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情仇不眠即成殤(二十)-長生錄

作者:夏志伶
憑藉他多年從事間諜與殺手工作的經驗,他知道,自己這回是栽了。

  而且也是栽在了女人手裏。

  女人,一直是他的致命傷,特別是漂亮女人,可這回他不得不叫屈,上次那趙小玉服了金斥候,雖只與他一面之緣,可好歹也是個美人,可眼前下套的這位,卻始終蒙着面,無從得見。

  瞬息之間,他腳踝一緊,整個人便倒立起來,藏在草葉松枝堆中的繩索繼而收緊,又快又急。旁邊高大的松枝彈性極好,輕輕一彈,他便被倒吊了起來,手中的火把、匕,都掉了下去,包括先前拾起的白色輕履。

  他倒吊在樹上,向下望。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如懸吊一般,若水中倒影,隨着繩索晃動的節奏,在他的眼前搖盪。

  吉溫已經微微有些頭暈了,雙手垂吊下來,腳踝被扯得生痛,他感到有些喫力,又不由得憶起在始皇組織中那段罕有的經歷,恐懼,沒來由的騰上心底,一種對未知的恐懼。

  頭下,那白色身影輕輕走過來,穿上那隻鞋子,她擡眼看他,白紗下的臉,不露聲色,眉眼卻有些彎彎的。

  那眼神,吉溫再熟悉不過了,是獵人逮住了獵物的眼神。在他審問那些李丞相執意要除掉的人的時候,也正是這眼神。

  “姑娘——真是逗趣,是不想我被那羣豺狗喫掉纔好心把我吊起來吧?”吉溫兀自乾笑兩聲,心中卻懊悔不已,全怪自己一時大意,才中了這女人的計,想她武功極高,怎會需要他英雄救美?

  “怎麼你很希望看着我死嗎?”那白衣女子冷冷一哼,臉色肅穆,看那模樣是對他起了殺心,殺他,不過是彈指之間。

  “嘿嘿,怎麼會?我是擔心姑娘,適才聽見姑娘求救呼聲,又聞豺狗狂吠,原道還想英雄救美呢!想不到,這會兒,倒要勞煩姑娘相救了!”吉溫隱瞞了追蹤之事,半真半假,可方纔他確實是想救這女人的。想他吉溫,到了這古代,以酷吏著稱,這點善心是極少的,沒想到,有時候,這慈悲倒也真是不得。

  那女子從鼻中輕輕冷哼一聲,道:“哼——我若不如此,怎會引你出來?這兩日你一直跟着我你到底是何人?到底有什麼目的?如何我看你這般眼熟?”

  這女子當然不知,這吉溫確實與她有過一面之緣,不過上次見面的時候,他滿面虯髯,她自然是不識的。

  “哦,原來這便是她暫且不殺我的理由。”吉溫暗忖,人被倒掉起來,血液全跑到了腦子裏,此時思緒萬千,思忖着如何騙得這女人不殺自己。

  “我我……”看來眼下“吉溫”的身份甚是麻煩,平日是個手段狠毒的酷吏,想必得罪的人不少,自是不可用了,吉溫靈機一動,道:“小生莊玉郎!這廂對姑娘有禮了,想不到我們第一次相見,竟然如此,果然是月下相逢……呵呵……看來那老貨郎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莊玉郎?看來你是不想說實話了!”白衣女子冷着面,手指一揚,彈出一粒松子,瞬即遠處那羣豺狗狂吠的聲音,倏忽間,越來越近,但見,那松子彈中一棵彎折的松樹,松樹一揚樹身,拉扯繩索,遠處松枝猛然晃動,伴隨這豺狗的狂吠之聲,此起彼伏。

  “姑娘這是……”吉溫後背兀自一涼,冷汗涔涔,不知這女人會用什麼樣的方式折磨自己。

  可也正因爲未知,才覺恐懼,那遠處豺狗的哀嚎之聲亂作一團,呼號不止,越來越近,那牽連的繩索也兀自越拉越近,收得越來越快,聽那聲音,似乎是有很多隻豺狗追着那繩索而走似的。可是什麼讓它們叫得如此亂人心意?

