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合約
漆黑的暗夜裏，模糊微光隨着心跳般悸動的鼓點涌現。朦朧恍惚的圖景之下，陸宏澤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哭。
他朝着聲音方向望去。
那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穿着白襯衣白色長褲，連運動鞋都跟細鹽淘過一樣地白。少年蜷縮着身體躺在軟草地上，乾淨地如同暖冬初雪，身子骨架瘦弱綿軟地跟雲朵一樣，哭得傷心，讓人禁不住想上前將其抱在懷裏安撫親吻。
他便真的動了，朝着少年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無論他如何靠近，少年與他之間的距離卻沒有縮短分毫。
他緩緩駐步，不知怎地一個熟悉的名字抵在脣邊呼之欲出。
“恬恬。”他喊了出來。
哭聲停了，他看到遠處的少年擡起頭朝着這個方向望了來——初生幼鹿般的眸子澄澈，映着漆黑幽深的瞳仁。泛紅眼尾嵌着一滴將墜不墜的淚珠，將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愈發動人。
少年的瞳孔中透出些許迷茫的神色，哀傷隨即消逝。
“求你，別……”少年開口。可沒等少年說完，他就驚醒了。
是的，驚醒。
他的手指緊緊攥着牀單，清冷月光從窗外射進來鋪滿整片地板。
陸宏澤直愣愣地盯着地面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場夢。
青年冷清疏離的面容與少年泫然若泣的淚顏交錯迴盪在他腦海裏，最終定格在下午三點灑滿黃金陽光的診療室。
診療室方正的桌案旁邊，垂眸握筆的江恬低下頭，像是天鵝在湖中彎起了頸。
「夢見一次還能用偶然解釋，如果總出現在夢裏，那大概是有執念吧」
陸宏澤長吐一口氣，翻了個身將手臂搭在額頭上，仰頭凝視着天花板。
“江恬。”他輕喃着。
……
雨後清晨，天空被洗刷地乾乾淨淨，空氣裏滿是通透清新的味道。
江恬在診療室的牀上躺了一宿，醒來後他坐在牀邊緩了好一會兒，然後走到洗臉池邊洗了把臉。
今天沒排他的班，自然也就沒有問診的病人。江恬到更衣室換了白大褂，本來想戴着手套出門，猶豫片刻又把白手套摘下。
——算了，既然人都在這兒了，不如順便查一圈房，先前有幾個病人的狀態不太穩定。
精神科的病人心思縝密、敏感脆弱脆弱，醫生多餘的話語和動作都有可能對他們造成傷害。他曾經戴着白手套去給某個病人診療，結果搞得那個病人崩潰大哭，說是自己骯髒被人嫌棄，連醫生見他都要戴手套。
後來，江恬無論是在診療室還是在病房，即便自己心裏厭惡，也強忍着不戴手套了。
他走到病房門口，一位小護士匆匆跑了過來，看見他很欣喜地喊：“江老師！”
江恬駐步轉身：“蕭藝？”
“太好了，我還以爲你今天歇班不在呢。剛纔二樓急診部來電話，有個病人說是你的家屬，想見見你。”蕭藝笑得頰邊顯出淺淺酒窩。
江恬面不改色：“我需要查房，現在沒空過去，還麻煩你跟急診說一聲，謝謝。”
“哎……”蕭藝聞言一怔，未等她再開口，江恬已經拉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十三號牀的病人依舊熟睡着，少年般的容貌軀殼裏封存着大人的靈魂。牀頭桌上放着準備好的藥片和水，牀尾位置貼着病人的名字號牌——【莫小寒】。
許是江恬開門動靜有些大，莫小寒被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睡眼朝門口看去，滿臉不悅在看清來人後化成了驚訝：“江醫生？你今天不是歇班嗎？”
江恬走到牀頭桌前，先看了一眼時間，然後端水遞給莫小寒：“按時吃藥，再藏藥我就天天過來看着你喫。”
“哎別別。”莫小寒趕緊從江恬手裏接過了水杯，拿起藥蓋一口把所有藥片都倒進嘴裏用水衝下去，喫完還朝江恬伸伸舌頭示意自己喫乾淨了。
江恬笑了笑，頰邊露出淺淺酒窩。
莫小寒偏頭看着江恬：“江恬，你以後可以多笑笑，你明明人挺好的，非得每天板着個臉讓人以爲你多凶神惡煞呢。”
江恬收起笑容故作嚴肅說：“不好好吃藥，不配合治療的話，我可真的是會‘凶神惡煞’。”
莫小寒“嘿嘿”一笑，團起被子圍在自己身上，絲毫沒在意江恬的嚇唬。
“今天感覺怎麼樣？”氣氛放鬆下來，江恬藉機問。
“挺好的啊，我現在感覺特別好，就是還有點困。”說完，莫小寒打了個呵欠。
“再睡會兒吧，別忘了今天還有運動任務。”江恬多叮囑了幾句，和莫小寒告別後打開門離開病房。
今天一上午顧天行沒有再打來電話，說明昨晚的鬧劇有了定論，他可以回家收拾一下被許楓搞亂的屋子了。
江恬回到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忽然意識到外套還是昨晚喫飯時陸宏澤借給他穿的那件。他小心地把新大衣邊角浮土用溼布擦乾淨，然後扣緊大衣的每一顆釦子，順便從衣櫃裏翻了頂長沿帽子戴在頭上——深秋的清晨，街邊樹木容易往下砸落存積的雨水，別人可能覺得無所謂，但那些雨水砸在江恬身上卻能讓他難受很久。
