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海晏河清
據說她出生的時候爹爹嚇得都哭了。
當然這都是其他叔叔說的,目前還沒有得到證實。
其他的家裏有了孩子,都會跟爹爹姓。
但她不同。
爹爹執意要讓她跟孃親姓。
叔叔嬸嬸說,是因爲爹爹太心疼孃親了。
宋稚魚跟爹孃去過很多地方。
她隨着爹孃登過高山,於高山之巔俯瞰山間美景,也隨爹孃坐船遠洋,於蔚藍海上看水天相接。
爹孃一定有很不平凡的故事。
宋稚魚總是這麼想。
宋稚魚是在船上出生的。
當海邊紅日露出第一縷紅光時,嬰兒啼哭與海上大魚聲音共鳴,她在所有人的期待和祝福裏,呱呱落地。
爹爹和孃親有很多朋友,經常與他們同遊的是今朝嬸嬸和公孫叔叔。
她有時候遇見叔叔嬸嬸拌嘴,說着說着就會打起來。
一開始稚魚還會害怕的跑去跟孃親說,後來孃親說:“不用管,他們是在玩呢。”
但稚魚還是擔心,於是爹爹也知道了這件事。
後來不知道跟公孫叔叔說了什麼,只要她在,兩人都不會在打架。
還有一個總是在喫點心的哥哥,叫天衢。
宋稚魚還不太會寫天衢哥哥的名字,但哥哥只要有好喫的點心,都會給她留一塊。
哥哥年紀看着很小,但爹爹說,要叫叔叔。
宋稚魚不要,她就要叫哥哥。
天衢哥哥很厲害,他可以在茫茫大海里爲她抓好看的魚,能輕而易舉幫她夠到掛在樹梢的風箏,甚至可以不費任何力氣帶她在荷花叢上游玩,每一張荷葉都是他們的落腳點。
輕巧如飛燕。
許多人都說天衢哥哥的輕功天下無雙。
宋稚魚只知道,遇到所有事天衢哥哥都可以保護好自己。
他是爹爹和孃親最信任的人。
宋稚魚五歲的時候,爹孃帶她去了一個寺廟裏生活了一個月,在這裏她每天都能見到一個和尚爺爺。
和尚爺爺對她很好很好,稚魚很喜歡爺爺,因爲爺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故事給她講。
那天孃親在院子裏撫琴,爹爹坐在一旁看孃親看得很專注,宋稚魚和天衢在樹上看遠處的風景,天衢哥哥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凝凝重。
他一把將稚魚抱起來,輕巧一跳,落在了燕鶴行身邊。
宋婉玉的琴聲戛然而止,也同樣意識到了不對勁。
她朝着宋稚魚招招手。
宋稚魚朝着孃親撲過來,甜甜的喊了一聲:“孃親。”
“有人來了。”
天衢話音剛落,院落的門就被人推開了。
宋婉玉起身,和燕鶴行同時動作,兩人攔在了宋稚魚面前,將宋稚魚擋在了身後。
宋婉玉拉着宋稚魚的手,神情嚴肅。
天衢直接抽出了腰上的劍,攔在了最前面。
一隊士兵涌入院子裏,將院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緊接着,緣休走了進來,他雙手合十,眼裏帶着些許不可名狀的無奈與悲傷。
宋婉玉從來沒有見過緣休這個表情,她意識到很有可能是宮裏出事了。
果不其然。
一個宮裏的公公從緣休後面走了進來,一看到燕鶴行,想也不想就跪在了他面前,那態度叫一個恭敬。
這一跪,燕鶴行的臉色直接黑了。
當初離開京城的時候他態度明確,燕景鴻應該已經看出來了他無心皇位,也並不想留下來跟他爭什麼權利,所以他才答應讓燕鶴行走。
這三年並不是沒有人來找過燕鶴行,但他的意思都很明確,不願意回宮。
燕景鴻從未逼他。
可這一次,卻不一樣了。
他帶着這麼多人來,意思很明確。
公孫璟也來了。
他穿着官服。
去年他回京入朝爲官,第一件事就是檢舉自己的父親結黨營私,因爲有先前的例子,燕景鴻不敢再徇私舞弊,當朝就將人給抓了,眼下怕是已經處置了。