  想當初自己是執刑之人,手握大權,任憑犯人如何哀求嚎叫,他都充耳不聞,只說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古代這結黨營私是一項極重的罪,往往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人,被他一拷打,便連賣豬肉的,也可說成是大慈恩寺的和尚。

  可眼下,位置對調,他堂堂戶部郎中兼侍御史,如今淪爲囚徒!真是可笑之至。

  “嗷唔~~”只聞豺狗哀叫聲聲,忽而繩索繃緊,吉溫旁邊的那棵松樹輕輕一彈,便似方纔一般,幾隻豺狗便被拴了後腿倒掉起來,那情形便如他方纔中招一樣,可看來這幾隻豺狗必定是先前就被這女子制住,拴在了遠處,方纔她彈指而出的小松子,不過是將那繩索拉直而已。

  這羣豺狗也不知是從多遠的地方拉過來的,一身的皮毛都被磨得差不多了,有幾隻還見了肉,血肉模糊,甚是駭人。它們被一路拖來,現下兀自倒掛在樹上晃盪不止,口中垂涎順着利齒淌下約一尺來長,不明所以,看見一旁隨之晃盪的吉溫,便更加呲牙咧嘴,張牙作兇惡狀,若不是那繩索晃盪不歇,那些豺狗咬噬不準,單隻聽聞利齒在空中碰撞之聲,恐怕吉溫早就被啃噬殆盡了。

  吉溫閃躲着那些空中來回狂吠咆哮的豺狗,生怕被咬中一口,那可便是要破皮難肉,面露難色道:“姑娘……何致如此?”想不到,這女人還挺有酷吏的天賦,這心理恐懼的折磨遠比**疼痛的折磨更甚。

  “還不說實話?”那白衣女子面色冰冷,眼神寒涼,食指輕彈。

  嗖嗖——幾聲輕響。

  幾粒小松子接二連三瞬即彈出,打中那幾只豺狗身上。

  那幾只豺狗身上受了痛,撲騰得更加厲害,張開血盆大口,便又是對準一旁的吉溫晃盪亂咬。

  其中一隻豺狗咬中了吉溫的袖袍子,牙齒咬緊,撕扯甩頭,只是不放,其餘幾隻,借了那隻咬中袖袍的力道,張嘴便向這邊肉臂上咬過來,便如瘋了一般。

  吉溫心下大慌,掄拳揮去,正好打中那隻咬着袖袍豺狗的鼻頭,那豺狗嗚咽一聲,鼻頭喫痛,只得鬆口,那後面幾隻跟上咬過來的豺狗的利齒又一次與吉溫擦肩而過。

  “好了,好了,姑娘,我說,我說!我什麼都告訴你,請放我下來行嗎?”吉溫言語中已經帶了半分乞求。

  樹下那白衣女子冷冷一哼,卻是不放,只是盯着他。

  吉溫斷然不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知,更不能說是在打探長生不老祕方的下落才追蹤那李知賢,他閉上了眼睛,耳聞豺狗狂吠之聲,說了一個謊。

  “我……我其實是仰慕姑娘美貌!小生此生從未對別的姑娘動過真情,但獨獨被姑娘美貌吸引。小生不是好色之徒,只求能看姑娘一眼,一眼而已……”

  “滿口胡言亂語!信口雌黃!本姑娘一直蒙着面,你如何見過我真面目,便知我美?”那白衣女子面有怒色,顯是不信他的話。

  “我……”吉溫滿頭大汗,暗罵自己笨,若說是在李知賢那時便見了,豈不是自認一直跟蹤李知賢?

  “我不過是看……”

  吉溫急中生智,便連自己後來也佩服這番才情:“人說,眉目傳情,姑娘你雖蒙着面,可知,姑娘一雙美目,宛若天邊碧泉秋水,令小生顧盼生情!”他頓頓,直視白衣女子的雙眼道:“姑娘可知,你的眼睛,真的很美很美!光看那雙眼睛,小生便可斷定姑娘你……美若天仙!”

  那白衣女子聞言,微一沉吟,似乎有些相信,雙眸低垂,半晌,忽而擡頭,惡道:“這般胡說!我不會信你!”

