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置身於蒼穹之上,失重的不適加深了沈小樓的夢幻感。
一切都像夢一樣。
清晨六點,她還躺在牀上酣睡就被父親拽起來,匆忙離開。
父親說自己要去京州看病,帶她一起去。
窗外雲層繚繞,金色陽光普照,她把視線挪回父親臉上,看着那張被歲月和病痛折磨得蒼白乾瘦,皺紋滿布的面龐,心臟忽然猛烈跳動。
不祥的預感轉瞬即逝。她想,第一次坐飛機也許都這樣。
落地京州,坐上出租車,父親跟司機報了地址。
目的地不是醫院,也不是賓館,沈小樓疑惑:“爸爸——”
剛一開口,就被父親揮手打斷。
父親抿緊嘴脣,眉頭擰成川字,滿臉都是不想聽。
司機扭頭打量這對父女,再聯想起男人報出的地址,笑眯眯問:“走親戚啊?”
父親蒼白着臉,仍是不答。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京州權貴雲集的別墅區。司機心想:老頭子病成這樣,八成攀親戚借錢去了,小姑娘倒是漂亮,可惜年紀輕輕,爹就攤上副死人相。
司機跑了十來年車,看人一看一個準。
沈小樓知道父親脾氣,他不想說,任誰也問不出什麼。
她扭頭看向窗外,迷茫的目光隨着不斷倒退的繁華街景漸漸興奮起來,儘管眼裏還有血絲,她已經不覺得睏倦。
父親從她記事起便去京州工作,只在每年春節回來。
八歲那年暑假,父親把她接到京州玩了幾天。
京州這樣大,這樣熱鬧繁華,沈小樓對父親說:“爸爸,我喜歡京州,長大後也要來這工作!”
父親只是笑笑,摸摸她的頭,沈小樓從他平靜的目光裏,看到了讚許。
然而很快,京州,成了全家人的噩夢——除了沈小樓。
八歲的沈小樓從京州回家沒多久,就聽到父親入獄的消息。
父親在京州坐了十年牢,再出來時,沈小樓已經十八了。
父親偶爾會寫封家書寄回去,但從來不讓家裏人來探監。
刑滿釋放後,沈小樓差點認不出他。
“小樓長成大姑娘了。”父親蒼老的面容上浮起欣慰而酸楚的笑。
之後是平淡幸福的四年,沈小樓和妹妹在父母的陪伴下,一個大學畢業,一個要升高中。
這四年,也不完全是幸福的,沈小樓想。父親身體每況愈下,尤其是最近,胃病將他折磨得寢食難安。
沈小樓收回目光,轉到父親凝重的臉上,眼含擔憂。
父親一直低頭看手機,有時打字,有時盯着屏幕等待。
沈小樓猜,估計在跟母親報平安。
怎麼不先去醫院呢?
他們這是要去找誰?
……
沈小樓滿腹疑惑無從訴說,沉默一路。
出租車到達目的地。
下車前沈小樓就看出,這個小區很高檔,正是因爲高檔,所以戒備森嚴。
自己和父親風塵僕僕的,穿着樸素,怎麼看都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能不能進去是個問題。
然而一下車,她就看見了等在門口的兩個男人。
那是宋家派來接人的保鏢。
·
宋臨是在趕去訂婚的路上被叫回家的。
婚事這方面,他基本沒花什麼心思——除了挑選妻子這事。
他在衆多名媛千金中,選中了家世背景個人能力對他最有利的許嫣然,其餘訂婚儀式結婚典禮等他認爲的雜事,都交給別人操辦。
宋臨和許嫣然迄今爲止,見過兩次。
第一次,是倆人相親,第二次,是宋臨上門提親。
京州權貴,宋氏爲首,近年來宋四少爺商界風頭正勁,誰也沒想到,年僅二十七歲的他,婚事定得這麼快。
訂婚儀式中午開始,宋臨起了個大早去公司上班,臨近中午纔去往酒店。
半路接到父親電話,宋臨以爲是要催他快點,不料一接通,就聽見父親鄭重其事告訴他:“立即回家。”
父親只說了四個字就掛斷電話。
宋臨讓司機調頭。
父親素來嚴肅,但在商界久經歷練,喜怒少有外露,方纔電話里語氣那般凝重焦急,必有大事發生。
難不成……老頭子要駕鶴西去了?宋臨眉心微皺,輕輕搖了搖頭。
宋臨回的是宋家主宅。
他平時獨自居住,偶爾回去看看父母。
宋家主宅位於市郊環境優美清淨的別墅區,東南邊一幢莊嚴氣派的五層獨棟別墅裏,住着宋臨父母,他一對兄嫂,以及最小的妹妹。
宋臨進門就被管家告知,老先生在樓上書房等他。
宋臨沉着臉穿過玄關,走到大廳,看見正從沙發上起身的母親。
“你爸爸在——”
“書房,我知道。”
宋臨目光越過母親,看見她身後不遠處,站着一個陌生女人。
二十歲上下,衣着寒酸,氣質呆板,渾身透着一股子蠢氣。
有那麼一瞬間,宋臨腦中冒出個念頭:老頭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下一秒他就在心裏否決了這個想法。
這姑娘跟老頭子長得不說一模一樣,那也是毫不相干。況且,就算真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老頭子不至於因爲這麼個人,連他訂婚都要耽誤。
宋臨擡起手腕看了看錶,現在中午十二點半。
季青荷明白兒子在想什麼,嘆息道:“你爸通知過許家了,你哥哥嫂嫂和小鈺在酒店勸着許家,估計這會兒賓客都散了。唉,真不知道你爸這是抽的什麼瘋!”