公孫璟一改浪蕩公子的形象,接了他父親的班,將公孫王爺手裏的人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這纔不過一年,曠世奇才的名號就又重新落在了公孫璟的頭上。
公孫璟拿着聖旨,也沒宣告,直接放在了燕鶴行手裏。
燕鶴行沒說話。
他拍了拍燕鶴行的手:“該回去了。”
燕鶴行打開聖旨一看,是當年他沒有等到的罪己詔。
字字泣血。
到人生最後關頭,燕景鴻大徹大悟,終於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燕鶴行早就已經不在乎了。
他不是知道錯了。
他是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國將無主,他權衡之後知道怎麼做才能將利益最大化。
他看向遠方。
一輪紅日漸漸落下山頭。
——
又是一年雪壓枝頭。
去年國喪,新皇於年末登基,改國號爲盛安。
新皇在外遊歷之時廣納賢才,登基後將有才之士盡數招攬,才一年國中上下已一片清明之象。
第二年開春,後宮傳來喜訊,皇后娘娘誕下龍子。
燕鶴行當庭宣佈立小皇子爲太子,取名爲佑麟。
燕佑麟還是個小豆丁的時候就喜歡跟在宋稚魚身邊。
宋稚魚對此很無奈,但也沒有辦法。
因爲她的父皇下了朝之後總是粘着母后,回了宮之後直接把她塞進了學堂裏,就好像她存在會打擾他們相處一樣。
宋稚魚這六年下來早就已經明白了,有母后在的地方,父皇能分給她一絲寵愛已經是難得,更別說小太子了。
父皇對佑麟總是更加嚴肅,導致燕佑麟都一歲了還不敢直視燕鶴行,就只敢在燕鶴行不在的時候央求宋婉玉抱自己。
燕佑麟可以自己走路之後,燕鶴行就沒讓宋婉玉抱他了,每次看到宋婉玉抱着燕佑麟,他就急忙過來將小太子抱過去,說:“你母后身子弱,別壓壞了她。”
宋婉玉無奈:“孩子能有多重。”
燕鶴行掂了一下,絲毫不顧及小太子的面子,說:“挺重的。”
燕佑麟委屈巴巴的看着母后,卻不敢當着燕鶴行的面告狀。
而站在一旁的宋稚魚感同身受。
弟弟,你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爲了不讓弟弟總是哭唧唧的貼着母后然後委屈,宋稚魚自覺擔任起了當姐姐的義務,一來二去,小豆丁就轉換了方向,開始粘着姐姐了。
宋稚魚上學堂的時候,燕佑麟就坐在她腳邊自己玩,安安靜靜的也不鬧。
他貴爲太子,自然不會有人說他跟着上學堂不合規矩,一來二去,太傅乾脆向陛下建議,讓小太子也跟着一起上學堂。
學堂上還有其他高官大臣的孩子,但都是來陪宋稚魚讀書的,既然燕佑麟要來,他的陪讀也要開始選了。
於是浩浩蕩蕩的又選了一批陪讀來,大多都是三五歲的孩子,大家來都捧着燕佑麟。
燕佑麟把他們都當做朋友真心對待,可他是太子,難免會有有心之人攀附巴結,這些事防不勝防。
小太子五歲的時候,宋稚魚找民間雜耍藝人給他排了一齣戲,卻被人告知找不到小太子,她聯想到那些腌臢齷齪事,一下就慌了。
宋稚魚第一時間讓人去告訴了父皇母后,然後自己帶着人去找。
她是在冷宮裏找到的弟弟。
弟弟身邊的孩子正在教訓兩個宮人,端着上位者的架勢,狐假虎威,那神情實在是可惡。
偏偏燕佑麟不懂事,也可能是小孩子心性,被其他人捧得有些高了,竟然覺得他們做的沒錯,站在旁邊冷眼旁觀。
宋稚魚自幼跟着父皇母后遊歷天下,從來不覺得人有高低貴賤,想都不想直接衝了上去,呵斥叫停。
那尚書的獨子竟然來了本事,耀武揚威的說:“太子殿下還沒說什麼,哪裏輪得上公主您說話,公主殿下您就算再大,還能大得過太子?”
