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亂燉 意外
陳一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過去,“祥瑞,這一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沒能獲得心心念唸的認可,被祥瑞強行壓在心底的不自信瞬間反彈,嘴上雖然依舊很硬,但語氣已經透了三分心虛。
“是我根據以前的一個短片劇本放大擴寫的,諮詢過莉莉的意見,我室友也提了幾個建議。”
陳一鳴瞭然地說道,“我說怎麼讀下來感覺就是一鍋亂燉,還不是東北亂燉,是山寨麻辣燙。
食材的原味都沒了,只剩下化學調料勾兌出來的辣味。”
祥瑞明顯不太服氣,辯解道,“你單看劇本肯定不行啊,運鏡、構圖、光線、色彩,全都加上纔是完整的表達。”
陳一鳴根本不理會她的抱怨,徑直問道,“這個劇本,你的助教製片人看過沒有?”
“還沒呢,我更重視伱的意見嘛。”
“建組的流程你跟着我做過兩遍,如今輪到自己操盤就全忘啦?
你這個拍片的有想法之後,不先跟管錢的溝通,反倒先找花錢的諮詢,你自己不覺得本末倒置啊?
OK,現在假設我就是製片人,管着不存在的110萬預算,你來回答我兩個問題。”
祥瑞被戳穿了牛皮之後氣勢全無,期期艾艾地回道,“一鳴你問。”
“你這個故事,是個什麼類型,叫個什麼名字。”
一個理應章口就來的問題,祥瑞居然陷入了長考,等了好一會兒,電話那頭才傳來她的聲音。
“心理恐怖懸疑驚悚犯罪片,名字叫,恩,《小鎮女孩》。”
陳一鳴笑死了,他就知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拿年份數字當電影名字很酷,所以照方抓藥就行了啊?
你應該再加上愛情和親情,女主有父母有男友,加上這兩個標籤肯定不算詐騙,何必謙虛呢?
這個七拼八湊的劇本,我只在女孩的手套上找到了屬於伏瑞香的靈性。
明明就是個鋼琴少女自我救贖的小故事,被生拉硬拽成了一個四不像。
祥瑞,沒必要強迫自己依從商業電影的邏輯,自我認同纔是創作的第一步。”
祥瑞被噴得有些崩潰,聲調明顯升高還帶上了一絲尖銳,“你當我不想拍自己想拍的電影嗎,但是賭注是實打實的票房,我能怎麼辦呢?”
陳一鳴嘆了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冒昧地問一句,如果輸了,我是說如果,會影響你拿學位畢業嗎?”
“那倒不會,教授說了,關鍵是製作長片的過程和結果,票房只是附帶的。
我想他在意的,是自己班上出了兩個剛畢業就有院線長片上映的天才,這將是他不拘一格教學風格催生出來的一個佳話。”
“很好,那麼祥瑞你畢業之後,打算留在好萊塢發展事業嗎?”
“怎麼可能,我肯定要回國的,一個華裔女性在好萊塢當導演?我又沒瘋!”
“那簡單了,你就以上院線爲底線大膽地拍唄,票房多少完全無需理會,一輪遊都行,反正拿到學位就潤回國,你那個對頭還認識她誰啊。”
祥瑞急了,“我輸給誰都可以,就是不能輸給那個碧池。”
陳一鳴追問道,“你倆到底是什麼過節,讓你這麼耿耿於懷的,你不是那種記仇的脾性啊。”
祥瑞繼續嘴硬,“反正輸給她不行,我絕對不能接受。”
陳一鳴問不出來也就不再問,“既然你同意了拼票房,那麼我就只能以商業電影的邏輯來審視你這個項目了。
《救貓咪》的理論你肯定比我精通,所以在回答我這個製片人的問題時,你已經犯了兩個錯誤,其一類型片不類型化,其二片名一塌糊塗。
你面對的是北美高度發達的B級片市場,全年產量五六百部,能上院線公映的不到1/4,剩下一大半隻能發影碟,你當賣電影票是件理所應當的事嗎?