準備好一切，江恬坐電梯下到一樓，就在他即將邁出醫院大門時，他的右後側突然傳來一聲喊。
“哥——”
江恬驀地停下了腳步。他回頭。
一臉憔悴的許楓頂着亂糟糟的頭髮站在他面前，眼底青色蔓延，混合着下垂的脣角和眉梢。“哥，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吧？我就知道你在這邊，今天我一直都在等你，你咋沒來看我？”
被偏愛的孩子永遠有恃無恐。
見江恬沒吭聲，許楓繼續說：“我……我本來想給你個驚喜，從爸那兒拿了備用鑰匙偷偷溜到你住的地方給你做晚飯。我想着，等你回來喫上熱飯就會很開心。說不定你就願意回家住了，哥……”許楓聲音越來越小：“我沒想到會煤氣泄漏，也沒想到我會倒在客廳，是我不小心，你別生氣了啊。”
江恬依舊很安靜地盯着許楓。
真心話？還是又在演戲？他已經不知道這個弟弟口中幾句真話幾句假話。
許楓總是這樣，仗着自己長了一副可愛模樣，平日裏把父母哄好了，所有想要的都能得到，所有過錯都能被原諒。近兩年不知道許楓怎麼就改了性子，江恬越是冷淡他，他就越是貼上來，江恬不勝其煩。
“有這些話留着跟許阿姨去說。”江恬依舊冷冷淡淡，“她擔心你，昨天晚上直接報警告我謀殺。”
許楓睜大了眼，臉上寫滿不可置信：“我媽？哥，這裏面肯定有誤會，你聽我解釋。”
江恬按了按帽沿，未再看許楓一眼，轉身出門。
……
海都中心貿易區，海韻大廈。
一輛車停在大廈樓下，陸宏澤坐在駕駛位點了支細煙，一邊望着街區的方向一邊慢慢地抽着。他似乎是在等誰。
片刻後，一名中年男子的身影出現在海韻大廈樓門口，男子握着手機朝車的方向靠了來，打電話的同時口中碎碎地念叨着什麼“煤氣中毒”“搶救”。
聲音隱約飄散在空氣裏，和嫋嫋娜娜的煙氣雜糅在一處。
陸宏澤輕撣菸灰，緊了緊外套，然後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是江遠暮老師嗎？”他率先上前打招呼。
中年男子剛剛結束通話，看見陸宏澤先是一愣，隨即瞟了眼陸宏澤身後的銀白邁凱倫，瞬間反應過來滿臉堆笑：“宏澤客氣了，我正要下樓接你。”
“哪裏，您是園藝設計方面的前輩，我今天過來是向您請教學習的。”陸宏澤十分客氣地迴應。
江遠暮笑了笑——接到陸宏澤祕書的電話是在兩天前，一開始突然聽說海都首富的兒子要來找自己請教園藝設計，他差點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真不愧是閒得沒事幹的富家子弟，想一出是一出，一時心血來潮居然跑過來學園藝！
江遠暮心裏冷哼，面上卻不顯，只面帶微笑走在陸宏澤身邊帶路。
電梯緩緩往上，江遠暮的設計公司位於海韻大廈的第十六至十九層，能在海都中心貿易區佔有如此大的辦公區，也算是個收益不錯的中型企業了。
“天弘集團近期要在海都郊區拓展新的產業園區。”電梯上行至一半，陸宏澤突然開口。
“哦……那恭喜啊。”
“這個園區會設置一部分觀覽場所，佔地大概十畝。”陸宏澤略頓了頓，“觀覽區的設計，我想交給江老師的團隊。”
“叮”地一聲，電梯抵達十九層。江遠暮還沒從陸宏澤剛剛的話裏緩過神，陸宏澤率先走出了電梯。江遠暮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跟了出去。
“會客廳在這邊。”江遠暮果斷把陸宏澤引向了十九層最正式的會客廳，順便對會議服務的工作人員說：“快幫陸董沏杯茶端過來。”
陸宏澤的祕書先前打電話絲毫沒透漏談買賣的事情，陸宏澤這個提議讓江遠暮有些措手不及。
他們兩個人在會客廳內坐定，江遠暮打開會議室液晶顯示屏，詳細地給陸宏澤展示他們曾經做過的園區設計方案。
陸宏澤安靜地聽了一會兒，點點頭，將視線安靜地落在江遠暮身上：“江老師，我今天來不僅想跟您請教一下園藝設計相關的知識，也想看看咱們的設計理念。現在看了這麼多成果作品，我覺得您真的很有想法，不愧是海都乃至全國行業內的領軍人物。”
江遠暮讓後輩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笑了笑——當然，他感覺彆扭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現在已經是企業話事人，並不怎麼親自參與產品設計了。
“園區設計預算在八百萬左右，其中一百萬是專門劃撥給貴公司的設計費。”陸宏澤指尖輕點辦公桌面，“江老師可以全權包辦。”
一般來說，海都這邊的園區設計費在30-50萬左右，能給到60萬都是高價。聽到陸宏澤張口就是100萬，江遠暮第一反應並不是欣喜，而是心悸。事出反常必有妖，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餡餅。
他的心臟緊繃着，一下比一下跳動地劇烈。
來者不善，代價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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