“放肆。”
宋稚魚還沒說話,燕佑麟就衝了上去,踮起腳給了尚書獨子一巴掌。
“你怎麼跟我姐姐說話的!”
他擋在宋稚魚面前,臉都氣紅了,又意識到了錯誤轉身去拉宋稚魚的手,宋稚魚甩開了。
“姐姐。”
“你如今出息了,也知道端太子的架勢了,日後莫不是還要我跪下行禮不成?”
“不是的,姐姐。”
“可知道自己錯在哪了?”
燕佑麟不說話。
宋稚魚失望離開,路上碰到尋過來的宋婉玉,竟然紅了眼睛。
宋婉玉從未見過稚魚如此,蹲下身子將她抱在懷裏,心疼的抹去眼淚。
“可是弟弟惹你傷心了?”
宋稚魚帶着哭腔,又叫了她孃親。
叫她孃親的時候,她總還有在宮外肆意灑脫的樣子,不用顧忌身份地位,只做爹孃的女兒。
宋婉玉又何嘗不知道她的想法,拍了拍她的肩膀。
“稚魚,教導弟弟不是你的職責和義務,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要自責,這些事不是你該承擔的。”
“可我是姐姐。”
“不要用姐姐的身份困住了自己,成什麼樣子、走什麼路,都是他自己的事,我們現在可以引導他,可日後呢?總有一天你和佑麟都要走自己的路,總不能時時刻刻都想着依靠別人。”
“若是他能輕易被別人帶歪,就算今日糾正了,又如何能保證他日他不會走到相同的路上來。”
這些道理宋稚魚都懂,可她不想丟下弟弟一個人。
“可有想法了?”
她搖頭:“我不想對弟弟太嚴厲。”
“那這個壞人,孃親來做。“
第二日,宋婉玉讓人將小太子所有的伴讀都送出了宮,並將伴讀的所作所爲事無鉅細的告訴了他們的家人。
尚書直接來宮裏請罪,但燕鶴行沒讓見宋婉玉。
伴讀離開後,宋婉玉又將燕佑麟身邊的宮人全部調走,只留了他一個人。
這天,燕佑麟一起牀,半天都沒有人給自己更衣。
又到了上學堂的時間,他急忙穿衣,卻連繫帶都不會,踩着繫帶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膝蓋可在門檻上,疼得他直接哭了。
可沒有一個人來伺候。
“來人!”
燕佑麟跛着腿叫嚷了半天,終於聽到了腳步聲,卻看到了父皇。
他玉雕一般可愛的五官擰在了一起,坐在地上張開雙手就哭了。
“父皇,疼,兒臣好疼。”
這樣子看的周圍的人都心疼壞了,就連祁山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將小太子抱起來,燕鶴行一個眼神制止了他。
“天衢,抱我起來好不好。”
燕佑麟知道父皇不會心軟,於是調轉方向,看向天衢。
天衢默默退後。
“你們都下去吧。”
燕鶴行朝着燕佑麟走過來,站在燕佑麟旁邊,一甩衣袍隨意坐在了地上。
燕佑麟小心扯着燕鶴行的衣襬,可憐巴巴:“父皇,兒臣讓你們失望了嗎?”
