然。他手指一弹,立刻有数名士兵上前,把封大伦踢翻在地狠狠抽打,還在柴房裡找来一根柴條塞进他嘴裡,不让他发出声音。
痛苦的*声很快低沉下去,封大伦满脸血污地匍匐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向谁呼救,可很快又软软垂下。
陈玄礼对此毫不同情。昨晚那一场大灾劫,朝廷需要一個可以公开处刑的对象,张小敬不行,那么就這個封大伦好了。眼下证据已经足够,虽然其中還有一些疑点,但沒有深究的必要。
元载带着微笑,看着封大伦挣扎,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运气仍旧站在他這一边啊。从此整個长安都会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胆英雄被陷害时,有一位正直的小官仗义执言,并最终帮英雄洗清冤屈,伸张了正义。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群裡,檀棋头戴斗笠,表情如释重负,眼神裡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惧意。
其实他们早就赶到移香阁附近了,檀棋一看张小敬、闻染、岑参三人被围,急忙叫元载過去解释。可元载却阻住了她,說时机未到,让她稍等。一直到张小敬即将被射杀,望楼传来急报,元载這才走過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個局面。
檀棋原来不明白,为何元载說时机未到,這时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无恙的消息。
元载那么痛恨张小敬,却能欣然转变立场前来帮助,纯粹是因为此举能赢得天子信赖,获得天大好处——若天子出了什么事,這么做便毫无意义,反而有害。
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时机,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载便是张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载就是张小敬的刽子手。
這個元载,居然能轻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两個立场之间来回变化,毫无滞涩。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传来一個弹指,這個最大的友军便会在瞬间变成最危险的敌人,就浑身发凉——這是何等可怕的一头逐利猛兽啊。
“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在龙池旁說的话,再次回荡在檀棋脑海裡。
這时龙武军的队伍发生了一些骚动,檀棋急忙收起思绪,抬起头来,看到张小敬居然动了。
刚才元载词锋滔滔时,张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着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伦被擒,他才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先是环顾四周,然后迈开脚步,蹒跚着朝外面走去。
龙武军士兵沒有阻拦,他们沉默地分开一條通道,肃立在两旁。
张小敬的嫌疑已经洗清,此前的事迹自然也得到了证实。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险和牺牲。朝廷什么态度不知道,但在這些士兵的眼中,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浑身沾满了被封大伦戳出的鲜血,那些瑰色斑斓,勾勒出了身体上的其他伤痕:有些来自西市的爆炸,有些来自灯楼的烧灼,有些是突厥狼卫的拷打,有些是与蚍蜉格斗的痕迹。它们层层叠叠,交错在這一具身躯之上,记录着過去十二個时辰之内的惊心动魄。
他虚弱不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唯有那一只独眼,依然灼灼。
“呼号!”不知是谁在队伍裡高喊了一句。唰的一声,两侧士兵同时举起右拳,齐齐叩击在左肩上。陈玄礼和永王表情有些复杂,但对這個近乎僭越的行为都保持着沉默。
檀棋注视着這番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可她很快发现不太对劲,张小敬不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着自己径直走来。這個登徒子居然认出来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呆立原地手足无措。
他要干什么?我要怎么办?他会說些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无数思绪瞬间充满了檀棋的脑子,聪慧如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這时张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双肩,让她几乎动弹不得。檀棋在這一瞬间,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轻轻叫了一声,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断。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裡?”张小敬嘶声干哑。
檀棋一愣,她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张小敬又问了一句,她连忙回答道:“我此前已从望楼得知,公子幸运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现在哪裡,可就不……”
张小敬吼道:“快去问清楚!再给我弄一匹马!”
他的独眼裡闪动着极度的焦虑,檀棋不敢耽搁,急忙转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楼。
死裡逃生的岑参抱着闻染走過来,他目睹了一個人从穷凶极恶的钦犯变成英雄的全過程,心潮澎湃,觉得這时候如果谁送来一套笔墨,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张小敬对他不理不睬,而是烦躁地转动脖颈,朝四周看去。
萧规临终的话语,始终在张小敬的心中熊熊烧灼,让他心神不宁,根本无心关注其他任何事情。
這时元载凑過来,拍拍他的肩膀,满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凶已除,张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
“真凶另有其人!”张小敬毫不客气地說道。
元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么啊?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帮你洗白,還找了一個完美的幕后黑手,你现在說另有其人?
元载看看那边,陈玄礼在指挥士兵搜查移香阁,永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揪住张小敬的衣襟低声吼道:“你這個笨蛋!不要节外生枝了!”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声啪的脆响。
元载捂住肿痛的脸颊,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這家伙居然动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自己可是刚刚把他给救出来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张小敬冷冷道。
元载正要发怒,却看到张小敬的独眼裡陡然射出锋芒。元载顿觉胯下一热,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惧意,到现在也沒办法消除。元载悻悻后退了几步,离那個煞星远一点,揉着脸心想别让這副窘态被王韫秀看到。
這时檀棋气喘吁吁地跑過来:“平康坊传来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升平坊东宫药圃!”她的手裡,還牵着一匹黄褐色的高头骏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裡,只有刘骆谷猜测大概和最后提及的地名有关。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给所有的望楼。现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内,路街之上空无一人。望楼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后,张小敬强拖起疲惫的身体,咬牙翻身上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开口,张小敬已经一夹马肚子,飞驰而去,连一句话也未留下。
檀棋忧心忡忡地朝远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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