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審訊
暗室中火光突起。
躍動着的火苗將瞳孔染得透亮,一支細煙伸到火苗跟前,晃了三晃才被點燃。
手銬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煙夾在細長而乾枯的指間,隨着嫋嫋而上的煙氣微微顫抖。
桌前只亮着一盞檯燈,映出犯人清瘦慘淡的臉。
犯人的對面放了一張審問桌,桌後坐着兩個人。一人穿着警察制服,是這陣子一直負責看守他的顧天行顧警官。
另一人穿便裝戴白手套,不見棱角的面龐明明很有親和力,卻一直維持着冷冷清清的表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剛進門的時候,犯人聽見顧警官喊這個人“江恬”。
煙不一會兒就抽完了,菸蒂夾在指縫間,灰灑了滿桌,通紅着雙眼的犯人終於開口。
“人不是我殺的。”
審問桌後的兩人都沒有說話——顯然這不是他們想聽到的答案。
江恬說:“你想再來一根嗎?”
犯人說:“想。”
“但我需要你說實話。”江恬強調,“你跟我說實話,我保證你待在這間屋子裏的每一天都有好煙。”
犯人緊盯着面前人。
他不清楚“江恬”的底細,畢竟這傢伙看上去並非看守所裏的警察。可他又不敢小瞧了江恬——顧警官確實會聽江恬的建議,甚至因爲這個人開口,顧警官破例允許他抽了一根菸。
犯人喉結滾動了一下:“人真不是我殺的。”
很快他又迅速補充了句:“樓梯很陡,他是自己滑倒了摔下去的,我沒推他。”
顧警官眸色微亮,前傾身子:“你終於承認目睹了現場。”
犯人一怔,神色立刻緊張起來。
“吱呀——”
刺耳的摩擦聲碾過耳膜,犯人下意識朝聲音來源看去,只見江恬從座位上站起朝他走來,白色大衣邊角隨着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犯人立刻警惕:“你幹什麼?”
江恬從前胸襯衣裏掏出打火機和一根菸,很貼心地遞到了犯人的嘴邊。“你那時候嚇壞了吧?”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尾。犯人狐疑地看着江恬。
“你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他,又不敢下去看看他到底傷成什麼樣,只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當你看到地上那一灘血時,你覺得自己的手也粘上了血。那些東西啊,又黏又溼……”江恬的語調十分平淡,犯人卻跟踩了尾巴的貓似地,猛地後仰跟江恬錯開了距離。
他看江恬的眼神像在看什麼恐怖的怪物。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犯人說到一半突然哽住。
江恬垂下眼簾,將手中那根菸點燃塞進犯人嘴角。
“說實話。”江恬輕聲道,“不要讓我再重複第三遍。”
……
三十分鐘後審訊結束。
犯人被人架出了審訊室,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渾身都被汗浸透了。
顧天行跟同事稍微囑咐了兩句看守犯人的事,隨後興高采烈地一路朝着長廊走到盡頭,在盥洗室找到了早就離開審訊室的江恬。
江恬在洗手。
他洗得緩慢認真,雙手互相搓揉,清水掃過每個指縫不留一點遺漏。
顧天行靠牆看了一會兒,皺眉摸摸下巴,冷不丁開口:“你們在醫院工作的都要洗這麼長時間的手嗎?我們審訊室也沒啥髒東西吧,天天打掃呢。”
江恬沒有迴應顧天行,擦乾了手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白手套。
“江恬。”顧天行喊了他,“今天多謝,改日我請你喫飯。”
江恬慢條斯理戴好手套,一邊整理邊緣的窩角撫平皺褶,一邊擡頭說:“請客就不必了,記得把勞務費及時打過來。”
顧天行:“……”
哎嘿,這小子真是隻記“重要的事情”。
江恬走出盥洗室,顧天行幾步跟了上去邊走邊聊。
“最近工作忙不忙?”