燕鶴行沒說話。
“兒臣……我,我還小,你們不能因爲我做錯了一次,就欺負我。”
“不要將年紀當做藉口,我和你孃親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懂事了。”
燕鶴行終於開口,他伸手將小豆丁抱了起來,抱在了懷裏,眼裏漫過一絲心疼,將他的衣裳慢慢整理好,一字一句道:“大國之君,應愛民如子,天下百姓之於國,百姓在先,天下在後。”
燕佑麟從未見過父皇如此體貼溫柔的樣子,小心翼翼的靠着他的胸膛,感受着沉穩又堅定的力量,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你知道你母后和姐姐爲何生氣嗎?”
“知道了。”
他點頭,小聲說:“兒臣不該隨意欺負人。”
“上位者不能感同身受於下位者,以欺負下位者取樂,不顧人性寵辱,今日失一人心,他日失萬人心,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到那時,父皇母后可護不住你。”
他轉身將臉埋在燕鶴行胸膛裏,拉着他的衣袖,漏出了抽抽搭搭的哭聲,一直念着:“我知道錯了,我不該如此。”
“宮規的存在是爲了約束制衡,若隨意懲處無辜之人,打破規則,長此以往人心惶惶,還有誰會真心待主?”
“兒臣錯了,兒臣會去認錯,向母后和姐姐,還有……被責罰的宮人。”
燕鶴行摸了摸他的頭。
“嗯。”
“那……父皇還能再抱一會兒兒臣嗎?”
話音剛落燕鶴行就把他揪了下來。
“來人,給太子梳洗穿衣。”
燕佑麟感動的拉住燕鶴行的手:“父皇,你從來沒有對兒臣這麼好過。”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裏帶着些燕佑麟不懂的迫切。
“傻孩子,不要再惹你母后傷心了,早些懂事,盛安的江山日後要交在你手裏。”
被委以重任的小太子挺直了腰板,語氣堅定:“兒臣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燕鶴行點點頭,在燕佑麟感動又期盼的目光裏大步往外走,其他人紛紛跟上。
“她在哪?”
不用問衆人都知道陛下問的是誰。
“在昭陽殿。“
燕鶴行應聲,喃喃一句,朝着昭陽殿的方向去。
聽力絕佳的天衢跟在燕鶴行身後,清晰的聽到了他的喃喃自語。
“今晚肯定不用睡偏殿了。”
昨天晚上某人因爲對兒子不管不顧,讓兒子險些變壞,被宋婉玉一陣責怪,然後趕出去睡了偏殿。
怪不得今天一下朝就跑來找小太子。
可憐的太子殿下還以爲父皇終於關愛自己了。
天衢回頭看了一眼還站在院子裏望着燕鶴行的背影,滿臉感動的太子殿下,收回了視線。
日後公主嫁人,太子繼位。
燕佑麟還沒將父皇母后奉在高位,兩人就迫不及待的留下信出宮了。
他回想起今日父子的有愛談話,才終於明白了父皇語氣裏的迫切。
根本就不是望子成龍,而是想讓他早點接下擔子,他好甩手不幹。
他們盼這一天盼了整整十七年。
姐姐嫁人,父皇母后出宮遊玩,離開之前宋婉玉有些不太放心太子獨自把持朝政,爲了讓宋婉玉放心,燕鶴行一紙書信把緣休騙進了宮裏。
還把祝家調了回來把握兵權,公孫璟官拜丞相,宋滿福的門生前年高中狀元,如今在朝中已有建樹。
燕鶴行早年招攬的人才都在朝中身居要位且爲他一手提拔,對朝廷忠心耿耿,如今人才輩出,燕佑麟絲毫不用擔心無人可用。
他的父皇在位期間勵精圖治,留給他一個清正廉明的朝堂,也給了天下人一個安居樂業的未來。
當初在少年人心中許下的宏景夙願,終於在有生之年得到了圓滿。
天下之大,日後他們所踏足之地,都是平和安樂的新人間。
海晏河清,盛世長安,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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