這是一筆110萬的投資,你得對莉莉,可能還有你的室友,投在你身上的錢負起責任來。”
電話對面不再有任何反駁,只能聽到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陳一鳴瞄了一眼手機屏幕,距離集合還有些時間,就繼續說道,“我理解你急於確定劇本啓動拍攝的心情,不過我認爲你把工作流程搞錯了。
B級片的製作時間本來就長不起來,因爲預算有限根本拖不起,你有充足的時間進行前期籌備。
你之前說讓我給你當劇本醫生,那我就提三點意見,你自己斟酌。
首先,你深思熟慮過的短片骨架,與倉促添加的大雜燴,兩兩不挨着。
我的建議是把後加的亂七八糟全部扔掉,在短片骨架的基礎上重新包裹肌肉、血管和皮膚。
你原來的小故事其實很新鮮很有趣。
一個於鋼琴與寫作理想之間搖擺不定的女孩,在潛意識裏臆想出一個嚴師,給自己的兩隻手戴上紅色或藍色的手套。
用giallo+slasher的B級片外殼,包裝一個討論自我和解的心靈小品,於短片而言這個骨架足夠優秀。”
祥瑞作爲編導專業的科班學生,自然明白陳一鳴的意思。
giallo是起源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個電影子類別,字面意思是鉛黃,指代當時流行於亞平寧的一種黃色封皮的通俗偵探小說。
由此類小說發展而來的懸疑偵探片,就被稱爲鉛黃電影,後來在進一步融合恐怖、驚悚、血腥等元素之後,成爲歐洲大陸B級片的始祖。
B級片在觀衆印象裏,往往以灰暗、沉悶和冷酷爲底色,giallo卻反其道而行之,青睞濃烈大膽的色彩呈現,大塊的紅色、黃色、藍色、粉色是giallo的鮮明特徵。
祥瑞劇本里主角在自我暗示之後,會給左右手戴上紅色或藍色的純色手套,就屬於典型的giallo電影手法。
相對而言,發源于堅果的slasher就簡單粗暴多了,字面翻譯是殺人狂,故事主線就是主角逃脫某個蒙面變態的追砍。
刀子、斧子、鐮刀、電鋸是常用的工具,砍了幾十年,基本上十八般兵器已經開發殆盡。
不過堅果年輕觀衆就愛這調調兒,原有兵器系列隔上幾年重啓,或是做一下換皮微創新,新一代觀衆照樣買賬。
祥瑞劇本里主角臆想出來的截肢狂魔,抓到主角就剁手,在當前堅果流行的slasher裏面,已經算是相對溫柔的一種。
雖然被陳一鳴一番誇獎,而且點出了她創作中的得意要點,祥瑞語氣上卻很是沮喪。
“你都看出來了啊,我的編劇能力果然還是不行,這麼拼命藏還是沒有藏住。”
陳一鳴笑道,“自我和解這個內核並不低級,幹嘛一定要藏起來呢?
giallo+slasher同樣是一個很有新意的結合,套路不怕老,有特色就好。
你別忘了,B級片發展至今七八十年,各類題材都被拍爛了,觀衆也早就司空見慣,反其道而行之走溫情路線,說不定還有奇效呢!
大魚大肉喫多了,偶爾換換清粥小菜清清腸胃,有什麼不好的?”
祥瑞喃喃道,“不藏起來不是太直白了嗎?因爲沒想好自己該全心全意學什麼,就假想出一個變態砍自己,這也太兒戲了,觀衆看完會罵孃的吧?”
陳一鳴直接笑噴了,“你以爲那些熱賣大賣的B級片就不兒戲了?有因爲做個夢就被砍死的,有因爲偷個懶就被囚禁的,B級片裏的反派都是變態偏執狂啊。
更何況,主角與變態的關係探討,不正是你劇本骨架未曾涉及的內容嗎?
一個人頻繁出現幻覺,總該有個誘因吧。
主角是一個品學兼優別人家的孩子,多才多藝是應該的,逼迫自己在鋼琴和寫作之間二選一,本來就很莫名其妙。
你不讓觀衆腦補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讓人家如何代入?”
“啊,我知道了,一鳴你等等我記一下”,祥瑞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大喊大叫。
陳一鳴不理他繼續往下說,因爲集合的時間快到了。
“《救貓咪》三令五申,意外,意外,還是意外。你的劇本里,意外在哪裏?
劇本的第一個轉折是噩夢中被砍斷手,然後疑似第二人格上線,名字改了,不會寫作文了,不戴手套右手不好使了,你告訴我,這種危機能嚇住誰啊?
我要是觀衆,會覺得噩夢裏的砍手狂魔,不僅不嚇人還是個逗比!
然後第二次噩夢,主角脫逃成功,你告訴我一番折騰的結果,是寫作能力恢復了?
就這?
意外呢?危機的遞進呢?
另外,給你的電影取個直擊目標受衆的名字。
如果是玩兒氛圍的心理驚悚片,就全程不要見一滴血,如果是玩兒反轉的血漿恐怖片,就把血流成河搞到極致,千萬不要兩頭不靠中間晃盪。
我的建議是,調查清楚你的競爭對手打算拍哪個類型,要麼正面懟她,要麼徹底避開,畢竟你不需要跑第一,能跑過她就行。”
電話那頭祥瑞急切地追問,“還有嗎?”
“暫時就這些,祥瑞,磨刀不誤砍柴工,前期籌備一定要周全,否則錢燒完你就該傻眼了。
行了,今天就這樣。”
陳一鳴扣上電話,搖着頭下樓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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