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知己 價值
今天參與試鏡的,只有陳一鳴一個人。
這方面他倒是提前享受了一回頂級大導的待遇,所有與電影拍攝有關的事務,全部由他一言而決,另外四家制作方完全不插手。
他與侯永目光平齊地對坐,可以非常清晰地觀察到後者的狀態。
侯老師在思考的過程中,內心在反覆揣摩角色當時的心境,臉上不由自主地開始不斷變換表情。
換句話說,他正在做無臺詞表演。
急躁的,憤怒的,悲傷的,堅毅的,各種表情連續切換,非常精準地將相應的情緒傳達給了陳一鳴。
真是一個好演員!
最後,侯永停留在一個狀態不再變化。
呈現在陳一鳴面前的,是一張平淡、而又稍顯疲憊的面孔。
他的目光似乎完全沒有焦點,斜向下45度看着地面,自顧自地說着話。
聲音同樣平平淡淡,不帶一絲起伏變化。
“天馬山主峯陣地,兩天前與團部做了最後一次聯繫,此後完全失聯。
當時9連副指導員彙報,連長、指導員已經犧牲,陣地上的幹部戰士算上輕傷員在內,只能編出5個班。
昨天外圍觀察的偵查員回報,堅果軍全天進攻6次,炮火準備長達4個小時,對地空襲3次。
陣地還在9連手上。”
他突然擡起頭,沒有溫度的眼睛盯着陳一鳴,凍得陳一鳴心底一僵。
“主峯左右兩翼的473、432陣地已經失守,他們被敵軍三面包圍,與後方的交通線被兩個方向的炮火,24小時不間斷地覆蓋封鎖。
我需要一個熟悉主峯地形的嚮導,和張參謀一起滲透進去,通知9連撤退。
你們兩個是他們生還的唯一希望,因爲給9連的命令是,除非有援軍趕到接防,他們必須守到明天天黑。
我已經決定退守二線陣地,不會再派出援軍。
再多一個24小時,9連可能撐不到那麼久。
任務具體細節,你們兩個路上溝通。”
侯永擡手看了眼手腕,做了一個看錶的動作,放下之後再度涼涼地對齊視線。
“現在是下午3點45分,2個小時之後,團裏僅存的3門75山炮會向主峯陣地前沿打3輪急速射,掩護你們撤退。”
說完這一大套自編的臺詞,侯永身板不動,表情依舊,只有眼神稍微一鬆。
陳一鳴覺得自己的心跳也隨着侯老師的眼神舒緩了節奏,告訴自己即興表演已經結束。
“啪啪啪”,陳一鳴用鼓掌表達自己的讚歎,攝影機鏡頭後面的祥瑞也如夢方醒,也跟着拼命鼓掌。
“太棒了侯老師,我的面前好像是一座噴發前的火山,在極力壓制着微微戰慄的山體。
臺詞編得也好,比我設想的原版還要好,我該給伱一份編劇費。
你的表演完美地回答了我剛纔的問題,但我還是想聽你具體講講,在進入表演狀態之前,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如果說剛纔的稍許疲憊是演技的表現,現在侯永身上臉上透露出的疲憊,就是真實的身體反應。
演戲,從來都是一個力氣活兒。
他放鬆了自己的身體,一直挺直的背向後靠在椅背上,微笑着說道。
“陳導問了一個好問題,給了我很多啓發,我得先向你說聲謝謝。
其實我也沒有答案,只是按照自己本能的想法來演。
打仗就是換命,現在我對這句話又有了新的認識。
我想當時的14團團長,內心一定非常煎熬,因爲他要與自己的人性作鬥爭,因爲他要不停地讓別人去死。
給傳令兵和參謀下命令的時候,已經是第一階段阻擊戰的末尾,部隊損失慘重。
如果我是那位團長,一定已經心痛到麻木了。
所以反覆模擬之後,我覺得就該像剛纔那樣演,平淡,一點點疲憊,臉上不帶情緒。”
說到最後,侯永突然反問過來。
“陳導,那個問題,你的答案又是什麼呢?”
