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舌戰羣儒 提綱挈領
陳一鳴結束了發言,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顯然衆人都沒想到,小陳導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連跟他比較熟悉的馬二爺和孫副主任,都沒有掩飾臉上的驚訝表情。
二大爺心說,你小子咋這麼實誠吶!
我是讓你在明天的研討會上隨便應付一下,沒讓你在今天的內審會上掏心掏肺啊!
還是說伱覺得老孫是孫猴子,啥事都能幫你兜瓷實嘍?
最後還是提問的餘教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笑着對陳一鳴說道。
“你這位小同志還給我留了面子,當我聽不出來嗎?你明明就是借今諷古嘛!
思想覺悟總是有高有低的,所以我們纔要弘揚高的,批評低的,這樣個人、集體乃至社會才能持續向前。
而這正是主旋律電影的價值所在,不是嗎?”
陳一鳴咧嘴一笑,還頗爲做作地摸了摸頭。
“餘教授您說的對,所以隨着故事線的推進,主角也在戰友的影響下經歷着蛻變與成長,畢竟電影的時間跨度只有2個多小時,劇本里的進步速度已經是飛速了。”
老餘啼笑皆非地虛空點了他一下,“你個小滑頭,行啦,算你過關。
時代在變,人在變,主旋律沒理由不變,你只是把起點壓低了一點,表現空間拓寬了一些,算不上什麼原則性錯誤,試一試也好。”
餘與飛的肯定讓會議室裏的氣氛緩和了不少,馬、孫兩位大佬稍稍鬆了口氣。
李箭覺得對589陣地的指揮官着墨少了些,態度過於公事公辦,臺詞裏沒有表現出對犧牲戰友的痛惜,以及對傳令二人組的擔憂。
配角的話,陳一鳴就可以把創作規律掏出來了,反差論萬用萬靈。
陳一鳴表示,後續的渡河危機是589陣地的機關炮解決的,爲此他們擔下了暴露重火力的巨大風險。
通過實際行動體現戰友情,應該比直接說臺詞更能打動人。
而引導觀衆自己推理和思考,想必也比演員直接演出來,更能讓觀衆收穫體驗感。
王樹斌是拍老了紅色題材的,他問得要比李箭尖銳得多。
他對劇本的評價是“過於剋制”,甚至是“剋制到顯得刻意”。
他問陳一鳴究竟是怎麼看待我軍戰士的,麼得感情的職業士兵,還是掙扎於戰火的流離者?
主角遇到的戰友爲了掩護他,犧牲得毫不猶豫,但劇本里並沒有給出任何動機,做出任何鋪墊。
歸根結底,劇本沒有回答我軍爲什麼會勝利這個關鍵問題,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陳一鳴徹底放開了,他不僅沒有變臉,反而給老王鼓起了掌。
“王老師,您的反應與質疑,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觀影反饋,說明我的路子沒走錯。
在您看來,劇本里對每一名戰士的刻畫,他們的行爲與言辭,有任何歪曲或是抹黑的地方嗎?”
王樹斌想了一下,遲疑地開口答道,“沒有。”
“然後我想問,一秒生一秒死的戰場,是解釋原因動機的場合嗎?”
王樹斌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人物的關鍵選擇當然要有動機有鋪墊,但不一定通過臺詞直接說。
我想最終的成片應該可以回答王老師的疑問,畢竟鏡頭裏的演員,可以通過肢體和表情反映內心情緒,這不是我用片面的文字可以講清楚的。
最後我想說,訪問過天馬山戰役的李玉成老英雄之後,我開始真正理解我軍戰士的選擇。
他們首先是恪盡職守的士兵,然後是被堅果拉入戰火的百姓,最後纔是以身許國的英雄。
這是一個漸進的認知過程,當年參戰的數十萬戰士,有的意識到了,有的沒完全意識到,有的還沒意識到已經犧牲,有的回國之後才意識到。
王老師問我知不知道我軍勝利的原因,我的回答是,因爲我軍大部分戰士認識到了第三層,而對面的聯合軍大部分士兵只停留在第一層,甚至第一層都達不到。
不同的認知,決定了不同的選擇。
想要清晰反映這種認知變化,不是《1951》區區2小時電影能夠承擔的任務,我背不動。
我只會如實還原當年戰場的片段,把背後的認知過程交給觀衆。
不同認知水平的觀衆,自然會有不同的觀感。
一定有像王老師一樣的觀衆,試圖去深入探究人物內在的動機。
次一級的觀衆,會感慨於我軍戰士的英勇無畏。
至於信仰動搖的觀衆,會質疑電影在刻意美化。
不管哪一種觀感,都能引發對那段歷史的討論,《1951》也就達到了目的。
其實故事裏的主角,到影片結束的時候,思想認識也不過走到第二階段。
但即便如此,對比剛剛領受任務的時候,他的成長已經足夠明顯。
主角才17歲,他完成了任務、活了下來並收穫了成長,雖然電影沒有接着往下拍,但我相信觀衆能夠在想象中延續主角的未來。”
……
內審會一直開到晚上8點,陳一鳴拿出渾身解數舌戰羣儒,努力保住幾個主要人物的人設沒有被大刪大改,不過部分臺詞、細節的修改終究在所難免。
最大的受害者其實是侯永老師,他的鏡頭本來就不多,結果起碼三分之一的臺詞被挪給了團政委。
另外一個比較大的分歧,則是電影的結尾。
爭論到最後,依舊是以陳一鳴的妥協而告終,他答應在原結尾的基礎上再拍一段,稍許提振一下影片整體的“藍色”基調。
約好了下週三之前提交修改版劇本,陳馬二人推辭了孫副主任的晚餐,直接回酒店。
《魔都假日》的順風順水,讓陳一鳴一度忽略了華國電影人的最大痛點,審查。
如今這部《1951》,該找上來的終究還是逃不掉。
看着坐在身邊發呆的陳一鳴,二大爺輕笑着搖了搖頭,還是太年輕太嫩啊!