宋臨沒說話。
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宋家這一脈五個兒女裏,他和父親最相像。
季青荷見兒子不多言,也瞧不出喜怒,在他身上看見了丈夫的影子,又嘆一口氣,微微扭頭往身後瞥去,滿眼遮不住的嫌棄。
要不是那對父女突然到訪,兒子的喜事就不會戛然而止。
好死不死的,這關口來做什麼?
宋臨也跟着又打量一眼那姑娘,淡淡對母親說:“我上去了。”
電梯停在五樓。
當初把書房設在五樓,母親覺得太高,父親卻不然。
不看書的時候,他喜歡坐在窗前,靜靜眺望。
常年身居高位,宋遠名骨子裏偏愛高處。
高處不勝寒,卻能看得遠。
無論工作還是閒暇之餘,但凡在家,宋遠名多數時間都是獨自待在書房裏。
然而今天,書房裏除了他,還站着一位來客。
聽到不疾不緩的叩門聲,宋遠名知道門外站着誰,他應聲,門從外面推開。
宋臨看見父親書房有客人,心裏一愣,面上仍是淡定,默默掃一眼那人便看向父親,開門見山:“爸,什麼事?”
宋遠名沒有直接回答,下巴往旁邊一揚,衝宋臨笑了笑:“跟沈叔叔打聲招呼,你倆好些年沒見了吧?”
沈叔叔?
這麼稱呼有些耳熟,宋臨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自己認識什麼姓沈的叔叔。
他深邃的冷眸轉向父親口中這位“沈叔叔”,平靜的目光下是藏着戒備的審視。
約莫五秒後,宋臨忽地微微蹙眉,腦中浮現出一個名字,以及記憶裏那張帶着溫和笑意的面容。
沈紹輝!
這人曾是宋家的司機,主要給宋遠名開車。
多年前一次醉駕,沈紹輝撞人致死逃逸,後又主動自首,被判刑入獄。
宋臨默默望着面前這形如枯槁的男人,在他蒼白的臉上仔細搜尋,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開口:“沈叔叔,好久不見。”
此刻沈紹輝臉上不再如往昔那般時常保持着溫和的笑容,只是皺着眉點一下頭,算作迴應。
紫檀桌後正襟危坐的宋遠名乾咳一聲,對站在一旁的沈紹輝笑道:“紹輝,我記得你以前愛品茶,不如先去大廳品嚐品嚐我今年新入的御前十八顆?”
沈紹輝不言不語,緩步離開,走出書房將門輕輕帶上。
宋遠名悄無聲息鬆了口氣,擡眼看向宋臨。
“跟許家那丫頭的婚事,取消吧。”他面無表情通知兒子。
宋臨歪了歪頭,劍眉微挑,平淡的語調中帶着一絲譏諷:“理由?”
其實認出沈紹輝的那一刻,宋臨就已經猜到父親會讓他取消婚事。
不僅如此,他還猜到,樓下那木頭美人是誰,以及她來這裏的目的。
宋遠名活了七十年,從來十分注重儀態,無論站或坐,總是昂首挺胸,這一刻,脊背卻如同失去力量般彎了下來,靠在檀木椅背上,面色沉重。
“我們對沈家知根知底,況且沈家那姑娘性子軟,更適合你。”宋遠名淡淡說道。
宋臨噗嗤笑出聲,眸光陰沉沉:“爸,這理由,您自己信麼?恐怕是因爲——”
“宋臨,”宋遠名挺直了脊背,端起桌上的墨彩春林杯,呷一口茶,恢復威嚴神色,語氣不重,但很有力,“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不過有些事,沒有證據,口說無憑。更何況,我還是你父親。”
宋臨笑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爸,您毀我一樁親,害我丟掉那麼有利的聯姻機會,還要塞給我個木頭老婆,拿什麼補償我,又怎麼對得起宋家?”
宋遠名不答,鐵青着臉,沉吟半晌才道:“沒有我宋遠名,哪來今天的宋家?至於你,我今天就退位,把遠名集團我個人的股份和董事長的位置都讓給你,這個補償,可還行?”
宋臨一愣,默默看着父親。
老頭子貪權重利,宋臨本以爲,不到撒手人寰前一刻,他是不會完全放權給別人。
正因如此,宋臨纔打算跟許家聯姻,藉助許家勢力盡早在商界更上一層。
豈料老頭子竟會這麼快放權給他。
宋臨心下自然高興,面上卻不表,揚了揚眉,聲音帶着輕笑:“您要是今天能把股份和位置讓給我,我今天就能跟沈家那木頭領證,可還行?”
宋遠名看着一臉玩世不恭的兒子,閉眼搖了搖頭,嘆一口氣:“行。”
宋臨雙手踹褲兜,垮着肩膀,晃晃悠悠往外走,出門時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別老木頭木頭叫人家,人家有名字。”
宋臨扭頭:“什麼名兒?”
宋遠名:“沈小樓。”
宋臨關上門,走到護欄邊,垂下那雙冰冷如狼的眸子,低頭俯視。
“真有意思。”他轉過臉,邁開長腿不疾不緩走向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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