陳一鳴兩手一攤,“我沒有答案,所以我連試鏡臺詞都沒有給你。
你怎麼想的就怎麼演,我覺得你的情緒與整體電影合拍,我就用你。”
他哈哈一樂,說道,“侯老師,現在我就覺得你的表演跟電影的基調很搭配,說明咱倆三觀一致,人生多一知己,當浮一大白。”
侯永卻是啼笑皆非,“知己不知己的以後再說,陳導你這麼拍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
我過來之前聽李箭說過的,這可是一部主旋律電影,這樣子詮釋我軍團長,還是半島戰爭中的老英雄,會不會有些過於冒險激進?”
演員質疑導演,還是在試鏡的時候!
不過侯永有這個資格。
陳一鳴當然沒有權威被冒犯的憤怒,反倒覺得試鏡最關鍵的部分來了。
能不能說服資歷最深的侯老師,進而讓所有主創跟着他的步調走,全看他接下來的回答。
試鏡不止是導演試演員,何嘗又不是演員試導演呢。
陳一鳴挺起背,一字一句地鄭重回答。
“侯老師,那場戰爭已經是將近60年前的事情了,那是華國最後一場舉國之戰。
它的巨大意義,它的歷史地位,每一個華國人都不止一次的瞭解過、學習過、背誦過。
大街上隨手拉個人一問,保家衛國,張口就來。
但是這四個字,在當下的華國人心裏,又有多少實際的分量呢?
戰爭已經離華國人很遙遠,遠到普通人包括普通一兵都很難代入,所以我們會聽到很多不好的聲音,質疑烈士,質疑犧牲,質疑每一場戰鬥的意義。
我不覺得那些聲音全是刻意的抹黑和詆譭,作爲一個導演,一個大衆創作者,我歷來堅持平等客觀地看待社會上的所有聲音。
因爲那些聲音,都是普通人心底意念正向或反向的折射與迴響。
電影屬於意識形態的一份子,具有傳達某種價值的作用。
不同時代的電影,必然傳遞不同的價值,這不是由創作者決定的,而是由觀衆決定的。
半島戰爭題材的電影,首先要立足於觀衆對半島戰爭的共同記憶,這是每一個創作者都不能違逆的。
五十年代初,八一廠爲了拍攝半島戰爭的紀錄片,犧牲了二十多位攝影師,這些片子在華國播放之後,起到了極大的鼓舞作用,激發了人們支援戰爭的決心。
五六十年代,我們拍攝的半島戰爭電影,則着重表現戰士們的機智勇敢,指揮員的機敏決斷。那場仗我們打贏了,觀衆與創作者有着揚眉吐氣的共同記憶,這樣拍當時的觀衆自然喜歡。
越往後,半島戰爭就越遠離電影創作者的視線,因爲電影同樣要契合國家的發展形勢。
如今間隔三四十年再拍半島戰爭,確定題材可行之後我想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主創與觀衆還具備共同記憶嗎?”
陳一鳴停下了自己的長篇大論,看着侯永,等着他的回答。
侯永一直在盡力跟隨着陳一鳴的講述展開思考,講述越深入,他的眉頭皺得越緊。
面對陳一鳴突然的提問,他眉峯緊鎖,好一會兒纔回答,“你是說,主旋律電影距離觀衆太遠了?”
陳一鳴不由得一笑,“侯老師,你想的太遠了些,咱們這部《1951》可不指望回答這麼深刻的問題。
我的意思是,現在的華國是個極大多元化的社會,這是一個客觀事實。
關於半島戰爭,社會的共同記憶已經隨着時間的流逝,低到了最低限度,這也是一個客觀事實。
這些天我隨口抓人閒聊,就聽過不止一個人說,出兵其實根本沒必要,堅果還真敢打過鴨綠江不成?
你看,時過境遷,比麥克阿瑟更懂麥克阿瑟的人,大有人在呢。”
這回侯永聽明白了,他追問道,“所以,陳導希望《1951》迎合哪一種價值呢?”
終於把話題引到了自己的方向,陳一鳴很開心地回答到,“哪一種我都不想迎合。
既然社會共同記憶已經低無可低,那麼我們不妨將電影的價值觀傳遞也壓制到最低限度。
以冰冷的鏡頭、客觀的事實,喚醒半島戰爭的沉睡記憶。
這就是《1951》最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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