  言畢手指輕彈,又打中那幾只豺狗,這次力道似乎更甚,那些豺狗撲騰瘋咬,便連自己的同類,也咬了。

  兩根繩索晃盪,眼見便要咬中吉溫。

  吉溫心中一慌,見豺狗利齒跟來,雙手向胸前兀自亂放,找不到方向,閉上眼,聽天由命,不自覺間,胸口似有一物落下……

  “嗖嗖——”

  “嗷唔——”隨着幾聲豺狗哀嚎,那聲音便似在吉溫耳邊隱沒,吉溫睜開眼,驚見一隻豺狗流着口水,呲牙咧齒,雙眼暴突,從他臉前晃過,身子軟軟的,不再掙扎,顯然已是死了。

  吉溫再看其餘幾隻豺狗,也是如此。不知那女子做了什麼,卻忽而改變了主意,讓這幾隻瘋狗暴斃了。

  他還來不及細想,腳踝繩索一鬆,整個懸空的身子便從高處跌下,好在沒傷着要害,只是**有些喫痛。

  如今天已經矇矇亮,初露的晨光中,整個綠松林散着一股清香。是松子的香味。

  搞不懂這白衣女子如何如此喜怒無常?爲何又突而不殺他了?

  吉溫一向貪生怕死,按常理,他本應該逃跑的,而且應該是頭也不回的跑。

  可不知爲何,這一次,卻沒有。

  他一瘸一拐地從地上爬起來,輕輕走向那女子,卻見那女子始終背對着他,雙手放在身前,不知在看何物。

  “你可以走了……”那白衣女子不知爲何,聲音雖然淡漠依然,但卻溫柔許多,不似方纔那般可怕了,細細想來,就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吉溫慢慢走近,伸出手想去碰那女子的肩,卻兀自沒了那份膽量,手又縮了回來,他便只道了一聲:“姑娘——你……”

  他輕輕閉上眼,依稀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是那女子身上的香氣,在這夾雜着綠松枝葉氣息的晨曦,有些奇異讓人微微沉醉。

  “沿着這條路向南走,便可出綠松林,回到洛陽城。”那白衣女子這話似乎是對他說的。

  “咦?奇怪?她怎麼會忽然對我這麼好了?莫不是方纔的甜言蜜語生了效果?”吉溫暗自得意,臉上又露得色。

  試問天下間,哪個女人不歡喜別人的欽慕?

  白衣女子說完,徑直向前走去,便是要離去了。

  “姑娘——”吉溫急忙叫住。

  那女子卻真的停住腳步,微微側臉,似乎是在等待下文。她蒙着白紗的臉,依舊神祕清麗,長長的睫毛微翹,媚眼如絲。

  “我……小生莊玉郎,還不知姑娘名諱?”吉溫在她身後施禮。

  “我……姓沈,名慕容。”那白衣女子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蒙着面,但吉溫敢打賭,她的臉必定已經紅了。

  “哦,原來小生一直愛慕的人是沈姑娘,沈姑娘聲音如此溫柔婉轉動聽,小生敢以頸上人頭擔保,沈姑娘的面目必定更自美麗!”吉溫心中兀自輕笑,要知道,二十一世紀,他可是夜店之王,什麼女人沒碰過。

  沈慕容?哼哼,就是十個沈慕容,這便也會被他“真摯的愛情告白”給打敗。

  “噗嗤——”沈慕容聞言,擡手掩嘴嬌笑,雖然她是蒙了面,可這莊玉郎這般話語,暖人心意,她又豈能不歡喜?

  “沈姑娘?我可否有幸見你一面真容?只見一眼,小生死而無憾!”

  沈慕容微一沉吟,轉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莊公子,有沒有聽過一句,相見不若不見!”

  言畢,沈慕容運起輕功,輕身飛去,身後兀自傳來那莊玉郎高聲的呼喚,似乎真的帶了綿綿情意。

  “沈姑娘——後會有期!”

  沈慕容從絲袖裏輕輕掏出一物,細細端視。

  初露的陽光下,那金絲飾鏈上錯落點綴鑲嵌的鈿朵,出燁燁的光華,那金光一閃,似乎閃進了沈慕容的心裏。

  她心中一凜,口中喃喃自語:“傳情手鍊?良人月下逢……”嘴角淡起一抹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後會有期?哼,以後,斷然不會再見!”

  沈慕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離那人很遠,想那莊玉郎已是不能聽見了,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此話是說給那莊玉郎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

  晨曦微露的綠松林盡頭處,有一抹白色的倩影飄過,有一點孤獨,有一點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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