“收收你那矯情勁兒,劇本的內核與骨架都沒有動,這些改動絕對算不上大。
如果不是總政文藝中心出面,而是走電影局審查委員會的正規路徑,就憑你這劇本的題材,拖到建國61週年都不一定上得了。
兩個月審覈,兩個月打回,次次反饋都卡在60天的最後一天,你慢慢等吧。”
陳一鳴回過神來,訝然地扭頭看向二大爺。
“怎麼可能,鉑爵的電影這待遇我信,可《1951》是魔影的片子啊。”
二大爺一聲嗤笑,“明天那個還是帝影的片子呢。
到時候讓你開開眼界,體會一下什麼是‘武人動刀血濺五步,文人運筆血流千尺’。”
隔天,陳一鳴兩輩子第一次走進帝都電影學院的校園。
他跟在二大爺身後一路探頭探腦走馬觀花,漂亮妹子是看到幾個,但也沒有驚豔到讓他歎爲觀止的地步。
進入研討會所在的會議室之後,連零星的花草都看不到了,圍坐在長條桌四周的不是大叔就是大爺,顯得他這個小年輕分外地扎眼睛。
他不聲不響地跟着馬董坐在靠外一圈的椅子上,靜靜等待會議開始。
上午9點三刻,該來的都來了,電影局的一位張姓委員站起作了開場白,接下來就輪到韓三爺發言。
陳一鳴頭一次親眼看到大名鼎鼎的帝圈韓三,薄薄的寸頭,上寬下窄的臉型,乾瘦的身材。
冷眼一瞅,兩道橫肉自帶三分匪氣,確實有些“座山雕”的既視感。
他的發言很簡潔,三言兩語敘述了《開國大典》項目的由來,關鍵是列舉了好幾個關注該項目的正協大佬名號。
陳一鳴掩嘴偷笑,看來老韓也知道今天是鴻門宴,先報出一長串名字給自己背書,這就叫扯出虎皮好唬人。
接着是劇情梗概,陳一鳴聽下來,跟前世的那部《建國大業》相比區別還是有一些的。
《建國大業》範圍更廣,從談判、交戰再到開國,時間跨度涵蓋整場戰爭。
而《開國大典》更加聚焦,集中描述建國前最後一年的故事。
就陳一鳴對本時空歷史的粗略瞭解,《開國大典》基本沒有什麼出格的“魔改”,唯一的突破,就是委員長父子多了些英雄氣。
至於中間的皿主派人士,全是背景板,是給觀衆數星星用的。
先是電影局審查委員會的一位前委員提出質疑,措辭倒是還算緩和。
“這種形象塑造過於突破,觀衆會有誤解的。”
韓三辯解道,“興之所至喜怒隨心,不是很正常嗎?我覺得這樣塑造更符合歷史,也更貼合觀衆的想象。”
他的創作邏輯其實跟陳一鳴一樣,把主旋律電影的固有形象從三樓拉到二樓,稍許接接地氣。
只不過他的待遇比起昨天的陳一鳴要差得遠,被一衆專家們各找角度口誅筆伐,到後來甚至上升到了明褒實貶其心可誅的地步。
萌新小陳縮在椅子裏瑟瑟發抖,這陣仗他兩輩子以來還真是頭一回見識。
專家們在劇本里挑出了一大堆“瑕疵”,陳一鳴全程地鐵老人手機,彷彿置身於楚門的世界,力學三大定律都不一樣了。
比如,片面拔高皿主派的作用,三大法寶統一戰線排第三不知道嗎?
大爺這電影就是講第一屆正協會議的,不拍皿主派那就不用拍了。
辯到後面兩邊都有了些火氣,韓三不在劇本里的話也被尋章摘句地批駁。
韓三之後,《開國大典》的其他主創,聯合導演辛建,編劇王睿東、杜起明,挨個兒被叫起來掛牆頭。
陳一鳴可憐兮兮地看向二大爺,地球太可怕了,咱們還是趕緊回火星吧。
研討會開到下午4點,終於輪到《1951》出場。
出乎陳一鳴意料的是,他戰戰兢兢地用最簡潔的話描述完電影劇情過後,就被無視了。
沒錯,徹徹底底地無視。
只有那位前委員質疑了一下他的執導資格,被孫副主任很敷衍地一言帶過,然後居然就被放過去了。
三兩個專家指出了劇本上的幾處“疏漏”,之所以說是疏漏而不是瑕疵,是因爲完全不痛不癢,尖銳程度還不足昨天王樹斌提問的一半。
都沒用陳一鳴起身解釋,孫副主任三言兩語就給打發了,理由是“戰史記載就是如此”或是“該描述出自戰役親歷者的敘述”。
下午5點,依舊是張姓委員致辭收尾,研討會勝利、團結、圓滿地結束。
據其表述,專家們的真知灼見,對六十週年獻禮影片的製作,起到了提綱挈領的指導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