“忙,所以顧警官下次最好找個省時省力的好活兒分給我。”
“嘶……你看我跟你套套近乎,你還挺端架子,都說中心醫院的江醫生是隻高貴冷情的白天鵝,果然說得沒錯。”
“謝謝誇獎。”江恬說。
“哪誇你了?”
“我喜歡白天鵝。”江恬輕笑,“起碼長得好看,對麼?”
他們聊着天走遠了。
一心想跟江醫生湊近乎的顧警官,自然就沒注意盥洗室的垃圾桶裏突兀出現的白手套——剛纔江恬何止是洗了手,他把碰過犯人臉的手套都扔了,換了一副新的。
下午一點四十分,市屬中心醫院精神科的分診臺前來了一位與衆不同的病人。
他穿着得體的淺灰色休閒西服套裝,一米八五的身高,站在臺前卻並未帶來太多壓迫感——微笑向來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何況是來自紳士的微笑。
護士看清他的容貌後大喫一驚——原因無他,只是面前這個男的實在是太出名了,不僅經常出現在娛樂新聞,還在財經頻道、官方媒體上多次露臉。而此刻,面前人上衣胸前彆着的十字架掛墜更是讓護士確信了自己的想法,她沒認錯人。
“陸先生?”護士喊了句。
被喊做“陸先生”的男人遞上自己的掛號單,上面明明白白寫着“陸宏澤”三個大字。
“我掛了江大夫的號。”陸宏澤微笑着說。
護士趕緊說:“江恬醫生嗎?他兩點開診,您可以稍等一會兒。”
“不急。”
“江醫生會在一點四十五進更衣室,一點五十五進第六診室,兩點準時開診。”護士很有耐心地解釋着。
陸宏澤聽着護士這一連串播報,表情略顯意外。
一點五十五分?真有人能卡點卡到這麼精準?
陸宏澤隨手擡起腕錶,看見秒針“咔噠”挪動着,距離五十五分還有不到十五秒。
十四……十三……
十……九……
走廊那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陸宏澤偏頭看去,只見一個清瘦的身影停在第六診室門口。鑰匙輕響,把手轉動,那人走進診室關上了門。
“咔噠”。
陸宏澤垂眸——五十五分,確實一秒都不差。
下午兩點鐘。
第六診療室中陽光充足,陸宏澤與江恬分別坐在桌子雙側,桌子正正好好將房間分割成兩半。
江恬穿着規整的白大衣,握筆的手和衣服一樣白淨,指甲修剪地整整齊齊,不見一點多餘。但如果認真仔細地查看,就能發現江恬的手上有很多細小裂傷。
他微垂眼簾,在病歷本上認真地記錄着有關病人的信息。
“姓名?”
“陸宏澤。”
“年齡?”
“29。”
“第一次來門診麼?”
“在中心醫院掛您的號是第一次,江大夫。”
江恬擡眸看了陸宏澤一眼。這一眼只是單純地“看”,並非“觀察”,也不摻雜任何其他情緒。
對視的一刻,陸宏澤終於近距離看到那雙漆黑的眼瞳。但沒等他看清楚,江恬就把目光收了回去,重新在病歷本上做記錄。
“咱們簡單交談,不用感到拘束,按實際情況回答問題就行。”江恬說。
“好的。”陸宏澤點頭。
“最近覺得哪裏不好嗎?”江恬問。
“晚上睡不着,失眠。”陸宏澤依言回答。
“嗯。以前能從幾點睡到幾點?”
“晚上十點到早上六點。”
“那現在呢?”
“說不好。”
江恬筆一頓,再度看向陸宏澤:“時間不規律?”
“嗯。壓力太大的時候會覺得很焦慮,經常整宿睡不着覺,有時候還會心慌氣短。”
江恬更專注地看着陸宏澤。“那覺得壓力大的時候,心裏有沒有過激的想法?”
陸宏澤搭在桌子上的雙手握緊在一處,他搖頭淺笑道:“沒有。”
江恬聞言在電腦鍵盤上敲了敲,打出一張單子,開了個量表、眼動還有熱成像腦血流圖的檢查。
“一會兒拿着檢查結果來找我。”江恬的語氣比剛開始輕緩了很多。
陸宏澤很客氣地表示了感謝,站起身從江恬的手中接過單子,然後離開了診室。
……
大約半小時後,陸宏澤回到了診室。
下午三點,陽光從半開的窗外傾斜而入,像是灌進來一場酣暢淋漓的黃金雨。雨水落了江恬滿身,在他的肩膀、手腕、鼻尖都塗上了奪目耀眼的金色。
而江恬低着頭,似乎在用手機查什麼東西。
陸宏澤喊了聲:“江大夫。”
這一聲喊得很溫柔,似是怕驚擾了江恬。
江恬擡起頭,十分不經意地將手機推到了一邊。
“請坐。”江恬說。
陸宏澤在桌前坐好,把自己的檢查報告遞給江恬。江恬接過來細細翻看。
診室中的鐘表指針“咔噠”地轉動着,窗外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灰麻雀,落在窗臺邊上叫得歡喜。
“嗯,報告的指向性很統一。結合你的表述,心慌、失眠,都是焦慮的症狀。給你開一點藥拿回去,先每天喫半片,一週後如果感覺良好就不用加量,如果感覺還是不舒服,就改成每天一片。”江恬把報告整理在一起,用夾子夾好,一邊在病歷本上做記錄一邊叮囑着。
“謝謝江大夫。”陸宏澤說。
“助眠的藥你看情況喫,一般半個小時就會起效果,不用每天都服。”
“好的。”
“藥先開這些,服藥期間有任何不舒服都要及時來找我。半個月後複查。”江恬合上病歷本,順便開了藥單一起遞給陸宏澤,整個動作流暢連貫。
陸宏澤收好所有藥方和單據站起身,從西服上衣口袋裏掏了一張名片出來,手指觸碰到十字架掛墜,上面的銀製槲寄生裝飾隨着輕輕搖晃。他在名片上認真補好電話號碼,雙手拿着遞給江恬。
“謝謝,江大夫費心了。”陸宏澤十分有禮貌地說,“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以後有需要,你可以通過這上面的聯繫方式找到我。”
江恬垂下眼簾,安靜地注視着那張名片。他並沒有擡手接過名片的意圖。
灰雀在窗臺邊緣整理好羽毛重新展翼飛起。翅膀抖動,新鮮羽毛從高空落下的那一刻,江恬接過了名片。
“好的,陸先生。”他說。
陸宏澤並沒有就此離開,他伸手至江恬面前:“再見,江大夫。”
江恬目光落在那隻手上。他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站起身握着陸宏澤的手晃了兩下:“再見。”
等陸宏澤離開房間,診療室的門完全關閉,江恬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了下去。
他立刻走到房間內洗手池的位置,用特製的肥皂反覆搓洗手掌。泡沫混合着水流漫過指間細小傷口,他蹙起眉頭。
江恬整整洗了三遍手才重新坐回原位,拿了片溼巾把幾根手指反覆擦了擦。
他看診時出於對病人的尊重,從來不戴手套,哪知道這位陸先生還要跟他握手。手指殘餘了一部分溫熱觸感,怎麼擦都擦不掉。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那張名片上。
【陸宏澤,光弘集團執行董事】
嗯,跟剛剛他用手機搜到的內容基本一致。這個病人的名字剛出現在電腦候診屏幕上他就覺得眼熟,稍微一查搜出來好多資料。
除了年輕有爲,未及而立之年就擔任高科技集團的執行董事,陸宏澤還有其他幾個名片上沒有體現出來的身份——弗萊明澤學院首席園藝師,安橋大學量子力學博士、高級工程師等等。
的確很優秀。
可是,再優秀,跟他江恬有什麼關係呢?
江恬冷眼瞥着那張名片——不知道陸宏澤以這種方式跟多少人做過自我介紹,也不曉得這張名片碰過多少人的手指。
他拿起桌上筆記本,將名片掃入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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